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金絲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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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這金絲粉,是長沙當地的美食。”桃三娘笑道。
“哦!你是做給那個賣古董的趙先生吃的!”我恍然大悟,“但是他今天會來店裏吃飯嗎?你去請他了?”
“我當然知道他今晚會來吃飯啊。”桃三娘也不解釋那麽多,仍隻是笑吟吟道。
那長沙人看來是酗酒成性的,晚間他一個人果真又來了歡香館。隻見他腰杆挺得筆直地進門,但架子卻不像第一天見時那麽端正,而是拿出幾吊錢往桌上“嘩啦”一扔再坐下,先點了一壺梨花白,叫上兩個小菜,就開始喝起來。
桃三娘端出了紅汪汪的金絲粉,我看他立刻變了臉色,大驚失色道:“這氣味聞著,就和小時候家裏對著的那條巷子口賣粉那家飄出來的味道一樣!”
“真的?趙先生不是逗我開心吧,怎麽可能會有一樣的味道?”桃三娘謙虛笑道,“請趁熱嚐嚐,趙先生那麽多年沒回過家鄉,恐怕早就忘記是什麽味了。”
那長沙人連連擺手:“不會忘,不會忘!”
他用筷子夾起一塊牛腩肉,仔細端詳道:“嗯,煮夠了火候的牛肉就是這種深紅的色澤,筋肉有韌性咬起來卻不費牙。”他一邊吃著一邊大加讚歎,時不時再幹一杯酒。
桃三娘笑勸道:“您還是少喝一點吧,昨晚不是才喝多了?”
那人搖頭道:“喝酒才是我最輕鬆開心的事,再有什麽不高興的事,也就忘了。”
“您還能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啊?昨兒不是才賺了一千兩銀子麽!”桃三娘故意這樣順著他的話恭維他。
“一千兩?一千兩算什麽?”那人沒好氣地白了桃三娘一眼,“我手上隨便一件東西就可以賣個幾千不在話下,那一千兩銀子算什麽?”
“噢,趙先生那當然是大買賣大生意了,哪像我這小店經營,沒見識。”桃三娘依然順著他的話恭維他。
我看著他痛快地吃著那碗粉,覺得這人實在沒什麽意思。一開始見到時,倒是挺有點內斂謹慎的模樣,怎麽這兩天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緣故,說話口氣讓人總不太舒服。我還是早點回家陪娘好了。
想到這裏,我便給桃三娘做個手勢,告訴她我先走了,然後便跑回家去。
我做好了晚飯,娘推說不餓,隻喝了兩口湯,我自己隨便吃了點,就到院子裏和烏龜玩兒。
晚上的空氣很清爽涼快呢,我用一片草葉子去撩烏龜的臉:“不知道我爹現在怎樣了,那船還要多久才能修好?”這些話我也隻能對烏龜說。
烏龜眨眨眼看著我,烏溜溜的眼珠似乎能聽懂我的話似的:“烏龜,你睡覺的時候,也會做夢嗎?”
我把它拿起來托在掌上,四目相對,它竟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雙眼,我忽然覺得好笑:“烏龜你也不說話,整天悶著自己想事兒?”
忽然這時院子外麵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隻聽有人說:“不好了,船上又死人了!”
娘從屋裏驚慌失措地跑出來:“桃月!你爹……”
我趕緊過去扶住她,娘卻身子一歪,暈倒在地。
我嚇壞了,大聲喊道:“娘!你怎麽了?你醒醒啊娘!”
隔壁的嬸娘興許是聽到我喊,過來拍門:“桃月!你娘怎麽啦?”
我這時沒辦法分開手去開門,隻能答道:“我娘暈倒了。”
“那你快來開門!”
