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蓮心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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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老板娘做的點心就很好,明日你再做些送來。我愛吃些蓮子菱藕這樣的東西。”招寡婦說話的語調聲音緩慢低沉,但卻像是一種不怒自威的命令,讓我沒來由地覺得她可怕。
“對了,再過幾天就是十五,也該準備些東西,送去高郵露筋祠裏供奉。”招寡婦想起來什麽,便對身邊的丫鬟吩咐道。
“是,想必賬房會準備的,我再去吩咐他們一聲別忘了。”丫鬟答得很乖巧。
當桃三娘帶著我退出招家,一齊往回去的路上走時,我還十分疑惑不解:“三娘,為什麽要去供奉高郵的露筋祠?隻聽說過供奉神佛的,卻沒聽過供那裏的。”
“那你知道露筋祠的故事不?”桃三娘反問我。
“聽說過的呢,那裏供奉了一位叫荷花的女子,因為恪守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數,不肯進屋裏去與男人共處一室過夜,所以被蚊蟲咬死了。”我回憶道。
桃三娘點頭笑道:“招家奶奶是個寡婦,她當然要去供奉露筋女了。”
我想了想:“因為她是寡婦?嗯,對了……我聽說烈女寡婦都要立貞節牌坊的,死後就能成神仙。”
前方就是一座木橋了,一輛馬車軋著橋上木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正往我們這邊走來。這條路很窄,我們本能地往邊上靠了靠,馬車是往羊巷去的,從我們身旁跑過,掀起一陣塵土。我捂住口鼻,不經意間抬頭望向桃三娘,她乜斜的目光投向馬車。這短短的一瞬間,我覺得她的嘴角上揚,似乎透露出一絲莫名叵測的笑……
桃三娘用蓮子做的一道甜點小食,叫蓮子纏。我問她為什麽叫這個名字,她說因為要把煮熟去皮去苦芯的蓮子拌薄荷霜、洋糖,讓蓮子在其中滾過粘滿整顆,然後微火爐上慢慢烘幹,這其中糖會慢慢融化,能拉出絲絲縷縷的黏絲,這就像纏住蓮子一般,所以就取了這個名字。
煮桂花糯米糖藕時也須注意,不要用老藕,因為它一煮成泥,沒有形色了。得用白粗嫩藕,切去一頭灌糯米入藕孔,再用竹簽封口,加糖與桂花煮半個時辰,以軟熟為宜。桃三娘讓我嚐嚐,告訴我這糖藕必須以一咬就斷但不粘牙為最好。
至於不好吃的藕節,桃三娘也告訴我一個訣竅,把藕節洗淨淤泥,曬幹攢收起來,可以加紅棗煮藕節茶,能開膈補腰腎,活血脈,尤其有止血散淤的功效,產後婦人和吐血病症者飲用最好。
山藥糕,我也會做的,先熬出甜紅豆餡,再把山藥去皮蒸熟、搗爛,和上一點糯米粉,冰糖化水後調勻,拿糕模子印出一塊塊巴掌大的紅豆餡山藥糕,再上籠屜蒸熟即可。
我問桃三娘說,招寡婦家裏真的一個男傭人都沒有嗎?寡婦守寡要守一輩子,那些大人都說,這是命,一品誥命夫人也有很多守寡的,守到死,下葬埋了墳上都會冒青煙……
桃三娘笑笑:“冒青煙?誰看見了?”
我搖頭說不知道。
桃三娘指著廚房屋頂的煙囪:“燒柴禾才有青煙,寡婦的墳頭為啥有青煙?寡婦心裏還有什麽放不下了?燒成這樣?”看見我驚詫的神情,她又摸摸我的頭,“說笑的。月兒,貞節對於女子自然是最重要的。”
“噢……”我撇撇嘴,對這話半懂不懂,也就不以為意。
做好這幾道點心,看看天已近晌午了,我便先回家去了。
日頭炎炎,知了在柳蔭間聒噪,沒有一點風,青石板的地麵都曬得發白。
我走到竹枝兒巷口的家門前,無意間往巷子裏望了一眼,巷子裏很安靜,遠處的拐角一塊凸起的石板上坐著一個小個兒身影:“小永?”
