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金絲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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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突然覺得這個男人很討厭,他說那兩道菜名的時候,我卻覺得他在故意為難人,菜名和方法都說得含糊,也刁鑽。
    桃三娘卻毫不在意,笑笑:“好的,請您稍等。”
    就到後院廚房去了,臨走還示意我也跟她進去。
    “三娘,那兩道菜你知道怎麽做嗎?那人是什麽人啊?”我有點憤憤不平。
    “不難的。”桃三娘把我手裏的陶罐拿過去,用水衝衝幹淨,“我剛想起有醃的鹹鴨蛋,給你拿幾個回去吃。”
    “謝謝三娘。”桃三娘總是送我好吃的,也拒絕不了她,因此每每我都更不好意思。
    “三娘,方才那人點的菜……好像很難啊。”我還在想剛才的事。
    桃三娘一邊給我揀鴨蛋,一邊搖頭笑笑,喊何二:“帶肉的豬脆骨還有吧?炸一碟,配醬拿出去就行了。”
    “就這麽簡單?”我驚訝道。
    “是啊。”桃三娘笑我大驚小怪,“不過如意丸子有點麻煩,天黑了,你還是快回家吧?”
    “噢。”我隻好點頭,“我先回去了。”
    其實我很想看她做那道如意丸子,但天的確黑了,娘一個人在家,我是得快點回去。
    屋子裏娘的一盞油燈亮著,娘做好了飯菜就一直在等我回來,我拿出桃三娘給的鴨蛋,然後一起一邊吃飯,一邊給娘講看到爹的情形。
    我說爹渴得那樣,把甜湯一口氣都喝完了。娘就笑,說你爹就是這副蠻牛勁兒。我也笑說,弟弟可不要像爹一樣,太淘氣了我可管不住他。
    吃完了飯,我到井邊洗碗,烏龜伏在牆角,看見我就慢慢爬過來。我故意逗著它玩,把它翻過來,急得它四肢和腦袋都伸出好長,可就是碰不到地麵,半圓的龜殼像不倒翁一樣左右搖擺。我看著覺得很好笑,過了一會兒才重新把它正過來。
    ……不知道弟弟會是什麽樣的,會像爹還是娘?會不會淘氣不聽我的話?
    其實我寧願天天在歡香館看桃三娘做菜,也不喜歡和街坊鄰居的那些小孩玩。男孩子們都那麽喜歡惡作劇,擺出好了不起的樣子,女孩們要不就是做針線女工,要不就湊在一塊兒說一些無聊透頂的悄悄話……怪沒意思的。
    “桃月!出去跑了半天,還不快洗澡。”娘在屋裏催我了,我趕緊答應去。
    第二天下午,我閑晃到歡香館的時候,看見了元老爺!
    想是天氣晴朗,他的身體也好多了,這會子正悠閑地坐在圍欄邊那最好的位置上,麵前擺出一整套翠綠色晶瑩剔透的茶杯子和幾色茶點,手裏揮著一柄羽扇。在他對麵坐著的,竟然是昨晚那個自稱長沙人的中年男人。
    照舊是著一身白衣的春陽,在風爐上烹著茶,還有昨天看見的那個玩球的金黃色衣服男孩子,在默不作聲地剝著栗子,還有那些隨身小廝,在周圍或站或坐。
    我不敢從正門進去,連忙繞到側門進後院。
    桃三娘正在把一些新鮮剛下來的青橘子剝皮,見我來了,便把手上剝好的一個橘子肉給我:“怕酸嗎?”
    “三娘這是做什麽?”我接過橘子問。
    “青橘皮切絲、焯水,晚上拌涼菜啊。”
    “三娘,那元老爺又來了……”我訥訥地說。
    “是啊。”她倒是不以為意,“來看東西的。”
    “看什麽東西?”我更奇怪。
    “那個長沙人,有不少古董玩意兒。”桃三娘自己也拈了一片橘肉進嘴,隨即酸得眯起眼睛,“他手上戴的那串玉石珠子,據說是以前長沙王棺材裏拿出來的呢。”
    “噢,是賣古董玩意兒的……”我知道古董是什麽,江都一帶自古繁榮興盛,常年能看見那些走街串巷,專門收人家裏玩意兒的人,街上也有專賣這一類物件的地攤或店麵,“他有很多寶貝囉?”
