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玉麵丸(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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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頂著暴曬我走到街上的水井邊,打一桶水仔細將手洗了幾遍,把那點紅都摳得幹幹淨淨,才再回到睡覺的屋裏,進門就見我養的烏龜在地上慢慢地挪動,我心裏不禁又想起過去,心裏生起一陣悲涼,俯身抓起它:“小武,你怎麽不變成小武了?”說到這,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小武,你快出來啊?你以前不是總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就變成人麽?……你快變啊?”烏龜隻是溫吞地睜著綠豆兒眼看看我,就把頭慢慢縮進殼裏了。我蹲在那裏看著它發了好一會兒愣,想想又害怕,但害怕也沒有用,滿腦子亂得像糨糊一樣,蹲得腿酸就索性坐在地上,頭挨著門檻,不知過了多久居然也睡著了,這一覺就睡到日影西斜——
    “月兒、月!怎麽睡在這裏?快醒醒!”
    是小琥的聲音,我睡得頭昏昏的,模糊睜眼,“誒?什麽時辰了?”
    “我把活兒都做完回來了,你說什麽時辰?”小琥好氣又有點好笑的樣子,“你也不嫌地上涼?快洗臉去!”
    我揉揉眼趕緊爬起來,走到院子裏水缸邊舀水洗臉的當兒,就聽見趙不二的大嗓門從外麵街上傳來:“……你們不知道,那萼樓真是名不虛傳啊!什麽皇親、國戚、巨富的大人物都有!”
    “趙掌櫃,那你在廚房都做什麽飯菜?不會還做你那幾碗頭羹吧?”有人寒磣他。
    “嘁!我炒的菜那些老爺都愛吃得什麽似的,平時山珍海味吃慣了,偶爾換我這種有滋味火候的小菜調劑一下,才覺得好呢!”趙不二洋洋得意,我一邊洗臉一邊聽著,冷不防小琥走過來低聲道:“我今天也跟人打聽過,那萼樓就是本地數一數二的妓館,隻是地處得荒僻些,一般人少去,且隻接待巨富貴胄,普通人根本消費不起,所以知道裏麵底細的人也沒有。”
    “昨後半夜也沒什麽了,也許隻是虛驚一場?”我想了想,“其實也不確定那胭脂是否真有毒,但按理說如果胭脂有毒,那碧蘢夫人她們自己不先被毒死了?我是太緊張所以自己嚇唬自己吧?”
    小琥思忖著,困惑地搖搖頭,他也拿不準該如何,再看外頭誇誇其談的趙不二,他恐怕早就將昨晚的事件忘得一幹二淨了,這時他的堂客走出來喊我去做飯,吃完了好打發我倆去萼樓做工的,我隻得不想那麽多,按捺下不安去忙了。
    據說碧蘢夫人拿出家傳秘製的丸藥給國舅他們吃,他們的急病就全都好了!
    廚房裏大家都在議論紛紛。
    “沒事就好。”烏糍姐拍著胸脯:“聽說夫人讓人尋查究竟,也查不出結果,有人說會不會外麵的人混進來給大人們下毒的?現在世道那麽亂……因此今晚開始各院會準備銀簪子試菜,大家做事都小心些就好。”
    廚房裏大家一如平日地做事,同樣給我分派些工作,似乎碧蘢夫人沒有懷疑是我……又或許那個胭脂是有些古怪,但還不至於手指甲裏那麽一點就把幾個大男人毒倒吧?隻是我心裏仍在意阿濁說的,那些去了就再沒回來的人,都到哪去了?
