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腸(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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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大清早就去廚房給他們做幾樣清淡早飯,熬一鍋赤豆粥,蝦米炒青菜鑲麵筋,還有下粥很好的炸醬蓬蒿,韭菜剁碎拌雞蛋麵漿煎餅,做好後在花廳裏擺上桌,大少奶奶好說歹說拉著二夫人來一起吃,可眾人都哭腫了眼眶,個個端著碗低頭也全沒胃口的樣子。正吃到一半,剛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一個門房小廝趕了回來,一路小跑進了花廳,大少奶奶立刻放下碗:“見到大爺沒?”
    小廝喘著粗氣:“沒、沒見到……監牢大門把得嚴嚴實實根本不讓進,給錢也不行。”
    “那你可找到麻刁利他們幾個?”二少爺接著問。
    “也不曾見到。”小廝搖搖頭:“我從衙門口過時,正好看見那日來家時在門口坐過一陣的那個官差,我當時給他送茶,因此說過兩句話,方才就問了他可曾看見我們家大爺沒有,他就推不知道,我又問趙師爺,他就說府太爺忽然有一份緊急公文要送至姑蘇,趙師爺昨兒晚間就親自帶著公文上船去姑蘇了。”
    “怎麽?麻刁利昨晚不說的是去找趙師爺麽?”大少奶奶一時驚疑起來。
    “正是呢,我也這麽跟那官差說,他就說他今晨卯末時分去巡視開城門,倒是看見麻刁利跟幾個人一道拉著騾子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就急急忙忙出城去了,他想是去辦什麽急事吧?……別的小的就再打聽不來了。”小廝怯怯地道。
    “拉著騾子?還馱著東西?”大少奶奶無措地站起身,又腳步不穩地跌坐回凳子上,眼淚滾滾往下落:“怎麽辦?湛鋯……那些靠不住的奴才……定是拿了我昨晚給的銀子和東西跑了。”
    “你、你都給他們什麽了?”二夫人聽了一把拉住她的衣服:“給多少值錢的東西了?你呀你呀!就想著你那漢子,也不多動動腦子!先大夫人留下的那串大東珠?還有佛頭翡翠串子呢?還、還有那尊硨磲觀音?”
    “因為他們說,那巡察禦史也是個好佛的,還有刑部侍郎的家眷……”大少奶奶哭得更凶:“我一直厭惡這姓麻的為人,但湛鋯說他既圓滑辦事又乖巧,很喜歡用他,這回不也帶著他前後跑,我想他是知道這裏麵關節的,哪裏像我們?”
    “別說這個了!”二少爺猛地打斷她們兩個:“現在想法子救大哥最要緊,我去寫個狀子,待會兒送去告那幾個家奴挾物私逃的罪,說不定還來得及抓人。”
    他說著就回屋,並且叫這個門房小廝:“你跟我來。”
    我也隨他身後,幫著研墨攤紙,他略一沉吟便揮筆寫好一張,待墨水一幹便折好遞給那小廝:“待衙門發出投文牌你就立刻遞了,等狀子準出恐怕也得明後日,你先帶人去打聽下大爺的事,見不到麵也好歹傳個話。”
    小廝去後,二少爺便一個人坐在書桌前不說話,我點起炭爐子煮水給他泡茶,一邊拿扇子扇火,一邊又想到弟弟死時的慘景,現在嚴家眼看也是家破人亡的敗相了,我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眼睛模糊得隻得拿袖子抹了又抹,卻不知二少爺何時就走到我身後,說了一句:“水早就開了。”然後便自己伸手拿起了銅壺,去往茶壺裏衝水。
    “少爺,還是我來。”我想去搶回水壺,他卻攔住我喃喃地道:“先是娘,再是玉香,現在又到爹還有大哥……荼夼說的都是真的啊!”
