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芙蓉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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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次灌水洗泡後的豬肺,輕輕撲打後還要反複鹽抓、酒水滾,才能達到肉質細膩潔淨,色澤白嫩且形質如花的效果。
    沒幾天就要到立秋了,可天氣還是如此悶熱。我看到歡香館門前兩棵核桃樹上,結出了一個個小巧的綠色果實,果然是秋天就要來到了。
    歡香館裏每日照樣是客如流水,迎來送往。這日我到歡香館,湊巧看見桃三娘讓何二去買回了二十斤的生薑,說起來,眼下確是該到生薑交新的時節了。
    所有的生薑,桃三娘都必須仔細挑選過,首先要做的是薑霜,這東西是專門以備秋天吃蟹所用的。先將偏老的薑塊擦洗幹淨,帶濕磨碎,然後放在絹布上濾過,日陽下曬幹成霜狀就是了。把它一小瓷瓶一小瓷瓶地裝好,有時還可以賣給一些長途走遠路,又有脾胃虛寒症的客人,讓他們在平時飲食之中加進去,便還能省卻掉不少養生保養的煩瑣。
    把老薑都做了薑霜,剩下的嫩薑就可以做蜜薑和糟薑了。
    蜜薑很簡單,就是餐前的小吃,嫩薑切小片,燙過水去部分辣味,用蜜糖一浸就成。而糟薑,則得仔細,不能傷了皮,也不能碰生水,用幹布擦幹淨之後,晾半幹,準備了薑五斤,就得有五斤的陳糟,鹽二斤,拌好了入甕封存。而如果想要薑入色鮮紅好看,那還得加入當天早晨開放的紫紅色牽牛花,去蒂拌糖再與薑一同封存,七天之後就可以開甕來吃了,風味尤其特別。
    我幫著三娘打下手,把糟薑的甕放置好,看時候已經是中午了,我還得回家做飯。剛和三娘一起走出前麵大堂,我就看見兩輛氣派的馬車停在店門口,分別下來了幾位衣著相貌都十分不凡的官紳模樣的男人。
    桃三娘趕緊上前去招呼,而我則連忙靠邊走避,往家走去。
    正午的熱氣讓人實在難受,娘近來身子也總不太舒服,沒什麽精神,爹出外忙活去了,家裏隻剩下我和娘兩人。
    我熬下粥,然後摘了一把自家院子裏種的韭菜,切碎做一盤韭菜炒雞蛋,另外還有醃製的小黃瓜醬菜,吃起來還是蠻開胃的。
    可是做好了,娘卻伏在案上睡著了。
    我不敢驚擾她,隻好自己去隨便吃了些,然後呆在院子陰涼裏和烏龜玩。
    烏龜也沒精打采的,我對它說什麽,它最多也隻是看著我眨眨眼,我用菜葉子去搔它的頭,像是終於惹得它也煩了,索性縮進去徹底不理睬我。
    “哎,好悶。”我靠在牆角,牆壁和地上都是涼涼的,抬頭看著頭頂上的屋簷和天空,那朵朵白雲飛過,它們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呢?說起來雖然歡香館裏天天都能看見來自五湖四海的商旅客人,聽到他們說話奇怪的口音,但是究竟他們來自的那些地方是什麽樣子,我卻一點都不清楚。比如曾經有一位自稱四川來販賣藥材的客人,他嫌江南的飯菜口味寡淡,三娘就專門為他做了一道麻辣牛肉的火鍋,菜麵上鋪滿了那麽多的花椒顆粒,一汪重重的紅椒油,聞到那樣刺鼻的辛辣,就已經讓人受不了了,那位客人卻吃得無比高興……還有幾位據說來自北方草原的客人,讓桃三娘專門去買來整隻羊羔,在後院子裏直接升起火堆,當場剝皮燒烤的情景,也真是夠讓人驚訝的。