“可是、可是我得扶住她……”娘看著瘦,可我想托起她,還是很吃力。
“沒事,你先讓她坐下來!直接坐地上也行。”嬸娘急了。
“好!”我慢慢把娘放下來,讓她坐在地上,正好背靠門檻,然後過去開了門。嬸娘正在數落剛才外麵傳話那人,他是住竹枝兒巷尾的,姓譚,與生藥鋪那位譚大夫是叔侄親戚,年紀尚輕,有時好像也到生藥鋪去幫忙跑個腿什麽的。
“跟個燙屁股猴兒似的,喊什麽?整條巷子都聽到你聲音了!”嬸娘一邊說一邊進來,扶著我娘道,“月兒她娘呀,感覺怎麽樣了?別動了胎氣啊!”
我娘已經慢慢醒轉過來,虛弱睜眼道:“沒、沒事,就是眼前忽然發黑,腳沒站穩……”
“來,進屋躺一下吧。”嬸娘要攙她起來,她卻擺手道:“不、不!快問問他,誰死了?”
“哦、哦!”我答應了趕緊去問,那嬸娘則又大聲罵道:“臭小子快說啊!誰死了?”
“不、不是桃月兒她爹……”那人嚇壞了,期期艾艾地答道。
“聽見沒?不是你相公!”嬸娘也放了心,扶著娘進屋去了。但我站在那裏,還是感覺背脊陣陣發涼,又死人了,一天之內死了兩個人?怎麽會這樣?是春陽幹的嗎?我轉頭望去歡香館,夜幕裏歡香館門前的紅燈籠亮著,映出裏麵人影幢幢。
我在井邊打了水,燒開了送去給娘,嬸娘正在陪著我娘說話,我又退了出來。烏龜在牆角下一動不動看著我,我總覺得心裏似乎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假如再有人死呢?假如下一個是我爹呢?不行……
我想也沒想,就衝出門去。可是剛跑到歡香館門前時,卻恰好桃三娘送那長沙人出來,一看見我正跑過去,忙喊住我:“桃月?”
我一怔,看見三娘,本能地停下腳步。
那長沙人麵紅脖子粗的,也沒把我當回事,隻是跟桃三娘喋喋不休說:“你待會兒給元大人送點心……我現在就去找他,我愛吃的金絲粉啊,你得帶來,我晚點還宵夜!別忘了!”
桃三娘賠笑道:“忘不了。”
“你給我做的金絲粉很好,難得你有心,回頭我再給你個紅包封你幾十兩銀子,我說得出做得到,銀子不算什麽……”他拍拍腰間,涎著臉道,“我還有好東西給元大人看呢!”
桃三娘一徑笑著送走了他,轉而看我,臉色卻立刻沉了下來,拉我到一旁低聲道:“你要去河邊?”
我點頭:“我擔心爹會有事。”
桃三娘略歎一口氣,雙手抓住我的雙肩對我說:“我知道你擔心,我也知道現在這樣很難讓你相信他絕對沒事……死了的人,都是為那船做的血祭,一是祭祀那河裏的蛟龍,二是為船開了血光,今晚那船就能全部完工了,子時還會死一個人。”
“死那麽多人的船,那元大人還敢要?”我難以置信道。
“沒辦法,也許元大人不會再用這船招待他朋友了,但這船春陽必定會帶回餓鬼道去。必須死三個人,船到時才能順利啟航,死的第三個人,是用來喂幫他開船行道的鬼的。”
“太可怕了。”我抓住桃三娘的衣袖央求道,“三娘,你帶我去看爹好嗎?我想要看見他真的沒事,我娘剛才都暈倒了……我爹他不能有事的!”
