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五色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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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猴子的手不知從哪兒一晃,拿出一根竹笛子,便煞有介事道:“待我問問。”說完,把笛子放到嘴邊,有板有眼地吹出一串好聽的樂聲,圍觀的眾人忍不住拍起手來。那猴子吹了一段,又嘴裏“嘀嘀咕咕”一陣,忽然大喊一聲:“不下!今日這一方施水的白龍因與太湖龍王下棋輸了三子,便要替太湖龍王去行他那份下雨的差事,趕不及來江都了。江都此地今日下雨的時辰,必得待到今夜子時一刻整。”
“哎呀呀!原來如此!”麻刁利用誇張的語氣大聲喊完,又撿起響鑼開始敲,猴子便在地上打滾撒歡,一時又撓撓頭腳,一時又翻騰到半空齜牙咧嘴。有人起哄道:“靈猴再吹一支笛子曲吧!”
那猴子聽到這話,卻老道似的閉上眼,把笛子當棍子一樣杵著地,嘴裏像剛才那樣“嘀嘀咕咕”一陣,猛一睜眼,大喝一聲道:“六月六後百蟲生,爾等若不盡早以厚禮進獻劉猛將軍、蝗蝻太尉,便等著討苦來受吧!”
“嚇?”眾人先是一愣,不過接著又大笑起來:“小猴子懂得真多。”
我也被猴子的樣子逗得發笑,要說六月六,本來就是要祭祀蟲王的,這小猴子是提醒大家呢!
哪知猴子看見眾人都在笑,竟生氣了,瘦小的腳跺著地:“今年天道不順,百蟲應氣勢大,尋常祭祀已沒有大用,需備三牲血食,滿城遍插五色旗,請我靈猴開壇做法,才可避得浩劫!”
眾人更被他引得笑得前仰後合起來,有說:“原來要請你這小猴子做靈官麽?桃木劍可有一尺多長,恐怕你還搬不動吧?”
“呔!出言不遜!”猴子氣得蹦蹦跳跳,麻刁利則在一旁哀求勸解它莫要生氣。我正看得入神,忽然身後被人一搭肩膀,我回頭一看,卻是澄衣庵的玉葉尼姑。
我正想合十手掌問聲好,玉葉尼姑卻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拉著我的衣服低聲道:“走、走。”
我疑惑不解,便跟了她走,拐過一條街來,她才站住。不知是否天氣太熱,她那光頭上都是汗,我正想問,她就正色對我道:“我認得你是那日來過庵裏的小施主,施主你可離那猴遠些,它有古怪。”
“有古怪?”我一怔。
玉葉眉頭深皺:“那麻刁利七天前那一夜來到我們庵裏求宿,我師父看他可憐,又生著瘡病,便讓他住在菜地那頭的茅屋去,哪知第二日他卻賴著不走了,還說要師父收留他做工吃飯,我師父不允,他便說耍戲,就從瘡裏出來那猴,幾句話說不合,那猴便撒潑混叫,師父沒法,才讓淨玉師姐將他們趕走,當晚我們才睡下不久,就聽得外麵嘈雜,我們一出來,就看見那猴子躥上屋頂,罵著跑走的,再看院子裏的柴火全被倒上水,廚房裏更是狼藉,那猴到茅廁裏舀來汙穢,潑得四處都是,就連我們晾在外麵的衣服都全被撕碎。”
“嚇?”我驚得掩住口。
“嗯,你看那猴子會說人話,這本就是古怪至極的事。”玉葉尼姑拍拍我的肩:“你也避開遠些,方才人多,那些人也隻當看個熱鬧,我不好當麵嚷嚷出來,引得那猴更怨恨,我師父說它怕不是什麽邪物的。”
“好、好。”我連忙答應道。
“我也不能耽擱了,師父讓我正午之前回去的。”玉葉尼姑說完便走了。我買了鹽醬,往回走時也不敢再看那猴戲,急急回了家,把鹽醬放下,便去歡香館找桃三娘。
桃三娘正在廚房裏做她最拿手的一道瓷罐燜肉,就是將肥瘦均勻的花肉切小方塊,油炸一炸,然後就入小瓷罐中,一罐約能放入五六塊肉,然後入摻水的醬油醃八成滿,再入少許黃酒和糖、鹽、小茴,便蓋好,黃泥塗口封固,入鍋燜時必須要到肉塊酥爛為止,有時若有梅幹菜,也可切碎放入,味道更香。
我沒敢打攪她,便在一旁看著,待到她將要把手頭的事忙完時,我才去外麵倒了一杯茶來遞給她:“三娘,喝口茶歇歇。”
桃三娘在圍裙上抹幹淨手接過杯子笑道:“來,還是出去說話,廚房裏實在悶人。”
我想起方才那猴子說的話,便忍不住問道:“三娘,方才菜市那邊有個猴子說,今日江都城不會下雨了,因為施雨的白龍去和太湖龍王下棋輸了,有這回事嗎?”
