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鎮魂饅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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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飯館裏,刁鑽凶惡的客人也是不難遇見的,不過在歡香館這裏,因為桃三娘的烹調廚藝,所以我見過的挑刺客人並不多。
    桃三娘麵色並沒有不悅,她隻是急忙回來把籠屜裏蒸的粽子拿出幾個來,一個小碗加了白糖,又讓何二端去給那公子。
    我站在一邊不敢說話,也就回家去了。
    據說許多人圍在運河邊打撈那劉家閨女的屍體,卻足足兩天都沒有一點消息。而且第二天我才從鄰裏閑話的嬸子們那聽來才知道,原來昨晚在歡香館吃飯的那富貴公子,是廣陵張家的大公子。
    張家這一輩有兩個兒子,而這大公子似乎自小就身體不好,性格還總是吊兒郎當,長大一點還到處拈花惹草,把他娘親身邊的丫鬟都搞去了兩個;後來張家再添了那小公子,這孩子本來剛生下來幾歲的時候,是聰明可愛的,哪知七八歲上下,就漸漸開始癡傻起來,張家求神問藥折騰了這麽些年都沒有成效,現在還索性來個不省人事……本想花重金娶江都達士巷的劉家閨女,都派了大少爺親自去迎親了,哪知路上還是出了這樣不測之事,可想那張家兩位大人,必定是欲哭無淚、苦不堪言了。
    隻是那大公子一行有些奇怪,他們在運河邊找一家客棧住下來,還拿出不少銀子讓手下請人打撈屍體。說是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而且既然劉家把錢都收了,這閨女也穿上嫁衣上了花轎出了門,那麽她也算是張家的人了,她的屍體也得運回廣陵張家祖墳去安葬雲雲。
    鎮上的人們議論紛紛,兼之每天在岸邊,劉家閨女的娘都守在那兒哭得天昏地暗,真是攪得鎮上人們心裏都不好過。
    張家的大公子雖然因為桃三娘端上魚而對她發了火,但是之後卻仍然每天過來歡香館吃飯。
    他尤其最愛吃的是桃三娘做的各色青菰粽。甜的有豆沙粽、蓮子粽,鹹的是火腿粽、蛋黃粽,還有專門配鹹甜不同醬料的竹葉白糯粽。有時每餐猛吞下好幾個,然後加一大碗茶或者一碗湯,別的菜點了最多夾兩筷子,也就飽了。我見過他有兩次吃完了,就嚷嚷胃裏難受,他的小廝把他攙著扶著,在店裏罵罵咧咧一陣才走了的,但下頓卻還來照吃不誤。
    不知是恰巧還是注定的,我聽那些嬸子們閑聊,說起他們眾人合計一算,那劉家閨女死後的頭七那天,將會是端午節的正日。鎮上很多人似乎有些害怕了,許多人竟還自發湊了點銀子,送給劉家讓他們買紙錢和作法事。劉家感激涕零地收下了,和張家大少爺的得力跟班商量之後,找來幾個打齋的,在運河邊上每日裏燒香撒紙錢,日夜超度。
    劉家閨女跳河之後的第三天,我意外地發現,桃三娘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在廚房裏做了許多的饅頭。
    一屜一屜的饅頭,比我拳頭還大一倍都不止,而且個個包著黃鱔魚、鹹蛋黃、黃豆之類的大餡,蒸出來白白胖胖的模樣,特別誘人。
    但三娘絕對不給我吃,也絕對不賣,隻要是店裏客人不多,她得了空閑,就會待在後院裏做這些饅頭,蒸好了就擺在一邊晾涼,然後裝進一個一個大布袋子裏……我每天采了艾葉回來,有時也會幫她點兒忙,但問到她這些饅頭用來做什麽,她卻都是笑笑,說到時候就知道了。
    端午節前的那天晚上,正是晚飯時刻,店裏客人不少,張家少爺也在,剛進門坐下,隻見一輛馬車駛到歡香館門前停下。我也是在家吃完了飯,送娘出門,無意中望去,那車上下來一個美貌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那日和幾個讀書人來吃過點心,似乎叫嶽榴仙的紅衣女子。
    那嶽榴仙走進店去,抱琵琶的丫鬟跟在她身後,兩人一起進了店裏來。我好奇心重,便走到店門前去。裏麵桃三娘忙碌著,還未待她過來招呼,那紅衣女子就已經徑直走到那張公子麵前。
    張公子抬眼一看,倒沒有感到意外,嘴角一撇,露出一個不無得意的笑,用手裏折扇一指麵前的椅子:“坐。”
    桃三娘這才過來拿茶杯給那女子倒茶,那女子目不斜視,隻是盯著張公子。我在店外,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但看那女子僵硬的神情,似乎壓著怒火。我便隨意似的走進去,正好一桌客人走了,李二在收拾桌麵,我便過去幫他把幾張椅子擺好,隻聽那女子對張公子說道:“你不是想聽我彈琵琶嗎?我現在就來彈給你聽。”
    張公子點點頭,眼皮向上一挑:“哦?今天是什麽日子?你竟得空跑到這兒來?春林晚關門大吉了?不用接客嗎?沒見過哪家青樓裏有你這樣沒規矩的姑娘。”
    那女子冷笑:“陳公子已經幫我贖身了,你說這些話對我沒用。”
    “贖身?”張公子冷哼一聲,他瘦得隻剩下皮的臉上,終於顯出幾分怒氣,繃緊了十分難看,“陳長柳是什麽東西?幾百兩銀子就是他全副家當了!”