    趙不二要我幫忙做白切肉,先把黃瓜條鋪在盆底,再把薑芥水煮過的帶皮紅白六層花肉切成燈影兒裏能透亮的薄片,碼放整齊後淋鹵蝦油、醬油、糖、鹽、醋調的汁;後來風露人間的人傳話說風娘想吃粗菜豆腐,這倒可忙壞了我——
    嫩紫茄子要切小丁,加青毛豆仁抓鹽過油炸熟,冬瓜、筍和藕、香蕈再另切丁,以火腿湯煮軟然後勾芡備用,再有一把脆嫩小青菜和絲瓜一起切成菜泥後以花椒香油炒,方整一塊巴掌大的鮮豆腐放盤子裏隔水蒸一下取出,周圍便按照以上製好的菜蔬不同顏色在豆腐周圍紫、金、紅、黑地鋪陳起來,最後一勺香油菜泥輕輕澆在豆腐中間,這才成功,隻是細致功夫磨人。
    我把這粗菜豆腐和一些風露人間慣常要用的點心裝盒送去,一路提燈籠走時不由得一路看,總覺得心裏還惴惴的,可心裏越怕越見鬼,走到長廊半路時,借著廊上風燈就遠遠見露哥和另一個人說著話從那邊走來,我一遲疑就想避開,可身邊沒有去別處的通路,隻得硬著頭皮過去,待走得近些,平白一陣小風刮起,我手裏燈籠的火苗也一晃,再抬頭好像眼花,露哥身邊的人身影倏忽就不見了!我頓時一愣,露哥已走到麵前,還是一副笑麵迎人的模樣道:“誒,小月姑娘,我正要去廚房找你的。”
    “找、找我?”我心裏“咚咚”敲起鼓,“姐、姐姐,方才跟你說話的人怎麽不見了?”
    “剛才有人跟我說話?”露哥看看左右茫然不知的神情反問,“剛才沒有人在啊?”
    “剛、剛才明明有個人跟姐姐一起走著,怎麽一下子就不見了?”我伸脖子望她身後,長廊上空空如也,莫不是……我又看見什麽不該看見的東西?
    “沙子迷眼了?”露哥湊近了端詳我,“怎麽今天沒穿我送你的衣服?你這單衣太素淨了,昨天夫人給你的胭脂帶在身上麽?還不拿出來抹點!”
    “沒、沒帶在身上。”我訥訥地答,腦子裏又似糨糊一般沒頭緒了,怕她再糾纏要我換衣服,便忙道:“我剛做的菜豆腐和點心要給風露人間送去,涼了就不好吃了,姐姐我得先去了。”說完低頭就走,不曾想她轉身跟著我後麵也往回路走:“那正好我也有話跟風娘說,咱一道去。”
    到了風露人間,今日罕見的竟沒有客人。聽見露哥到了,風娘穿一件玉色垂紗披風從屏風裏走出來,我是第一次這麽近著看清風娘的正麵,雖然夜色燈燭裏仍不太真切,但她一頭高高狄髻,瓜子臉龐,纖長手臂上繞幾圈雪白晶瑩珠串,高挑的身形步子一動腰際係的玉佩絡結相碰就發出悅耳“郎當”聲,真宛如畫上下來的清淨仙女。
    “夫人有什麽話要說麽?”風娘說話時微微昂起下巴,耳垂上有些誇張的細圈大翠環便一晃一晃的,她的聲音也像掠過的風聲那麽輕淡。
    “也沒什麽要緊事,就是問你上回做的玉麵丸都用完了沒有?”露哥說著卻看了看我,不知她是什麽意思,也引得風娘看看我,她的大丫鬟雲香趕緊接過我手裏的食盒,把菜和點心端出來,“嗯,今兒的粗菜豆腐是小月姑娘做的吧,火候顏色看著很好。”
    “先放著吧,我這會兒還不想吃。”風娘淡淡道,神情慵懶地回身走到屏風旁邊一架吊蘭下的太師椅上坐,“上回玉麵丸做了不多,各院姐妹上下一分,一埕子已經見底了。”
    “那可得再做些了……”雲香給露哥遞了一把紈扇,露哥便拿在手裏看,“這緞子真水滑,小月你摸摸看?”她說著就把扇子伸到我麵前,我直覺觸鼻一陣濃香,差點就打個噴嚏,忙道:“不了,不了,我剛做菜來著,手有油。”
    “最近聽說廚房新來了兩個人,就是你啊?”風娘接話道,“近來點心都是你做的?”
    “是,烏糍姐有事忙不過來,有些點心就讓我做。”這時軒外陣陣輕風貼著地掃進來,把風娘的衣衫的寬擺吹得飄飄然,把我看得有些呆了,露哥卻又用扇拍我肩頭,“風娘,你還別說,這位小月姑娘的烹製手藝可的確好,碧蘢夫人也常誇她。”
    “是了,你不如來幫我做些新的玉麵丸?她們總笨手笨腳的,浪費不少東西。”風娘說完,竟沒等我答複願意不願意,就轉去吩咐雲香:“帶她去吧。”
    我腦子裏猛地思及那日阿晉被雲香叫去做玉麵丸的情景,登時急了:“我、我不去!”