小永光著上身坐在那裏,低頭看著地麵,雙腳來回蹭著,我走過去喊他:“小永,自己坐在這裏幹什麽?”
小永把一顆石子兒踢得滾出好遠,抬頭看看是我,又低下頭去,咬著嘴唇卻不說話。
我更覺奇怪,蹲下身去看他的臉,發現他額頭都是汗,忙問他:“咋了?”
小永的嘴扁著,搖搖頭,眼淚卻突然滾了下來,帶著哭腔回答道:“弟弟沒了。”
“什麽弟弟?”我更驚訝,據我所知,小永並沒有兄弟姊妹啊。
小永用手背擦了擦眼淚,抽噎著答道:“二娘肚子裏的小弟弟沒了,剛、剛才她在院子裏曬衣服,摔了一跤,就流好多血……嗚嗚嗚,二婆婆說是我貪玩把水潑地上的……”
“啊?”我呆了一呆,小永叫二婆婆的,是他二娘的娘親,那些老太婆的嘴巴說話肯定十分難聽,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小永才好。
小永吸了幾下鼻子,就不肯再哭了,卻仍是咬著嘴唇低著頭,雙腳胡亂地踢著地麵。
這時娘從院子開門走出來喊我:“月兒、月兒!”
“哎!”我趕緊答應了一句,然後拍拍小永的肩膀說,“下午再找你玩兒啊,別亂跑,碰到人牙子!”
剛跑回屋門口,我娘便一把把我拉了進去。我正納悶娘幹嗎突然叫我,娘小聲說:“小永他二娘剛掉了孩子,那是血光之災,你這兩天先別近他了,怕會沾上穢氣的。”
“噢……”我被娘那種神秘兮兮的語調和神情嚇到了,隻能點頭。
飯桌擺著早上吃剩的稀粥和小菜,我和娘兩人坐下喝粥,但我心裏還是有點擔心小永:“娘,小永他二娘……真可憐。”
我娘點頭歎道:“她才嫁進來半年吧?人挺好的,對小永也不錯。唉,怎麽這般不小心?她老娘氣急了剛才一個勁兒罵小永,我們家都能聽見。”
“哦。”我想怎麽在歡香館沒聽見,又或許因為我和桃三娘一直在後院做點心吧,鍋瓦盆叮當響,所以聽不見了。
我跟娘說,下午還得陪桃三娘去羊巷招寡婦家,娘又問了我今天學做了什麽,我便告訴她。現在我爹娘已經把我當桃三娘的學徒看待了,常念叨說歡香館的老板娘不但人好,手藝更好,我跟在她身邊幹點事,總比到外麵瘋跑瞎玩的強。
午後,老天突然變了臉,不知從哪飄來一大團陰雲,“轟隆隆”滾過一聲悶雷的震響,稀稀拉拉的水滴就掉下來了。
我站在屋簷下看著天,起初以為雨會下得很大,然後很快便止歇,但等了足有半刻鍾,那雨珠子隻是不緊不慢地往下落,連不成線。
“來,打傘走吧。”桃三娘找出兩把油紙傘,一把是新的,印著淡淡的黃色花紋,一把則是舊的,傘紙一處邊沿都被撕開了小口,但卻是漂亮的淡藍色。桃三娘讓我用新傘,她自己打那把舊的。
“嗯。”我接過傘並拿起一個食盒,這裏麵盛著四隻黃酒清蒸鴿子雛,我不曉得桃三娘怎麽突然想起做這道菜來,但也沒多問。
我跟著桃三娘身後,我倆各撐著傘走過柳青街,過了小秦淮,轉過兩條巷,再穿過二道街口,我忽然疑惑道:“咦?三娘,這條路繞遠了?”