    “可能是吧。”桃三娘對這個似乎沒一點興趣,手裏不停地收拾青橘皮。
    “生橘皮苦苦的,能做菜吃?”
    “嗯,焯水之後,還得泡一兩個時辰,做菜之前還得再燙一次水,用蜂蜜浸上。才能保證去掉苦味。然後把蜂蜜和花雕、鹽、醬油醃製牛肉條,炒熟出鍋以後,配上蜜浸的青橘皮絲,撒上炒白芝麻,味道就好了,還能清氣化痰。”桃三娘一邊把橘皮切絲,一邊跟我說。
    “哦,改天我也給爹娘試試。”我雀躍道。
    “桃月兒真孝順。”桃三娘誇我。
    這時屋裏的小廝過來傳話:“老板娘,我們老爺有請。”
    “來了。”桃三娘答應一聲,洗幹淨手去了。
    我好奇,便又像上次那樣扒在門邊偷看裏麵人的舉動。
    隻聽那元老爺對桃三娘說道:“今晚在你這兒吃頓便飯,就不要像上次那樣大費周折了,揀你幾樣拿手菜來嚐嚐。這位朋友從長沙來,楚人嗜辣,你也做兩個辣菜吧。”
    “是,大人。”桃三娘笑著點頭。
    那長沙人卻笑道:“老板娘的手藝了得,昨晚已經領教過了,雖做的手法都不是地道的辣菜,但滋味火候都沒說的。”
    “哦?是什麽菜?”元老爺來了興致。
    “骨頭肉和如意丸子。”
    “那今晚再做來試試。”元老爺吩咐道,然後回頭問旁邊那不做聲的黃衣少年,“吾月,第一次帶你來這兒,你想吃什麽?點個菜名。”
    黃衣少年抬眼看了桃三娘一下:“鯉魚。”
    “嗯,”元老爺略點頭,隨手端起麵前的茶杯飲一口茶,忽然想起什麽,“老板娘辛苦了,坐下喝一杯茶吧。春陽,上茶。”
    “是,老爺。”
    元老爺不由桃三娘分說,就命春陽倒茶。桃三娘不坐,那春陽從旁邊另拿了一隻店裏的瓷杯,給倒上茶並奉至桃三娘手中。元老爺抬手作請:“老板娘請嚐嚐,這是運來惠山泉水所泡的六安瓜片。”
    桃三娘細細飲過,又端詳杯中,笑道:“果然是湯色寶綠、香氣清高,不帶梗芽,應該是雨前上品。”
    我不是很聽得懂桃三娘的話,但元老爺一臉驚訝地道:“想不到老板娘不但廚藝精通,還很懂茶味,實在是失敬!”
    桃三娘謙虛笑笑,沒說什麽。
    “元大人,”那長沙人輕咳一聲,像是把話拉回正題,“這普通的金銀器皿、琉璃瑪瑙都是俗器,您自然是看不入眼的了。不過我手上倒還有一件東西,可請大人過目。”
    他這麽說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原來他麵前的桌上,擺著一些大大小小的物件,遠遠望去,有的發出金銅光澤的,有的五顏六色,但看不清都是什麽。
    桃三娘這時便托辭往後院來了,見我躲在那兒看,她也沒阻止我。
    “噢?趙先生過謙了,先生見識不凡,手上古董件件皆是珍品,請不吝賜教才對。”元老爺說話時,語調是不緊不慢的。
    “好,東西就在我所住的客棧房間裏,因為精致纖巧,不敢隨意帶在身上,大人在這兒略等一等。”那長沙人說完,便起身走了。
    元老爺還提醒他收好桌上那幾件寶貝。但他隻是笑笑說,元大人何等身份之人,這幾件東西就算擺在這裏,相信也絕不會出任何紕漏的,就給大人暫且把玩也好。
    待他走了,隻見那春陽坐到桌子上,手裏拿起一個五顏六色的碗說道:“這種樣子的琉璃碗,吾月前幾日不是才失手打碎了一個?”