    “烏龜……你從哪兒來?你也真是頑強啊,曾經被埋在泥土裏都有半年多時間,還能活著……”我摸著烏龜的背,對它嘀咕幾句,卻漸漸感覺到困了,牆外一棵高大的梧桐伸進來繁茂的枝幹,時而飄落的葉子似乎帶著一點風的清涼……
    突然,不知從哪傳來一聲大鳥的尖叫,把我一下子驚醒了。我懵然睜開眼睛,好半晌才看清眼前,還是在我家院落這窄小的一角,烏龜乖乖地待在我的手邊,不知過多久時辰了?梧桐樹的葉隙透出斑斑的陽光,照在我麵前的一小塊空地上。
    方才在夢裏——好像是什麽很奇特的景象……有眾多錯落有致、筆直高高豎立的樹木中間,有一條蜿蜒的林間小溪,水光在透進森林的陽光下,顯得碧綠明亮,兩邊還有很多長滿青苔的黑色石頭,好像是很熟悉的地方……
    可是,好像江都沒有過這樣的地方吧?我眼睛還有點酸酸的,腦袋裏隻能想到這裏,愣了一下神,才慢慢爬起來,回到屋裏。
    娘早就已經吃完了午飯,碗筷放在桌上,繼續回去忙她的活計去了。
    我好像睡著了足有一個多時辰,眼看太陽都往西邊偏去,可不能這樣癡懶,我趕緊把屋子裏裏外外重新好好打掃一遍,又倒了杯水去給娘。
    娘喝了一口,卻微微皺起眉頭,輕聲對我道:“桃月兒,幫我在水裏放點鹽……最近口裏總是淡淡的。”
    “娘哪裏不舒服?”我看了看她的神情,隻好給她把水拿到廚房去,放了鹽再拿回來,“我去向三娘要一點蜜薑來給娘吃吧。”
    “算了,別去麻煩老板娘。”
    “沒事的。”我知道她會反對,轉身就跑出門去。
    歡香館裏,今晚似乎來了地位尊貴的客人。
    我興衝衝地跑過去,卻看見三輛馬車停著,其中兩輛還是中午就來了的。飯館大堂內靠一側圍欄處的雅座,雖然隻有四位客人坐在那裏,但桌子還是多加拚了一張,幾個小廝圍著他們,忙不迭地布置張羅。
    我隻是掃了一眼,就被當中的一人的排場震懾住了。
    隻見他麵前的桌上擺著幾套精巧別致的杯盞,我看不懂那是什麽質地,但可以肯定一定都很貴。他的一個小廝把桃三娘院子裏燒水的風爐直接拿到了屋裏來,在那兒燒著水,然後那人還正和列座的朋友介紹:“那是我從惠山帶來的惠山泉水,用它泡武夷茶,才是不負了這好茶……”
    我不敢站在那兒,見李二他們也都在忙,就自己走到後院去。
    桃三娘和何二果然在廚房忙著,還有一個像是那些人帶來的小廝。他正在那指指點點地說道:“我們家老爺最喜歡吃的就是這道魚翅炒蘿卜絲,但這個蘿卜絲必須在雞湯裏出水兩次,魚翅隻能用上半根,而且粗細必須與蘿卜絲相仿……可別怪我沒告訴你們。”
    桃三娘則正在挑揀豆芽,看見我走過來,便笑道:“桃月兒你來了正好,幫三娘挑幹淨這個。”
    “噢。”我答應著忙去洗手。
    “把豆芽的兩頭掐掉,太細太長的都不要。”她說完,就走開去做別的菜。
    我一邊挑著豆芽,一邊拿眼去仔細觀望四周的這些備菜,好些都不認識,像剛才那個小廝說的,我也才知道何二在做的東西是魚翅……幾個大海碗裏麵,有泡發的像是海參、冬菇一類的幹貨。這樣高貴的食物材料,我是極少見過的,不要說我們這樣的人家,就算是歡香館裏,平時也是很少運用。
    我看桃三娘去挑揀一碗同樣是泡發的白色細絲條狀東西,也不知道是什麽,等我把豆芽挑完,她便又讓我去洗莧菜。
    一口大鍋裏麵,飄出誘人的火腿野雞湯香氣,我洗好了莧菜,何二就接過去把菜剁碎和了肉糜,然後再用泡發的腐竹皮去包裹出一個個小荷包形。
    我抬頭看看天色,不知不覺,又忙去了一個多時辰的工夫了。天色漸暗,桃三娘和何二正忙得熱火朝天,整個院子裏彌漫的食物香氣,簡直是從未有過的。