桃三娘一怔:“這是哪門子怪話?”
我抬頭看天,天空連日來堆積的層雲略有消散,已有幾分陽光透下來:“那猴子會說人話,而且它還預測說施雨的白龍要去替太湖龍王做事,因此今日沒得空閑來江都下雨了。”
“嗬,哪來的歪魔邪道?”桃三娘搖搖頭笑道,一邊拉著我到前麵去,我著急地拉住她的袖子小聲道:“是真的呢,剛才澄衣庵的玉葉師父悄悄跟我說的,她們因為得罪了那猴子,因此猴子夜裏還跑到她們庵中搗亂,還罵人罵得可凶了。”
“哦?竟有這事?”桃三娘有點意外,不過我知道她向來不愛管閑事的,果然她又笑笑,不說什麽了。
午間來店裏吃飯的客人不多,隻有兩桌行色匆忙的腳夫,他們隻點了兩樣簡單的下飯菜和湯飯,吃完就走了,和以往比起來,現在的生意著實顯得冷清。不過,午飯時過後,那位先前曾在澄衣庵裏見過的嚴大戶家的大少爺卻忽然來到店裏。
“哎?這位不是嚴大爺?”桃三娘認得他,趕緊走過去招呼。
嚴大爺進來點點頭時,恰好看見我,臉上露出一絲意外之色,坐下來後,桃三娘替他倒茶,他則望著我笑問她:“這小丫頭怎麽在你這兒?”
桃三娘覷了我一眼:“噢,她呀,都是街坊,有時來幫我做事。大爺想用點什麽?”
嚴大爺卻沒有接三娘的話,仍拿眼睛上下打量我幾下,又道:“若換上綾、綢的衣裳收拾一下,模樣想是可人疼的。”
我被他盯得有點怯,站在那兒不敢動,桃三娘道:“她呀,從小便是野丫頭吧,到處瘋跑的,隻是幹活還行,手腳麻利的。”
嚴大爺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聽桃三娘的話,便笑:“身子強壯些好,我那小弟多年臥病在床,就缺個能好好服侍他的人。他那孩子脾氣又倔強,家裏的丫鬟沒有一個是他中意的,我娘走時,千萬般叮囑我要好生照顧他。”
“嗬,嚴大爺確是有擔當呢,外頭的事、家裏的事都上心。嚴大爺可是吃過飯了?用些點心麽?我那兒有剛做好的豆沙卷子。”
“吃過的,點心上幾樣來吧!”嚴大少點頭,然後卻轉而問我:“我聽說你十二了?”
我點點頭。
“家裏兄弟姊妹幾個?”
我有點慌,舌頭好像打結了似的:“有、有個弟弟。”
“嗬,別怕,我就隨便問問。”那嚴大爺笑著說完,這時外麵進來一個小廝,他就轉頭去和那小廝說話了,我趁機逃也似的離開歡香館。
竹枝兒巷口那棵大柳樹上附著一個人,我乍一看嚇一跳,仔細看才看清是小武,他正手腳並用地抱著樹幹,似乎在捉蟬。
我因為方才嚴大爺說的話,心裏忐忑不安的,也沒工夫理他,隻是垂頭走過去,不曾想他卻叫住我:“嗨!笨丫頭!這隻蟬叫得最大聲,一整日都要被它吵得心煩。”
我抬頭看看他,便“嗯”了一句,繼續往家門走。
他“噌”地從樹上跳下來,手裏捏著那隻蟬:“你要不要?”