    “荼夼說了什麽?”我也想起昨晚小武的那些話。
    “他說這天要變了,死的人有千千萬萬,這江都城裏會血流成河,人畜無生,他是貶謫在此受罪的龍神,是逃不了的,索性睡過去不必再看這一場生靈塗炭……所以叫我趁早離開這兒,往南去,越遠越好。”二少爺說著,端茶壺倒出兩杯茶來,一杯自己拿著,一杯竟遞到我手邊,我有點遲疑地接過,他勉強擠出一絲苦笑:“我身邊可以說話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其實,看你昨天回來到現在的樣子,你弟弟也……”
    我手裏拿著杯子不禁發抖,隻得咬著嘴唇點點頭。
    因老爺早已為自己有備下的上等壽材,又等不及大少爺回來,所以由二少爺主持,給他擦身裝入了殮。
    接著家中上下清點家丁小廝人數,原本是要安排設靈堂擺白事的準備,哪知才查明了裏外幾處門房、聽差、跟隨,十幾個人裏竟少了十個,隻有女傭婆子裏,除了死的元珍,剩下各房八個人還在,大少奶奶忍著煩亂把眾人聚集起來大概吩咐了一遍,我卻看到唐媽和廚娘李嫂她們互相眨眼睛,想是還在算計趁亂多撈東西。
    等到家裏掛起白布,所有人穿上孝服,卻忽然聽見屋外大街上亂哄哄的,一夥人瘋了似的四麵八方亂跑,口中嚷嚷著:“大明沒啦!皇帝老子自盡於煤山……上月十九闖賊破入京城,皇帝老子自盡於煤山啦!”
    起初家裏也聽不清,二夫人執著佛珠走出來問道:“外麵那些人吵嚷什麽?”
    二少爺側耳聽了聽,臉色大變拔腿就跑出去,我也跟在後麵,一直出了大門,他抓住街上一個人問:“這些話是哪兒傳來的?”
    那人穿著長衫,滿臉汗珠子,也像個斯文讀書人樣:“城外來了一群逃難的,他們傳出來的,今上午衙門的人聽說還派人去查,恍惚說的是今年正月裏就在陝西那邊自立國號‘大順’,三月初幾路大軍就包圍了京城,十九日逼得皇帝自縊了!現如今北方還在打呢……”說話間這人就甩開二少爺的手跑了。
    “真是個……國破家亡了?”二少爺麵如死灰地立在那兒,口裏說出這麽一句。
    天空裏陰沉沉的,眼看雨又要下了,我便拉他:“天快黑了,別又淋著雨生病。”
    他也就默不作聲地隨我進來,在小廊下的圍欄靠著就不動了,說屋裏太氣悶,不如在這裏待一會兒。
    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廚房的雜役說找李嫂不見,便過來叫我去做晚飯。我跟著他去到廚房裏,打開米缸看時,裏麵隻剩下薄薄一層,頂多再夠燒一頓的,我再到儲倉裏看時,幾口米麵袋子打開,裏麵竟全換成了泥沙,我隻得一邊叫他去稟告一邊把剩米淘洗了燜上,現成的菜也沒幾樣,因要守孝所以不開葷腥,我便用水泡發的冬菇、木耳、青筍等佐菜燒了幾樣豆腐菜出來,二夫人說心口疼就不吃了,大少奶奶正為查家盜事項煩心盤查,也沒顧上吃,二少爺更是守在靈前,不吃不喝。
    晚間大少奶奶的娘家人過來問候,但想來也是知道家裏這官司牽扯重大,所以情麵上坐了坐,說幾句話也就走了。
    一宿也無別話。
    第二日一早,大少奶奶就叫了二少爺一起到二夫人這邊房裏,說是二夫人有話吩咐。
    我一同隨了來,進屋看見二夫人病得臉色蠟黃,歪在床上,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包錢來:“昨晚做夢時見到老爺走來跟我說,他在生時曾叫玉香在澄衣庵供了他的長生牌位,現在該換成靈牌,且這事得交由兒子親手去做,我在夢裏也不敢跟他說大少爺在監的事,隻得胡亂答應。小琥,這裏是十兩銀子,你就出城去澄衣庵走一趟吧!”
