第28章 梵音穀(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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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九表示聽不懂,小燕耐心地解釋:“你看,他當著姬蘅的麵讓她曉得他的寢床上還躺著另一個千嬌百媚的女人,這個女人剛才還風情萬種地同他打鬧,哦,這個千嬌百媚、風情萬種的女人就是你。其實,他就是想要傷姬蘅的心,因為姬蘅同老子往來,也同樣傷了他的心。可見他對姬蘅的用情很深,一定要通過傷害她的方式才能釋然他自己的情懷。對了,情懷這個詞是這個用法嗎?你等等老子先查一查書。喂喂,你不要這樣看著老子,許多故事都是這樣描述的!”

    小燕說到此處時猙獰地冷笑了一聲:“冰塊臉越是這樣對待姬蘅,老子將姬蘅從他身邊撬過來的機會就越多,老子感覺老子越來越有戲。”不得不提小燕長成這副模樣真是一種悲劇,連猙獰冷笑、目露凶光時也仍然是一副如花似玉的可人兒樣。鳳九不忍地勸解他:“你別這樣,佛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小燕有些鬆動,道:“哦?你說得也對,那毀了會有什麽後果?”鳳九想想:“好像也沒有什麽後果。不管了,你想毀就毀吧。”這場智慧的對話就到此結束。

    鳳九覺得,小燕的解釋在邏輯上其實是說不通的,但在情理上又很鞭辟入裏,可感情這樣的事一向就沒有什麽邏輯,小燕這種分析也算是令人信服。不過,那天的結局是她趁東華拿藥還未回來,靈機一動變做狐形,從禁錮她的被子中縮了出來,推開帷帳提前一步溜了出去。她溜到溫泉池旁就被姬蘅截住,她看見她原本煞白的臉、煞白的唇在見到她的那一刻瞬間恢複容光,似乎有些失神地自言自語:“原來隻是一隻狐狸,是我想得太多了。”她那時候並沒有弄明白姬蘅說這句話的意思,隻是瞅著這個空當,趕緊跑出內室,又一陣風地旋過外室偷跑了出去。最近經小燕這麽一分析,姬蘅的那句話她倒是模糊得有些理解,看來她搞砸了東華的計劃,最後並沒有能夠成功地傷成姬蘅的心。情愛中竟然有這麽多婉轉的彎彎繞繞的心思,這些心思又是這樣的環環相扣,她當年一分半毫沒有學到,也敢往太晨宮跑,想拿下東華,隻能說全靠膽子肥,最後果然沒能拿得下他,她今日方知可能還有這麽一層道理。

    第四節

    後頭幾日,鳳九沒有再見過東華。

    開初,她還擔心壞了他的事,他一定砍了她祭刀的心都有,借著養病之機打了一百遍再見他如何全身而退的腹稿,心中想踏實了,才磨蹭地晃去宗學。偏生連著三四日,學上都沒有再排他的課。她課下多留意了兩分一向關注東華的潔綠郡主一行的言談,徒聽到一陣近日帝君未來授課讓她們備感空虛之類的欷歔感歎,別的沒有再聽說什麽。

    她們歎得她也有一些思索,東華既是以講學之機來幽會姬蘅的,那麽會完了應當是已經回了九重天吧?他怎麽回去的,她倒是有些感興趣。此外,她這些天突然想到他既然中意姬蘅,為什麽不直接將她從這裏帶出去,非要每十年來見她一次,難道是他老人家近幾百年新開發出來的一種興趣?同東華分開的這些年,他果然愈加難以捉摸了。

    鳳九審視著自己的內心,近日越來越多地聽到和想到東華同姬蘅如何如何,她的心中竟然十分淡定。這麽多年後她才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從前許多話她說得是漂亮,但將同東華的過往定義為說不得,心中抗拒回憶往事,這其實正是一種不能看開,不能放下,不能忘懷。近日她在這樁事上突然有了一種從容的氣度,她謙虛地覺得,單用她心胸寬廣來解釋這個轉變是解釋不通的。