我搖搖頭,那蟬在他手裏更拚命嘶叫著,我覺得可憐,便說:“放了它吧,它會躲得遠遠的,不敢再吵你了。”
“真的嗎?”小武將信將疑的樣子,我從他手裏拿過蟬,一鬆手,那蟬果然揮著翅膀“刷”地飛跑掉了,我說:“你看,它立刻躲你遠遠的了。”
“噢……”小武望著那蟬飛走的方向有點茫然,我也懶得和他廢話,轉身就要回家去,小武卻忽然拉著我說:“這麽熱的天窩在家裏熱死了,去小秦淮抓魚吧?”
我皺眉道:“那河裏都臭了。”
正說著,就看見那天來過我家又被我爹罵走的中年女人從柳青街的一頭匆匆走來,看著她進歡香館,我忽然好像明白到什麽,難怪那天爹會那麽生氣,是嚴家要買我回去當丫頭麽?爹不會賣我的,我也不會離開家的……我正胡思亂想之際,旁邊的小武拿手在我眼前晃晃:“嗨?”
我心裏正堵著難受,看見他那樣子,氣不由就不打一處來:“煩人!討厭!”我衝他大聲罵完,便衝進家去,“砰”地把門關上了。
娘在燈下一針一針縫著給弟弟的肚兜,上麵有紅紅的鯉魚戲水蓮,而弟弟此刻躺在竹籃裏,手抓著自己的腳往嘴裏送,想起他剛生下來的時候,還是瘦瘦小小,娘的奶水不多,因此隻好給他吃磨細的米煮的糊糊,但他倒是一點不嬌氣的,越來越白胖壯實了。
我守在竹籃邊看著弟弟發呆,今晚屋外也是靜悄悄的,沒有打雷下雨,連風聲都沒有,支起的窗戶望出去是黢黑一片。
“咳、咳”,娘發出幾聲輕咳,把我從失神中拉回來,我便站起身去倒來一碗水:“娘,你最近經常有點咳嗽。”
娘接過喝了幾口,搖搖頭:“不礙事。”
“生藥鋪的譚承哥哥說吃杏仁可以治咳嗽,不如明日去買些?”我問。
娘“撲哧”一聲笑:“杏仁?是你想吃吧?嘴饞的丫頭可找不到好婆家的。”
我氣結:“我是真的這麽聽說的,怎是我嘴饞了?找什麽婆家……”
“好了、好了,”娘笑著止住我:“你弟弟該尿了,去把他,別尿在裏麵了。”
“噢。”我隻好答應去做。
這時屋外傳來開門聲,是爹,娘趕緊放下活計拿起燈出去迎,卻聽她忽然驚呼道:“嚇!你的手怎麽了?”
我抱著弟弟也趕緊跑出去看,隻見爹的左手包著一大塊,燈下還能看見斑斑血跡,爹勉強笑了笑道:“不礙事,今兒做活兒沒留神,錘子砸到了。”
“砸成怎樣?傷得厲害麽?”我娘嚇得不輕,我爹不禁笑話她:“一點小傷,值得這麽大驚小怪麽?就是指甲翻了,流點血。”
我懷裏的弟弟這時忽然鬧起別扭起來,嘴巴扁著小腿蹬著,怕是想尿吧!我趕緊抱著他出去院子裏對著一叢韭菜邊把他尿,就聽得爹娘在屋裏說話——
“……又來找我說那事……十五兩……”
“你答應了?”我娘的聲音很焦急。
“……我跟他們說……”我爹的聲音壓得很低,我聽得不清,後麵他說什麽我就更聽不見了。
弟弟尿完,我也不敢進去,這時烏龜慢悠悠地爬到我腳邊,我便抱著弟弟坐在牆根下,一邊拿起烏龜逗我弟弟,一邊又不由得豎著耳朵聽屋裏麵爹娘說話,沒注意到我弟弟這時候看見什麽都是伸手就抓的,他忽然一把死死抓住了烏龜的脖子,烏龜一吃痛,竟一口咬了弟弟的手,弟弟就“哇”地大哭起來——
“嚇!”我嚇了一跳,低頭一看,幸好烏龜已經立刻鬆口了,我趕緊放下它,察看弟弟的手有沒有受傷,屋裏我娘聽見哭聲立刻跑出來:“怎麽了?怎麽了?”