    大少奶奶也拭淚道:“你把靈位換了以後,務必當場念誦三遍《地藏菩薩本願經》才好,隻求老爺走得安詳。”
    二少爺一一答應了,便領著我一道出門坐車去。
    到了澄衣庵,拜見完惠贈師太,由她領著到長生牌位前,恭恭敬敬洗手焚香,換過牌位,再點火盆,將牌位與帶來的冥錢香燭等仔細燒了,跟著惠贈師太我們三人跪在蒲團上將經文又念了三遍,等一切做完,惠贈又留吃過午飯,我們正收拾著準備往回走,卻見昨天那個門房小廝帶著一個包袱跌跌撞撞地跑來,一進門就喊著:“少爺!大事不好了!少爺……”
    家中連日的出事,我們都已成了驚弓之鳥,聽他進門就喊這句,二少爺臉都青了:“又出什麽事了?”
    那小廝將包袱塞他手裏,然後一行哭著一行說出原委,二少爺走後不到半個時辰,就來了十幾個官兵,團團將嚴家大門堵住,領頭的一個拿出蓋有衙門印戳的公文,說什麽嚴家長子嚴湛鋯之公糧私販、殺人行賄等數罪查明確鑿,昨夜四更天時已於牢中畏罪自殺,然其虧空公銀巨大,必得家財充公抵算,家裏親眷也得一概搬出原房產,另行收押……這小廝還沒說完,二少爺已經氣得要衝出門去:“什麽畏罪自殺?這夥官匪!就是看眼下朝廷傾覆混亂,就敢公然明搶良家……”
    我趕緊去拉,那小廝更是把他緊緊拽住:“當時我正在屋裏向大少奶奶回話,她一聽到外間這些聲音,便連忙收拾了這一包東西,把我從窗子推出來,叫我拿了這些東西走角門出來到澄衣庵找二爺,叫您千萬別回去,隻找個地方躲著……大爺若真已死在牢裏,那她也要隨大爺而去的,但二爺是嚴家眼下唯一的香火和希望,切不可意氣用事,官府為免後患,必定斬草除根,隻求……少爺平安……”小廝說著自己就哭起來,惠贈師太聽著不停地念“阿彌陀佛”,二少爺一手捶在身邊的門板上:“這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留下我一個人又有什麽意思?”然後又要衝出門去,我死死擋在門前:“少爺!您還不明白老爺的用意麽?他為何昨晚托夢給二夫人?為何指明了要您一早出城趕來澄衣庵為他供靈位?都是老爺泉下有知嚴家這一場大禍,所以他隻好使這個法子讓您脫身,您若這時趕回去,不正是羊入虎口啊?”
    二少爺回頭看了看那佛堂裏的靈牌,終於哭著歪坐在地,我靠在門上哭,倒是惠贈師太拉著二少爺起身:“既如此,我這澄衣庵與嚴家素有淵源,近來這裏香客日稀,來往人也不多,少爺暫且可以在我這庵裏藏匿幾日,隻是往後之事,還得細作打算。我這又是尼姑庵,男施主多有不便,隻請於後院的雜物房屈尊吧。”
    二少爺別無他法,我們一行三人便在澄衣庵暫時停留下來,一切事從長計議。
    送東西報信的門房小廝名叫嚴楚,他的祖父母原就是嚴家太爺還在通州縣經商時收在身邊的下人,隻是他爹娘前些年相繼得病死了,現就剩下他一個,因為性格不活絡、口齒不快,雖然忠心耿耿,大爺也就派了他做個門房,並沒有過多重用。
    二少爺一整日都跪在嚴老爺的牌位前不說話,我偷偷問嚴楚,嚴家這等於是抄家麽?嚴楚撓撓頭說弄不清,隻是這些日子外麵太亂,官家分明隻是斂財,李成家的死了,官府把李成抓來了解大爺這樁事的始末,然後又判了他個淩逼妻子自盡的說法,若不想坐監,就交罰銀一百兩抵罪可了。那李成急得差點都想一頭撞死,說柴米油鹽斯貴,家裏已經快連飯都吃不上了,哪還有這些錢交?因此現在還在籌措也未可知。還有,自從傳出京城已被大順闖賊攻陷,皇帝自盡殉國之後,城裏不少乞丐或饑民就開始明著打砸搶,官府或管到一些,但也有更多管不到的,良家老百姓隻自求多福罷了。