    據她的冷靜分析,許多事情的道理她在三百年前離開九重天時就看得透徹,但知是一回事,行又是另一回事,她這麽多年也許隻是努力在讓自己做得好些更好些罷了,重逢東華時偶爾還會感覺不自在,正是因對這樁事的透徹其實並沒有深達靈台和內心。但,近日越是聽說東華對姬蘅用情深,此種情越深一分,她訝然地感到自己深達內心的透徹就越多一分。她用盡平生的智慧來總結這件事情的邏輯,卻沒有總結出什麽。加之盜取頻婆果的事迫在眉睫,她沒有時間深想,暫且將這種情緒放在了一旁。

    凡世有一句話,叫無心插柳柳成蔭,鳳九著實從這句話中感受到了一些禪機。

    這天萌少無事,邀她和小燕去王城中的老字號酒樓醉裏仙吃酒,醉裏仙新來了一個舞娘,舞跳得不錯。萌少看得心花怒放,多喝了兩杯,醺然間一不留神,就將守候頻婆樹的巨蟒的破綻露給了鳳九。但萌少說話向來與他行文一般囉唆,這個破綻隱含在一大段絮叨中,幸虧小燕的總結能力不錯,言簡意賅地總結為:每月十五夜至陰的幾個時辰裏,華表中的巨蟒們忙著吸收天地間的靈氣去了,顧不上時刻注意神樹,她或許有幾個時辰可以碰碰運氣。

    巧的是,他們吃酒這天正是這月的十五,這一夜,正是行動的良機。眼看頻婆果說不定今夜就能到手,鳳九心潮澎湃,但為了不打草驚蛇,麵上依然保持著柔和與鎮定,還剝了兩顆花生遞給看舞娘看得發呆的萌少。小燕疑惑地將她遞給萌少的花生殼從他爪子中掰出來,把誤扔到桌子上的花生米揀出來默默地重新遞到萌少手中。幸虧發生的一切,入癡的萌少全然沒有察覺到。

    圓月掛枝梢,放眼萬裏雪原,雪光和著月光似鋪了一地乳糖。

    小燕聽信鳳九的鬼話,以為今次的頻婆果除了已知的他並不太感興趣的一些效用外,還有一種食用後能使男子變得更加英偉的奇效,因此幫忙幫得十分心甘情願,且熱情周到。他先在宮牆的外頭施術,打了條據說直通解憂泉旁頻婆樹的暗道,不及鳳九相邀,又身先士卒地率先跳下暗道,說是幫她探一探路。

    小燕跳下去之前那滿臉的興奮之色,使鳳九在感動的同時略有歉疚。但他跳下去後半天都沒有回音,眼看至陰時已過了一半,鳳九內心認為,小燕身為一介壯士,若是被幾條正修納吐息的蟒蛇吞了純屬笑話,但考慮到畢竟他從前也是一個作惡多端的魔君,說不定趁這個機會遭到天譴……她越想越是擔憂,低頭瞄了一眼這個無底洞似的暗道,一閉眼也跳了下去。

    別有洞天是個好詞,意思是每個暗洞後頭都有一片藍天,詞的意境很廣闊。隻是,據鳳九所知,小燕從宮牆外頭不過劈開一個洞,她墜到一半不知為何卻遇到三條岔道。她一時蒙了,沒來得及刹住墜落的腳步,反應過來時已循著其中一個暗洞一墜到底。按照小燕的說法,他劈出的那個洞正連著解憂泉,從洞中出來應是直達泉中,見水不見天,為此鳳九還提前找萌少要了顆避水珠備著。

    她此刻從這個寬闊的洞中掉下來,抬頭隻見狂風卷著流雲肆意翻滾,低頭一片青青茂林在風中搖擺得不停不休。她費力地收身踩踏在一個樹冠的上頭,覺得怎麽看,這裏都不像是什麽水下的地界。難道說,是走錯路了?小燕探路探了許久沒有回去,原來也是走錯了路?好嘛,自己打的暗道自己也能走錯也算一項本事,小燕當了這麽多年的魔君竟沒有被下麵人謀權篡位,看來魔族普遍比想象中的寬容。