桃三娘站住腳,回頭看看我,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撐著的舊傘上,傘被雨水打濕了,顏色也隨之變深,反而與她身上那身素潔的青藍色小碎花葛布衣衫很配。隻聽她淡淡地說:“這裏可以到羊巷的後頭,我們從那邊進去,我聽說那邊野生著很多好看的蔦蘿,還有紫紅、大紅的牽牛花,所以想去看看。”
“哦?蔦蘿?就是爬藤開小紅花的蔦蘿嗎?還有大紅色的牽牛花?”我驚訝問道。
“是啊。”桃三娘點頭,又無奈地看看天,“可惜下雨,牽牛花肯定都蔫了。”
“如果花都蔫了也不怕啊,那我們還可以改天一早過來看。”我笑道。
我其實從未走到過羊巷的巷尾,這一帶似乎原來有過個宅子,但已經坍塌破敗得十分厲害了,隻剩下幾麵矮牆根還立著。三五株高大的梧桐樹被雨水打濕了,看起來更顯得綠葉蔥鬱。果然有好多牽牛花爬滿了這裏,樹幹和泥牆上到處都是,但花的確都蔫了,看起來都是髒髒的紫顏色。
我張望一下,沒看見桃三娘說的蔦蘿,便打算走到泥牆那一麵去看看,但地上都被牽牛花的綠葉藤蔓鋪滿了,我要走過去的話就得踩在它們之中。
桃三娘連忙喊住我:“別進去,小心踩到蛇。”
“有蛇也是草花蛇吧?我爹說草花蛇不咬人。”我不在意地說道,抬起腳小心地往裏走。
雨已經漸漸小了,輕輕的風吹得樹葉子沙沙地響,我不想把牽牛花的藤蔓都踩爛,所以每一步都先用鞋子挑開一些才把腳跟下地,其實地上很滑,泥都成了漿,我有點後悔往裏走了,這鞋子是娘親手給我做的呢,專門揀出爹做活兒用剩的木片削好磨平做底子,這樣下雨走路也不怕的,但鞋麵要弄髒了回去洗還是麻煩。
桃三娘笑著說:“回來吧,那邊好像有條小路可以繞過去。”
“噢。”我一手提著食盒一手撐傘,又怕被藤蔓絆倒摔跤,因此十分手忙腳亂的,桃三娘在前麵邊走邊招呼我:“這邊、這邊,這條小路應該是通往羊巷裏麵的。”
“三娘,等等我。”我喊道。
一陣風吹過,把梧桐樹上的雨水都吹得掉下來,飄到我臉上,差點濺入我的眼睛。我下意識地閉了閉眼,卻聽見耳後的“沙沙”聲更加急促起來,這聲音不像是風,我抬起提食盒的手擦了擦臉,才回過頭去……
地麵的野草和花葉藤蔓被一個黑影帶著揚起,我定睛一看,卻被眼前的情景嚇懵了!
一根碗口粗、立起有一尺多高的長頸子上,撐著一顆鬥大的黑腦袋,一對足有鴿蛋大的黃色眼睛瞪住我!
我腦子頓時一片空白,隻能呆在那裏怔怔地盯住它,手裏的食盒“咣當”一下掉在地上,我才回過神來,大喊:“蛇……有蛇!”我想邁開步逃,腳卻軟得跑不動了,不由得跌坐在地。
這是一條大得離奇的黑蛇,不知道是從哪兒躥出來的,吐著血紅的芯子,張口欲噬。我顧不得手上身上都是泥水,硬撐著趕緊再爬起來,一邊往後跑一邊大喊起來:“啊!三娘!三……有蛇!”
沒跑兩步,我腳下一軟又摔倒了。我驚恐地回頭望向那蛇,還好那蛇並沒有追著我來,反而是低下了頭去拱我掉到地上的食盒。食盒傾倒著,那裏麵裝的幾隻鴿子雛滾了出來,大蛇張開大口咬住其中一隻,津津有味地吞咽起來,完全也不理會我了。
“月兒!怎……”桃三娘似乎聞聲趕了過來,但一句話說出一半就止住了,一把拽起我就往後退。
我慌亂之中,手裏還拿著那把傘,桃三娘拉著我走,我就順手把傘朝那蛇頭上用力擲過去,然後跟著桃三娘頭也不敢回地跑了。
一直跑出了好遠,進了羊巷,我們才停下腳步。桃三娘放下手中的東西,俯下身仔細摸摸我的臉和手,輕聲問我:“月兒,你沒受傷吧?”