“哎,你這丫頭。”桃三娘無可奈何笑笑,“好吧,方才元府的人來傳話,又讓我待會兒送元大人愛吃的幾樣點心去逍遙客棧呢,你跟我再去一趟吧。”
元大人愛吃的點心,是之前桃三娘做過的紅豆餡山藥包子和配辣醋的油煎卷以及蜂蜜鬆糕幾樣小吃。我先回家陪了娘一會兒,趁她不注意再偷溜出門到歡香館,她便已經做好了並且裝盒,由李二提著,我們三人便往運河方向走去。
記得第一回跟著三娘去運河邊,也是夜裏,當時李二他們背著幾十袋肉餡饅頭,特意去喂河裏的蛟龍和魚群。那段時候還是夏天,雨下得很多,河水漲滿,天色陰晦。而今日,還是三娘牽著我的手,我跟著她的腳步,走得很快而毫不費力,秋風颯爽中,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更夫的敲梆聲響,好像已是亥時。
但就要到河邊的時候,我們的腳步卻慢了下來,前方遠遠能看見一片燈火通明,是逍遙客棧和那艘船,許多人來人往和喧嘩聲。
“待會兒你和我一起上逍遙客棧裏,除了那春陽,你還得注意,會有一個穿青衣服的少年。他是春陽的親弟弟,也是來自餓鬼道的餓鬼。”桃三娘這樣囑咐我道,“他表麵上也是元老爺的孌童,但你千萬不要去看他或者讓他發現你有留意他……他不比春陽,他是真正十足殘暴的餓鬼。若不是春陽在,元老爺府上的人,恐怕早就被他吃光了。”
我一驚:“他們真的會吃人?”
“當然!”桃三娘很肯定地說道,“春陽來人間,主要是為他母親以及兄弟姊妹得到長期的供養,並不為吃人。但他這個弟弟,出生之時就是那幾百個孩子之中啃噬自己同胞血肉最多的一個。他們的母親根本沒有辦法,是春陽最後製服了他,之後卻也並沒有舍得殺他,唯有把他帶在身邊。”
“原來是這樣。”我心裏頭湧起一種不知道什麽樣的感覺,腦子裏浮現娘微微隆起的肚子。我沒有像春陽那樣多的同胞手足,更不了解他對那一切會是怎樣的感受。我隻是深深地覺得可怕,世間居然會有如此沉重的可怕,可怕到我的心裏已經沒有任何知覺可以說出來……
逍遙客棧就在眼前了,隻見那夜幕半空間,淡淡香煙繚繞,石階的門前車馬林立。門上數串大紅紗蒙的燈籠,懸於飛簷樓閣的各角,眾多樂器歡歌樂語聲從門裏飄出。而更遠處,大約那艘遊船所靠的岸邊,好似有人點起火把,又好似有人點起蠟燭、燒起紙錢,仿佛還有嚶嚶哭聲,隻是聽不真切,火把的光照得船上新刷的漆,在這夜裏都如此光亮,伴著運河裏潺潺的水流響……
“三娘,元老爺身邊究竟有幾個孌童?究竟什麽是孌童?”
桃三娘沉默了好久,直至我們快要走上逍遙客棧的台階,她才低聲答我:“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幾個孌童。”
她接下去似乎還說了一句話,應該是給我解釋什麽是孌童,但此時麵對的那屋裏傳出撕金裂石一般的聲樂音響,一時之間刺入我的耳朵,也完全蓋過了桃三娘的語言。我隻是傻了一樣還在仰頭望向桃三娘的臉,這一瞬間,我看見她的臉上表情清晰而迅速地上揚,變成了容光煥發的如花笑靨。
有一個笑容可掬的跑堂上前來招呼:“請問客官……”
他還未說完,後麵就立刻上來兩個元府家丁,直接越過跑堂的朝桃三娘一拱手,用冷冷的聲音說道:“上這邊二樓。”