    鳳九抱著樹冠穩住身形,騰出手來揉了揉方才在洞中被蹭了一下的肩膀,眯眼看到遠方的天邊掛出一輪絳紅色圓月。此地如此,顯然呈的是妖孽之相,大約她今日倒黴,無意中闖了什麽縛妖的禁地。她惦記著小燕,尋思是在這裏找一找他,還是折回去先到解憂泉旁瞧瞧,忽聽到腳下林中傳來一串女子的嬉笑之聲。鳳九心道,大約這就是那個妖,聲音這樣的活潑清脆,應該是一個年輕的、長得很不錯的妖。她很多年沒有見過妖類,覺得臨走前溜下去偷瞧一眼應該也耽誤不了什麽,攀著落腳的樹冠溜下去一截,興致勃勃地借著樹葉的掩藏,朝茂林中的笑聲處一望。

    極目之處,一條不算長闊的花道盡頭,劍立一旁施施然盤腿趺坐的紫衣神君……不是好幾日不見的東華帝君是誰?他怎麽這個時辰出現在這個地方,鳳九十分疑惑。瞧他的模樣似乎在閉目養神,她正打算悄悄行得近一些,驀然瞧見一雙柔弱無骨的玉手從趺坐的帝君身後攀上他的肩,又順著他的手臂向下緊緊摟住他的腰。女子絕色的容顏出現在東華的肩頭,潑墨般的青絲與他的銀發糾結纏繞在一處,輕笑著嗬氣如蘭:“尊座十年才來一趟,可知妾多麽思念,尊座等得多麽辛苦——”

    溫言軟語入耳,蹲在樹上看熱鬧的鳳九沒穩住,撲通一聲從樹幹上栽了下來。女妖一雙勾魂目分明掃過,一雙裸臂仍鉤著東華的脖子,含情目微斂,咯咯笑道:“八荒不解風情者數尊座最甚,同妾幽會還另帶兩位知己,也不憐惜妾會傷心——”

    鳳九心道,大風的天你穿這麽少也不嫌冷,回頭一看,才曉得女妖口中的“兩位”是怎麽個算法,原來樹下除她外早已站了一個人——白衣飄飄的姬蘅公主。今日姬蘅公主不僅衣裳雪白,臉也雪白,一雙杏眼牢牢盯住花道那頭的東華,嘴唇緊緊抿住,神情哀怨中帶了一絲羞憤與傷懷,容色令人憐愛。羞憤傷懷的姬蘅公主聽到女妖的一番話後,木然中轉眼瞟了瞟新落下來的鳳九,兩道秀眉擰得更緊,抬頭又望了東華一眼,眼中滿是落寞憂傷……可巧方才正自閉目養神的帝君此刻恰好睜開眼,林中的狂風帶得飛花飄搖,飛花飄搖中,東華向著她二人的方向蹙眉道:“你怎麽來了?”

    用的不是你們,是你。鳳九撓著頭正要回答,聽到身旁的姬蘅泫然欲泣道:“奴擔憂老師,好不容易找到此處,老師卻……奴……”鳳九在心中哦了一聲,原來東華問的不是她,是姬蘅。她摸了摸鼻子,側過身豎起耳朵一同等候姬蘅的下文。等候中,她注意到半空的飛花像是佛鈴花,這種從前她最喜歡的九重天的聖花,按理說不應生在這等縛妖之地。姬蘅良久也沒有下文,鳳九抬眼去瞟她,對麵女妖的臉貼著東華的姿態越來越親密,而東華看起來也並未想過推拒。姬蘅像是終於忍到極限,指節擰得衣袖發白,未發一言,跌跌撞撞地轉身跑了。

    纏著東華的女妖濃妝的眼尾仍含著笑,盈盈向鳳九道:“這位姑娘卻是好定性,不同你姐姐一同識趣離開,難不成想留下來欣賞妾同帝君的春風一度嗎?”