    我聽完這話,心中越發惦記爹娘的安危,總想回去再看他們一眼,可二少爺這副模樣又叫人放心不下,怕他一陣想不開又要回家去。
    到了晚間,我幫淨玉師太做飯,庵外忽然來了好幾個男人,“砰砰啪啪”用力地敲庵門。淨玉趕去門邊問是誰,對方答說是江都知府派來抓通緝要犯的,淨玉一邊做手勢叫我去帶二少爺等藏好,一邊與他們答說:“這裏是清淨尼姑修行的庵舍,至夜便關門,你們尋人來錯地方了。”
    二少爺在裏麵也已聽到拍門,和嚴楚走出來觀望,恰好聽到那些人說是來抓要犯的,又一時找不到該躲哪兒去,我急得額頭出汗,指指後院,小聲說:“菜地裏種著一片茄子,現在天黑,人伏在裏麵或許看不見。”
    惠贈師太走出來,先作勢叫我們別驚惶,到那門邊往縫裏張看,便大聲道:“你們既是官差,如何沒穿官服?現在已是戌時,城門且關了,聽你等幾人說話更不是本地人士,竟自稱官差卻不穿官服還夜裏出城辦案的道理?”
    那幾個人聽了一時大怒起來,開始抬腳踹門:“廢話少說!開是不開?爺們兒幾個砸你一道門也是輕而易舉!”接著就是不幹不淨地叫罵。
    看來是路過的強盜?二少爺驚魂甫定,就與嚴楚商議去找棍棒,淨玉幫著一起到廚房找來幾根粗大木棍,大家一起頂住門,那些人繼續踢打,惠贈師太嚇得喊:“你們既不是官差,又是這等豪強行徑,我是萬萬不得開門的,你們竟不知存些敬畏?我這廟裏也有菩薩天王供奉,若有傷天害理之心,不怕報應?”
    外麵那些人聽了還更大笑,叫囂說:“皇帝老子年年拜、歲歲供這些泥胎土塑,國家也照樣亡敗,你們這些拿著狗命裝虎嚇人騙錢的三姑六婆隻去那有錢沒膽的人家裏尚可混拐些日子,要在我等麵前搬動唇舌,小心爺兒們賞你的嘴!”
    這些人洋洋得意地說道著,其中有個又建議說:“這牆也不高,就是翻過去也無妨。”
    淨玉聽了也不言語,拿一根大棒在手,就如座鐵塔一般的架勢立在那兒,牆外那些人果然一個做墊背一個踩著就從牆上露出頭來,朝庵裏麵看了一眼,就跟同夥笑說:“這師姑庵子裏有寶咧!還藏個眉清目秀小相公,怪道不讓我們進去!”那些人聽了就笑,淨玉看那人不注意,抬起棍子就朝他腦門一捅,那人慘叫一聲往後倒過去了,外麵的人立刻光火起來,瘋了似的踢門,惠贈不禁埋怨淨玉說:“你這般激進更要惹毛這夥強人,門破之後我們幾個如何抵擋?”
    淨玉道:“師父不妨,外麵統共六七個人,你和嚴相公可進屋去避避,我這棒子一掄也能撂倒他三五個的。”
    惠贈還是不放心:“你雖然比常人粗壯些,可畢竟還是女流……”她一句話沒說完,門上鐵栓的鉚釘就鬆了一顆滾落在地,淨玉氣頭上來:“狗賊!弄壞了門還得我修!”說時就一手扳著門閂,猛撩過去,外麵踢門的幾個還正用力伸腳,冷不丁門鬆開,他們幾個借著慣性就一頭往前撞了進來,淨玉眼明手快一頓大棒揮去,隻聽“梆梆”幾聲實打實的悶響,三個人沒發出一聲就撲在地上不動了。門外的人一看這情景,也都一愣,淨玉大跨步躍出門檻,又掄起大棒在那些人身上一頓打,立時揍得他們叫爹喊娘地四散逃竄,淨玉倒不追任何一個,看他們跑遠了,就回身把屋裏幾個倒地的,像小雞一樣拎著後頸就提起來扔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