我告訴說被烏龜咬了指頭,娘趕緊把弟弟抱進屋裏對著光看,還好隻是破了一點皮,沒有出血,指頭紅紅的,她一迭聲埋怨我道:“當心著點,小孩兒的骨頭都是脆骨,萬一咬掉了指頭可是長不回的……”
我沒敢反駁,偷眼看我爹,他隻是臉色陰沉地走到另一個屋子去。我覺得喉嚨裏仿佛堵著一團棉花似的氣悶,聽我娘說了一通,我仍退出屋外,待在屋簷底下,看著烏龜還是那麽慢悠悠地在菜地邊上爬來爬去,我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這第二日又是大雨滂沱。
我打著傘到歡香館去,桃三娘正坐在櫃台邊擦一堆酒杯,店裏一個客人也沒有,我也想找塊布幫她擦,她卻示意不用了,又仔細看了看我的臉:“月兒,今天怎麽無精打采的?”
我搖搖頭,她又笑道:“我也聽說了的,那嚴家想要買你去伺候二少爺。”
我一驚:“三娘,是真的?”
桃三娘點點頭:“嚴少爺昨日來約的那陳姨婆,就是說這事,先前她就給他列出好幾家人家的女孩,嚴少爺卻恰好看見你了,便覺得你好。”
“可我不想……”我的話說到一半,又咽下去了,其實好多和我們這樣的人家,若是要緊事缺錢或年景不好沒飯吃,把女孩賣給大戶人家周轉一下也是常有的,一般進去做個粗使丫頭,不過一二年、三四年,家裏再有了錢或到年紀嫁人,也就贖回來了,但是任誰也不想離開家到那不認識的深宅大院裏去做事啊……
桃三娘安慰我道:“別擔心吧,我聽說那陳姨婆找你爹說了幾次,他都沒答應的。”
“真的?”我心裏一陣雀躍。
這時忽然有一個人急匆匆跑進店裏來,頭上包著包頭,但從頭到腳穿著一口鍾的罩袍,打了傘也全身濕淋淋的,轉過來一看,卻是玉葉尼姑。她惶恐不安地朝桃三娘一合十:“對不起施主,請、請借寶地暫避一避。”
我驚呼:“玉葉師父?”
“小妹妹,原來是你。”玉葉尼姑驚訝地認出我來。
“原來是澄衣庵的小師父!”桃三娘笑道:“李二,快給師父倒杯茶。”
“不、不,已經叨擾了,不敢再麻煩。”玉葉連忙推辭。
桃三娘放下手裏的活走過去:“那天月兒的娘還送了兩個小師父做的餃子給我,說來我也算是受過小師父的舍惠。不過……今天一直下著這麽大雨,小師父為何還跑出來?”
玉葉解下包頭,用衣袖擦著臉上的水,神色掩不住驚慌:“不,我今天必須來嚴家送東西,可是方才回來的路上就碰到那猴子……它一路追著我,我隻好繞了路跑到這邊來了。”
“猴子追你?”我想了想:“你說的莫不是昨天菜市那隻猴子?”
玉葉點點頭,又焦急地往外望了望,但是外麵漫天“嘩嘩”的水花飛濺,陰沉一片,半個鬼影也沒有。
“我剛才明明看見它跟著我,就在那邊巷子口,還朝我齜牙。”玉葉驚魂未定,我拉著她:“師父你先坐下。”
桃三娘也親手給她倒一杯熱茶:“是啊,先歇歇。”
可玉葉尼姑剛在一張桌前坐下,屁股還沒坐熱,外麵就又急匆匆奔進來一個人:“哎!師太你果真在這兒,那廂有急事,你快跟我來。”不由分說就拉起玉葉往外走,玉葉是尼姑,她立刻嚷嚷起來:“你幹嗎?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