桃三娘點頭笑答聲有勞帶路,便隨著他們從旁邊一條樓梯走上樓去。我第一次走進這樣寬敞高大的房屋,這裏到處掛著精美的垂簾,到處擺著顏色各異的盆花,香氣彌漫。現在這個時候大堂裏雖然沒什麽客人了,但拿著雞毛撣子或抹布的雜役,還是不少;二樓上,還有那麽多的琴樂歌聲,從不同的房間裏傳出。我緊緊跟在桃三娘身邊,在二樓長廊上轉一個彎,再走到盡頭,就是一個寬大的半月門,裏麵傳出女子的歌聲。有人掀開長串碎珠子的門簾,歌聲便戛然而止,裏麵就是一張大圓桌,桌上坐滿了人,我的視線根本不敢望向前方,隻覺得唱歌的就是曾到過歡香館的那個叫金雲兒的妓女,我站在桃三娘身後,隻看著腳下紅色方磚的地麵。
“咦?歡香館的老板娘來了!”聽聲音,是長沙人趙先生。
桃三娘對眾人欠身一福,然後回頭吩咐我道:“把帶來的點心端出來。”
我見過幾次元老爺的場麵,也知趣了,便答一聲“是”,回身去把李二手裏的食盒掀開。食盒分兩層,上層是元老爺要的幾樣點心,但下一層隱隱散發著辣椒熱油的辛香氣,想來是給那長沙人送的金絲粉,我便也打開一一呈上。
屋子的一角,坐著一位彈琴的女子,圓桌之上,擺下的都是時令瓜果和炒貨的碟,照舊還有元老爺的高貴茶器。我不敢抬眼看任何人,隻是小心謹慎地擺好手裏的碗碟。
一天之內死了兩個人,想來元老爺的心情也不會怎麽好吧,我大氣都不敢出。隻希望這船趕緊完工,爹能夠平安回家。
“嗬,這小姑娘總是這麽害羞內向的。”我聽那妓女金雲兒這麽說,桌上的人們似乎都在看著我笑。
我眼角恍惚瞥見正中央的元老爺左邊,是白衣的春陽,右邊則是一個著青衣的,立時頭皮發麻,不敢再看。
這時元老爺淡漠聲音問道:“現在什麽時辰了?”
春陽答:“回大人,是亥時一刻。”
桌上另一人道:“眼看就要完工了……”但他下半句話卻停住了,這房間的窗戶外麵,似乎就能看見那船,若不是那女子一直彈琴,這裏恐怕也能很清晰地聽見船邊岸上的哭泣聲。
“好了,別彈了。”元老爺有點煩躁地突然打斷那琴聲,但隨即似乎也覺得自己語氣不好,在場的人皆一窒,靜默下來。
彈琴的女子出去了,掩上門悄無聲息。
窗外飄入遠處船上敲敲打打以及嘈雜的人聲,十分清楚。
元老爺站起身,走到窗邊朝外張望,歎了口氣。
我看站在身邊的桃三娘垂手恭立,並不作聲。
“這船,竟有什麽不祥嗎?”隻聽元老爺自言自語一句。
桌上有人接話道:“聽聞昨夜有人在船上看見水鬼。”
元老爺轉過身來,見說話的是那長沙人,便問道:“趙先生你也有耳聞?”
長沙人點頭,也站起身走到窗邊沉聲道:“不是說,昨夜死去那位工匠,曾在落水前,說見到水鬼嗎?當時船上卻無人信他。元大人為何不請來道士?”
“這……”元老爺皺眉道,“原本擬定是待船完工之後,才去請齋公的。”
“我這有一塊隨身佩戴的太極古玉,乃是昔時大漢武皇帝未央宮中之物,能辟邪靈晦氣,不如就送給大人懸於船上,或許能起到震懾之用呢。”長沙人說著,果真從衣襟中摸出一件東西,遞到元老爺手裏。
我看見元老爺把那東西放在手掌心,仔細看了一下,緩緩道:“這確是一塊羊脂古玉,先生怎能把如此貴重物件……”
“這皆是身外之物,不值什麽。”長沙人擺手。
我忍不住覷了一眼對麵的春陽,他臉上卻是一如平時的冷漠,沒有一絲特異神情。
屋外有人敲門,進來一個小廝回報:“稟告大人,衙門那邊人來報,仵作已經驗明張五的屍身,確係由倒塌木梁砸碎頭顱蓋骨身亡,並無異樣。船內工程亦全部完成,工匠們已經撤離船上,大人是否親去視察?”
“好,知道了。”元老爺點頭。
“諸位,元某失陪一會兒。”那元老爺說完就往外走。春陽也站起身,元老爺卻按住他肩頭道:“你們都留在這裏,不要亂走。”
“是,大人。”春陽並不贅言,複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