    元老爺笑笑道:“此人削頜鷹眼,前額微凹,豬嘴獠牙,卻裝出一副仙風道骨之貌,能言善辯,絕非善輩呀。”
    “那大人為何還與他結交?”
    “嗬,你這小兒當然不懂,我在京城為官多年,什麽樣的人沒見過,又如何怕他什麽?這人倒賣古董玩器,已是此中行家,手裏必有奇貨,我不過擇我所需之物罷了,他能與我何幹?”
    我不敢再偷看,他們說的話我幾乎都聽不很明白,隻是覺得背脊陣陣發寒。
    一回頭,就看見桃三娘已經又開始忙碌著開始做菜了,正在砧板上切著一塊豬肉。
    我在旁邊看著,隻見她把肉切成大小相等的小方塊:“三娘,這是做什麽?紅燒肉?”
    “當然不是,紅燒肉得是花肉啊。”桃三娘切完了肉,又轉身到廚櫃子裏找出幾個小罐子,用勺分別舀出鬆仁、椒鹽、豆醬等料,豆腐幹切丁,再剁碎一大把紅辣椒,最後一起調勻。
    “這是如意丸子。”桃三娘一邊說道,一邊拿來一把極其鋒利的尖頭小刀。這刀平時很少見她用的,卻見她一手拿刀一手拿起一塊肉,十分熟練地在肉上劃開一極深的小口,然後小刀迅速在調好的辣醬中挖出一點,填入肉口子中。我明明看到小刀隻是劃開小口,可隨著那刀尖在其中再一剜,就能填入約一指頭大的辣醬。
    我看得羨慕不已:“三娘好厲害!”
    “桃月!”桃三娘忽然停下手。
    我一怔,她的語氣極少會如此低沉嚴肅:“嗯?”
    桃三娘卻也是怔怔地看著我半晌,可能是我驚呆了的樣子,讓她終於覺到自己這樣很奇怪,才“撲哧”地啞然失笑,繼續低頭做手上的事,卻什麽也沒說。
    我更覺得離奇,吃驚地問道:“三娘……怎麽了?”
    桃三娘有些無奈似的搖搖頭,反輕歎一口氣:“沒什麽,隻是,剛才突然有點不舒服的預感。桃月……”她頓了頓,好像又想了想,才又問道,“你不害怕嗎?”
    “害怕?”我更加詫異起來。
    “是啊,你總到我這兒來……你看,沒有哪個街坊鄰居,會像你這樣愛到我這兒來的。”
    三娘這是怎麽了?怎麽忽然說出這麽奇怪的話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可是,三娘沒有害過人啊……”我說到這裏,就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算了,不說這個了。”桃三娘打斷了我的話,轉身又進廚房裏去拿什麽東西,隻留下我像傻子一樣站在那裏。
    鹵雞,用囫圇整隻的小母雞,腹內塞蔥二十根、茴香二錢、甜豆醬二兩、薔薇花醬一兩、花椒七八粒、薑二片,然後肚子縫上,油鍋炸微黃,砂鍋裏倒入酒半斤、醬油一杯半、水半斤鹵煮至熟即可。如意丸子,把釀入調料的豬瘦肉方塊入溫油鍋炸黃,另起一鍋裏放入剩下的鬆仁紅辣椒調料,以旺油燒滾,倒入肉塊回鍋掛芡,出鍋裝盤後,撒上幾顆綠蔥花即可;此外還有上次做過的醉鯉魚腦、湯煨甲魚、蘸醬脆骨頭肉……
    依然是熱熱鬧鬧、滿滿當當一大桌子菜,這一次我不敢去傳菜,隻是留在廚房裏幫著打下手。間隙覷見那長沙人拿回的古董,卻是一盞據說是出自滇南古國的“料絲燈”,通身材質用瑪瑙石英諸種寶石,搗碎為屑,煮腐如粉,點北方天花菜汁才可凝固,而後再以特殊工藝繅之為絲,把寶絲織如絹狀,上繪一幅棠花黃雀。日陽光下,燈身通體晶瑩澈亮,寶光刺目,待到夜間,燈內放入燭火,燈身則更是能把光芒放大映出數倍,並且紅光四射,彩麗斐然,甚至絲毫不怕風吹雨淋。
    這時的時辰已是傍晚,屋內漸漸昏暗,元老爺立刻命人點來蠟燭放入燈內。一時間果然照得屋內天花板都光彩熠熠的,我也更加是看得驚羨呆了。
    “好、好!果然是件寶貝,原本若說什麽水晶風燈、冰蠶紗燈,相比之下也不過如此了。趙先生,你開個價吧。”元大人直截了當地說。
    “這……趙某有心與大人交個朋友,錢財之事,何必急在一時。大人可再細看看,有無瑕疵或不實之處?”那長沙人十分大方闊綽地雙手捧燈到元大人麵前,又對一旁的春陽道:“這位小哥兒雖然年紀稚幼,但眉宇清奇,寬額廣頤,相貌言談舉止皆不同凡人,如此沉著在胸之氣度,想來也必有高見吧?”