    鳳九摸了半天,從袖中摸出許久不曾打理的陶鑄劍,劍入手化做三尺青鋒,抬起頭來也是盈盈的一個笑:“有本事你繼續,我在一旁看看也無妨。”

    鳳九感覺自己這個笑其實笑得挺和氣,這麽久她都沒有這麽心平氣和地笑過。伏在東華肩頭的女妖卻瞬間變了臉色,眉目間陰鷙頓生,低聲道:“你看出來了?”又冷笑兩聲,“也罷,既然你想蹚這趟渾水,本座成全你。”眨眼已在三四步處,一條紅綾劈麵而來,是直取脖頸命門的狠招。

    直至方才,鳳九其實一直在思考,她該不該管這樁閑事。

    沿著樹冠剛溜下來瞧見他二人的形容時,她也以為是東華不知什麽時候看上這個絕色女妖,特地來此同她幽會,有一瞬她還有些蒙。東華怎能喜歡著姬蘅的同時又對別的女子起意,難道世間竟然還有這樣的情,情這個東西果真千奇百怪,恕她很多時候不能理解。

    直到不經意抬頭瞧見天邊翻滾得越來越洶湧的流雲,和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的月色,她的心中突然一陣透亮。

    此二者皆為兩種強大氣場相抗才能出現的景致,姬蘅醋中疾走,興許情之所至沒有注意到,也可能是她沒有自己有見識,東華同這個女妖看上去雖然十分親密,但私下該是正在激烈的鬥法之中。

    東華長成那副模樣,這個女妖對他有意大約是真,他由著她在身上胡來,按她的推想應該是東華打算借機將她同姬蘅氣走,畢竟高人鬥法之地危險。她在心中推想出東華不得不如此的初衷,心中頓時覺得他十分有情有義。既然他這樣有情義,她沒有看出其中的道理來也就罷了,看出來若還將他一人丟下,從此後就不配再提道義這兩個字。

    她聽說妖行妖道,妖道中有種道乃誘引之道,越是美麗的女妖越能迷惑人心,攝心術練得極好,無論為仙為魔,但凡心中有所牽掛,便極容易被她們迷惑。雖然東華的修為高不見頂,但他對姬蘅有情,情嘛,六欲之首,萬一這個女妖對他使出攝心術,他想不中招都難,自己留下來終歸可以幫襯一二。她再一次歎息姬蘅沒有瞧出此中的道理,否則添她一個終歸多存一分助力,也多一分勝算,女人啊,終歸是女人,太感情用事了!

    鳳九自覺今日自己看事情靈光,身手也靈光,佛鈴花繽紛的落雨中,陶鑄劍點刺若流芒,拚殺已有半刻,紅綾竟無法近她的身。她很滿意自己今天的表現。

    東華支著手臂,遙望花雨中翩翩若白蝶的鳳九。像這樣完完整整看她舞一回劍還是首次,據說她是師從她爹白奕學的劍術。白奕的一套劍術,他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以剛硬著稱,被她舞得倒是柔軟很多。不過,一招一式折花攀柳的還挺好看,意態上的從容和風流做得也足。算來她這個年紀、這個修為,能同由慧明境三毒濁息幻化而成的緲落的化相鬥上這麽長一段時間,也算難得。

    其實,鳳九前半段推得不錯,東華行這一趟的確是來伏妖。但這個女妖非一般的妖,乃妙義慧明境中三毒濁息所化的妖尊緲落。若是緲落的本體現世,少不得須帝君他老人家費力傷神,不過那尊本體一直被東華困在慧明境中不得而出,每十年從境中逸出一些三毒濁息,流落世間也不過是她的一種化相罷了,比尋常的妖是要厲害些,於東華而言卻不算什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