    第一道菜是何二做好的魚翅炒蘿卜絲,然後終於桃三娘也起了油鍋,她做的是燕窩炒豆芽,我才知道燕窩原來就是她挑出的那一碗細條子半透明的東西,看起來並不顯眼。
    炒的時候,調料也並不能放多,濃白的野雞湯將燕窩先略煨一陣,待湯汁快要收盡了,再另外用雞湯勾一點芡,入豆芽翻炒,炒出來也是一碟清爽白色的東西,盛盤之後,上麵才滴幾滴香油。
    我站得遠遠地看著,猜測著那是什麽味道。
    燕窩炒豆芽、湯煨甲魚和腐竹包莧菜肉糜,桃三娘帶著何二親自端出去了。
    隻見那幾位客人似乎都對燕窩炒豆芽大感興趣,各人夾了一箸細細品嚐之後,隨即無不露出驚羨的神情。但他們在說什麽,我是聽不大清楚的,不過從他們頻頻點頭的模樣看來,想來是十分滿意的了。
    桃三娘回到後院來,我跟在她後麵,興奮地說:“三娘,今天做的菜我是第一次見啊!那桌客人吃的東西都好名貴,連那些杯子碗筷,都好漂亮……真太厲害了!”
    桃三娘微微一笑,把一個缽子裏早已和好的麵團拿出來,在砧板上一邊揉搓一邊低聲和我說道:“那中間坐的是朝廷的官老爺,其他也是金陵來的侯府大爺,當然吃得特別講究啊……那些杯子,是喝茶和分別喝不同酒用的,都是些上等名瓷、犀牛角、白玉、玻璃一類,還有銀的、象牙的筷子。”
    “哇!”這些東西我都似懂非懂,但我知道一定都是很珍貴的東西,“三娘,那你做的東西他們都覺得好吃吧?犀牛角和玻璃的杯子……還有象牙筷子?會讓食物的味道變得更好嗎?”
    “這個……”桃三娘想了想,笑著答道,“我也沒試過,不知道呢。”
    “噢……那你現在是要做什麽麵食?”我盯著她手上的麵團,繼續追問。
    桃三娘有點無奈地笑笑:“其實他們也吃不下很多東西,我這是做蝴蝶酥和芝麻餅……對了,天都黑了,你還不回去嗎?”她一邊揉著麵一邊問。
    “呀!”我才想起來,我是來向三娘討蜜薑的,怎麽就忘了?
    我隻好向她說出來由,桃三娘搖搖頭笑著,喊過何二來,給我裝了一碗蜜薑。我不敢再有絲毫耽擱,跑回家去。
    娘卻沒有責罵我,或許是因為她知道我隻會待在歡香館的緣故,吃了幾片我拿回的蜜薑,笑笑說味道很好,便讓我趕快去做飯。
    爹忙到很晚才回來,我已經快睡著了,豆油燈裏,映出爹疲憊的身影,我爬起來去給他熱飯,娘則去打水給他洗臉。
    但爹在吃晚飯的時候,娘卻哄了我回屋,但我看她不自在的神情,像是有什麽事急著要和爹說。
    我關上門,卻忍不住好奇伏在門上偷聽,一開始他們說話很小聲,但忽然爹很大反應地“啊”了一聲,緊接著說話聲音就大了一些,爹問娘:“多久了?”
    娘說:“恐怕有兩個月了……”
    “若這一胎是男孩,就好了!”爹的聲音聽起來很高興。
    原來是娘懷了孩子了。我倒沒覺得有什麽特別好興奮的,轉身回到床上躺下,還是睡覺吧……
    第二天我提著菜籃子去菜市,半路又碰見了桃三娘,她也提著個籃子,仿佛早就看見我了,站在那兒笑吟吟地等我。
    “三娘早!”我向她問好。
    “嗯,桃月兒真是勤快呢,這麽早就出來了。”桃三娘習慣性地誇我幾句。
    “三娘想要買什麽?”我問,因為歡香館裏買菜的事,一般都是何二做的,桃三娘自己很少專門來菜市買東西。
    “昨天的客人訂了明天還會來呢,好像還要多請幾位客人。哎,他們一個個嘴刁著呢,一定要新奇才行……所以我得出來看看,還有什麽特別的菜。”
    “好厲害!”我想起了昨晚的情形,一下子來了精神,“三娘,那你想好做什麽菜沒有?”