“沒、沒事。”雖然驚魂未定,但跟桃三娘在一起,我就安心多了,回頭往來路看看,“還好,那蛇沒追來啊。”
桃三娘嗔怪地道:“讓你別走進去,你偏不聽,你看這身衣服都髒成什麽樣子了。”
我低頭看自己身上,再次發覺手上少了東西,嚅囁著道:“三娘,那鴿子被蛇吃掉了……傘也丟了。”
我很不好意思,但桃三娘沒怪我,隻是說算了,不值什麽。說著話,我們就走到招家門口了,我說我這副樣子,就不進去了,桃三娘說也好,便讓我在門前等她。
看門的是個身形魁梧的大娘,她給了我一張小板凳,讓我坐在大門口一隻石獅子的後麵。她的樣子有點凶巴巴的,我一句話不敢問,完全聽她的話坐在那兒。可我身上髒兮兮的泥水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那大娘似乎看在眼裏很不舒服,但又不好趕我到別處去,隻是撇著嘴用鄙夷的目光來回掃過我幾次。我隻好低頭去擰我的衣褲,假裝沒看見,可不曾想這更觸到她的黴頭,她終於大聲說道:“哎!哎!小丫頭,這裏我中午才衝洗了一遍,你看你鞋子上都是泥,踩的這些黑腳印喲,還把髒水都擰到這兒,待會兒還得我再衝洗一遍……”
她嘮嘮叨叨地說教著,不比罵好聽多少,我沒辦法,隻好攤開手哪兒也不敢動了。
這時由遠而近駛來一輛馬車,車上蓋著油布,馬蹄子和車輪碰地發出的聲響使得那守門大娘立刻從門裏探出頭。馬車果然在招家門口停住了,守門大娘拿出一把傘上去迎接:“表少爺來了。”
車門簾子掀開,走出一個戴著鬥篷的男人,我一眼就認出他,他是江都這一代有名的富戶茶莊王員外家請來的點茶高手,之前也常到歡香館吃飯的和凝皖和公子。
原來他就是招寡婦的表弟啊。我心裏暗忖道,也難怪啊,招寡婦的娘家是大戶人家,跟和公子家裏是親戚也不奇怪啊。
和公子目不斜視,徑直走入大門裏去,桃三娘還未出來,我隻好坐那兒繼續等。
不一會兒,桃三娘出來了,這時雨也停了,她提著空食盒帶我往回走。我本想問她要不要回去撿那被我扔在牽牛花叢裏盛鴿子的食盒,但想起那蛇還是後怕。就沒敢說出口,桃三娘好像也完全忘了這回事。我便問她有沒看見和公子,剛才我看見他進了招家。
桃三娘怪道:“沒有啊,我也沒看見招寡婦,就看見她的丫鬟,聽她說招夫人不舒服,整日都待在樓上房間裏沒下來。我隻是去了趟廚房,在那兒順便和江婆婆聊了兩句而已。”
“噢……”
自從那天我在巷子裏看見小永並知道他二娘小產的事之後,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沒看見他。因為娘告誡我這段時間別太去親近他,所以我心裏雖想起不免擔心,卻也真的不敢去找他玩了。
第四天的傍晚,我正在自己家院子裏收衣服,突然聽見外麵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有人喊:“不好了,快去喊林家小永他爹,他家小永溺水了……”
“啊?”我也嚇了一跳,手裏的衣服差點掉到地上,也來不及多想,把手裏的衣服扔回屋去,我就出了家門往小秦淮跑去。
小永已經被人救起來了,河邊圍著好幾個大人,都是這附近認識的街坊。一個大叔正在拍他的背,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吐出幾口水醒來了,正“哇哇”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