    這時他身邊慣於幫腔作勢的小廝也搭腔道:“我家少爺隨便就能拿出幾百兩給你贖身,再隨便拿出幾百兩,就讓你住大宅穿綾羅,你還不識抬舉!”
    張公子用扇子止住他跟班的話,又故意上下打量那女子道:“不是說彈琵琶嗎?彈吧!”
    紅衣女子緊接著道:“叫你的人不要再去陳記布莊鬧事。”
    張公子切齒道:“你憑什麽說是我的人去鬧事?”
    紅衣女子氣得雙目圓瞪,這時店外又有兩個人急急跑進來,我轉頭一看,卻是那書生,身後的像也是上回一起來喝茶的人。估計那前麵的就是陳長柳了。
    “榴仙,你到這兒來幹什麽?這種人你跟他有什麽好說的?”陳長柳拉起紅衣女子的衣袖就走。
    那女子被他拉得站起身來,但是腳下卻不肯動步,緊皺眉頭不說話。她的丫鬟在旁邊也不敢攔,隻向陳長柳道:“姑爺,小姐也是想替你討個公道……”
    “和他這種人說什麽‘公道’二字?簡直是有辱了這兩個字,何況你聽說過禽獸也懂人話?”陳長柳說話聲音不大,但是清晰有力,那張公子頓時臉色紫脹,“砰”地一拍桌子:“你說什麽?”
    陳長柳不怒反笑,也不理他,仍向那丫鬟道:“看見沒?我都說了他聽不懂就是聽不懂……”
    紅衣女子也不由得轉怒為笑,那陳長柳也完全不管張公子,就牽起女子的手:“榴仙,我們回去吧,你還沒吃晚飯呢。”
    立刻張家的幾個小廝就擋住去路,陳長柳質問:“你們要幹嗎?”
    “你剛才說什麽?”那為首的小廝喝問。
    “難道你也聽不懂嗎?”陳長柳不耐煩道。
    “找打!”那人大喊一聲,一把拽住陳長柳的衣服,掄起拳頭就往他肚子揮去,陳長柳看來是手腳比嘴皮子慢很多的人,結實受了一下,腰就直不起來了。紅衣女子趕緊去攙他:“長柳!”
    那張公子氣得在旁邊直跺腳:“活該!打死他才好!”說完,也作勢過來要伸腳往他身上踹,但是半空裏虛晃一腳,卻一下子失去重心,整個人往後一仰,竟重重地倒在地上去了。
    眾家丁慌忙叫喊著少爺,衝過去扶他。卻看那張公子半張著口,兩眼向上發直,卻說不出話來了。
    眾人都愣了,幾個人搖著他:“少爺!少爺……”
    桃三娘突然走過來,仔細看了看:“你們別晃他,他這樣子像是中風。”
    一句話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隻有桃三娘鎮定:“你們快把他平著抬起來,那邊幾張椅子拚起來讓他躺下。”
    眾人趕緊把他扶過去躺下,我也靠近過來看,離那紅衣女子不遠,仿佛聽見她嘀咕一句:“罪有應得……”
    然後那陳長柳忍著痛,拉著那紅衣女子繼續往外走。那些家丁忙著照料少爺,這次沒人再攔他們,我眼睜睜看著他們上了馬車,實在不明白他們與張公子之間的恩怨是怎麽回事……
    張公子半天還沒有一絲兒反應,店裏其他食客看見這樣的場麵,怕事的都急忙算賬走人了,剩下一些人則圍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店裏鬧哄哄的。這時門口又慌慌張張跑進來一個人,喚那張公子的小廝:“不好了,不好了!剛才河麵上無端打閃了幾下雷電,有兩個在岸邊撈人的夥計被什麽東西拖下去了……”
    眾人又是一片駭然,為首的還算鎮定:“那些作法事的和尚道士呢?”
    “他們都不知道怎麽回事,和尚就知道在那兒念經,道士就是撒米燒符,也沒見什麽效果……”
    桃三娘眉頭一皺,忽然對那些家丁道:“你們快把他送去大夫那兒吧!大夫住得不遠,李二,你帶他們去。”一句話立刻提醒了這些人,他們趕緊招呼著把張公子抬的抬,扛的扛,要往外運。還是那領頭的有經驗,製止了他們不要亂來,然後再問桃三娘有沒有長的門板之類,桃三娘便說後院有一塊,這些人就七手八腳地忙活著,終於把張公子抬去找大夫了。
    剩下的客人也一哄而散,我幫著桃三娘收拾桌椅和殘羹剩菜。過了一會兒,就聽見外麵巡夜打更的人走過,三娘豎起耳朵聽道:“已經亥時了?”
    我附和道:“到亥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