    “沒有呢,看來看去不過是這些東西。”
    經過米鋪的時候,桃三娘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對我說:“是了,差點忘記,桃月兒待會跟我回去。我剛做好一壇子醪糟,你拿點回去給你娘吃吧,她有身孕的人,得多吃點補身體的東西。”
    “啊……”我怔住了,“三娘怎麽會知道我娘懷孕了?”
    桃三娘擺擺手:“嗬,猜到的……”
    “這種事情怎麽可能是猜到的?”我狐疑地盯著她。她卻不在意地笑笑,正好看見張屠戶的豬肉攤檔,就連忙過去打招呼。
    “噢,是桃三娘啊!”張屠戶“砰”地一聲把手裏的刀砍在砧板上,“你要的六副豬肺可是我今早活活開膛破肚拿出來,就立刻讓夥計送去給你的,怎麽樣?夠新鮮吧?”
    “很新鮮,謝謝了。”桃三娘笑道,“你辦事我肯定信得過。”
    “豬肺?”我詫異地看著張屠戶的案板上,血淋淋的豬心、豬肝、豬腸都擺在那兒,就是沒有豬肺,看樣子他今天的豬肺讓歡香館全包了。
    往回走的路上,我好奇地問:“三娘,豬肺拿來做什麽菜?”
    “嗬嗬,你要這麽好奇,待會兒來看看不就知道了?”槐三娘一手提著籃子,今天看來心情不錯。雖然時近正午,太陽越來越毒,但她素潔的青蓮色包頭下露出的鬢角卻絲毫沒有汗水。
    “桃月兒來店裏喝杯梅鹵茶再走。”到了歡香館門前時,桃三娘不由分說就拉了我進去。
    三娘點了一壺梅鹵茶,和我一起坐下喝著,讓李二拿一海碗給我裝了醪糟,何二則過來說豬肺已經灌洗幾遍了,現在仍泡在盆裏。
    我覺得離奇,連忙跟著桃三娘到後院去,隻見幾對整隻肥大的豬肺泡在一盆水裏,便問道:“三娘,要做豬肺湯嗎?”
    “不是那麽簡單,而是要做一道有點複雜的菜。”
    我看著已經洗盡所有血水,一團粉白在水裏半沉半浮的豬肺,桃三娘要說是有點複雜的菜,那就一定是很精細複雜的做法了。
    告辭了三娘,我回到家,做了午飯,可娘沒有胃口,我隻好又給娘做了一碗醪糟端去。
    烏龜很悠閑地待在院子一角的陰涼裏,旁邊就是薔薇花架,現在這時節怕是太熱,花也沒幾朵開著,顯得蕭條。我過去坐在地上,看烏龜在那兒嚼著一根青草葉子,它嘴巴嚼著,卻時而又停一下,側起兩顆黑豆似的小眼看看我,我用指尖去輕輕觸一下它額頭,它也隻是把眼睛略閉一閉,並不縮回頭去。
    “每天和你這樣待在一起,倒也是滿舒服的呢。”我這樣對它說,“……我的爹娘都很想再生個弟弟呢,你到時候也一定要跟他玩啊。”
    它好像能聽懂,看著我半晌,眨眨眼,才又去專心嚼它的草葉子。
    我傍晚再看見桃三娘的時候,她還在不斷把水用管子灌進豬肺裏,每個肺幾乎都要用一小桶水,灌了又瀝出,瀝出再灌入,反反複複。
    我看她接下來拿小刀,更小心地去剔豬肺的包衣,把豬肺來回地輕輕撲打、拍敲、倒掛,放到摻了白酒的滾水裏泡滾。
    我實在是想象不出,豬肺竟然還有這樣精細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