    我覺得這些人說話都好深,他們用辭許多都不似我們平素人那樣隨意,有的我都不能完全明了,隻曉得個大概而已。
    這時何大、李二陸續把菜端上桌去了,幾個小廝也在忙於布置碗筷,我也得趕緊回家了,這邊向桃三娘告辭一聲,我仍然繞側門出去。
    娘正走出院子裏來,察看那些瓜蔬藤蔓,正好我進門,她就說道:“眼看就要到中秋了,這些瓜菜該摘的也摘了。這麽些青黃的藤子還爬得到處都是,明天得收拾一下。”
    我答應道:“好。”就準備去廚房做飯,忽然有人敲門。
    一打開,卻是個小廝打扮的年輕男子,手裏提一個食盒。我一眼就認出他是元老爺身邊服侍的人,怎麽突然到我家來了?
    “誰呀?”娘走過門前,她自然並不認識,上下打量來人。
    那人彬彬有禮地問了好,指著歡香館道:“我們府上元老爺常來歡香館用飯,今晚也是來宴請一位客人。可是兩位公子素來讓大人驕縱慣了,鬧著要回去,說沒有玩伴。方才見到府上姑娘走過,就說想請姑娘去陪我們府上兩位少爺踢球。說到這兒,這人還有點尷尬不好意思道:“我們老爺也說了,這個請求十分唐突無禮的,隻是禁不住兩位少爺哭鬧,所以,還讓小的送來幾樣飯菜點心,請夫人笑納。”
    “這……”娘果然有些為難起來。但我知道,隻要一看到那停在歡香館門前的,有掛著“元”字旗號的兩輛馬車,這附近一帶人便都知道是元府老爺來了。自從元老爺卸任回鄉養老後,行事道義、富貴作風都常為江都人所樂道的,而且爹目下也正在為他修船,恐怕娘也不好拿主意,更不好推辭的,我不敢插話,但手心裏著實捏一把汗。果然娘沉吟了一會兒,便道:“是元府的元老爺,小婦人不敢違逆,況且也是小孩子家家一塊玩耍一下的小事,隻是……我這閨女自小就隻在眼前長大,粗野孩子沒什麽見識,隻怕不知道輕重,反而得罪了公子,那就罪過大了啊。”
    “夫人不必擔憂,小公子也隻是執拗的脾氣,但絕不會仗勢欺人,若夫人不肯應承,回去我不好交差啊,老爺說我一個小事也辦不好,以後我就難了……就請夫人通融。”那人說著,還作下揖去,娘隻好連忙應允了,又推辭幾回才收下那食盒,回頭叫我去洗把臉,換件幹淨衣裳再出門。
    我雖然心裏七上八下忐忐忑忑的,但還是照做了,那人領著我又回到歡香館。
    不知是不是因為元府的馬車和家丁看來都太過張揚的緣故,歡香館今晚沒什麽別的客人,元老爺索性就叫人把附近幾張桌子搬離遠一點,這樣寬敞些。
    我去到一看,果然那黃裳的男孩子手裏拿著個球,坐在那裏默不作聲,春陽正幫元老爺和那長沙人倒酒,看神色他們已經喝得有幾分醺醺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