    “嗯?”風娘和露哥她們都一齊望向我,被我喊得一愣。
    “廚、廚房裏還有好多事等我去忙,實在不敢幫您這個忙……”我情急隻好隨便編個謊。
    “做玉麵丸比你廚房那烏煙瘴氣的好玩兒!”露哥抿嘴笑著哄我,“就是用曬幹的桃花、木樨、白檀、白丁香那些花兒、藥材一起搗碎,然後錘蛤粉、玉屑,調水銀霜加蜜熬一鍋便是了。不比你廚房裏的雜碎事幹淨有趣?”
    “我真的不懂這些……”我急得快要哭出來了,心裏“咚咚”打鼓,怎麽辦?怎麽辦?
    “你看這丫頭真是奇了,給她個躲懶的差事,她卻百般不願意。”露哥訝異地朝風娘她們攤手,風娘看著我,嘴角掛著一抹似有若無淡淡的笑,然後又望望雲香,那雲香好似就明白她的意思,便對我說道:“不懂做就罷了,不過咱這前次打破了搗藥的缽子,就借你們廚房的缽子來使用一下總可以吧?”
    我窘在那兒:“我……我回去問問烏糍姐,這些都她管著。”露哥和風娘看我的模樣,麵麵相覷下都似乎覺得好笑,見我不敢動,風娘給雲香個眼色,她點點頭,也是一副抿嘴竊笑的神情,這才過來引我出了敞軒外,“你就先回去吧,回頭我去廚房拿缽子再叫你。”
    “是。”我心裏懸著七上八下的終於得以回到廚房去。
    我守在正燉著蓮子鴨子的小灶旁邊,一邊扇火一邊心不在焉地走神,阿旺走過我身後時提醒一句道:“火大了,湯都沸出來了!”
    “噢?哎!”我回過神趕緊拿布把蓋子掀起來,還好沒灑出多少,趙不二炒著一鍋菜一邊朝我道:“剛才叫你泡的金針呢?木耳呢?”
    我這才想起這些竟都忘了,忙一迭聲跑去做,阿旺就拿我開玩笑:“方才去風露人間回來就走了神,莫不是哪位大人要賞你花兒戴?”
    阿旺的話是打趣我被風露人間的哪位客人看中了,我沒好氣地回頭朝他“呸”一句,旁邊烏糍姐也笑道:“小月生得夠標致,你真怕她沒花兒戴?”
    我不禁氣結,又不知怎麽反駁,這時門外有人喊我:“小月姑娘,我來拿乳缽了。”
    “啊……”我心裏“咯噔”一下,定了定神才答應道:“噢!雲香姐姐,就來。”一邊故意著急忙慌地去架子上拿下乳缽跑過來再遞給她:“姐姐拿好,我這還忙,就不送了。”
    “誒!還忙什麽?不是說好了你來幫我研幾樣花粉兒的?”雲香反手一把就攥住我的手臂,然後朝屋裏其他人喊道:“小月姑娘我借走一下了。”
    我滿心希望烏糍姐她們誰能站出來製止,隻說還有很多事要分派我做,可她們都隻是淡淡望一下這邊,就又低頭各自忙自己的去了。雲香熱切地拉著我走:“不遠,就在那邊園子裏,現采的幾樣花瓣研成泥。”
    我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曾經在園子裏迷路時,確曾遠遠碰見過她們在搗花泥做玉麵丸,心裏微放下一些,腳下不情願跟著她挪:“噢……還要錘蛤粉、玉屑?我聽說還有青黛什麽的顏色料?”
    “除了青黛還有胭脂蟲分別調呢,你怎麽知道?”雲香笑著拉我越走越快,“咱萼樓裏上上下下都要用它畫麵妝!”
    “上上下下都用……”我起初並沒覺得這話有什麽異樣,隨雲香走著,三轉二彎的路並不熟悉,就忽然轉入了一爿沒來過的花園;園子裏點著一人高的攀枝琉璃燈,把兩張長桌照得清晰明朗,幾個有認得有不認得的姑娘已經在那擇花瓣,篩藥材,這個地方應該就是上回我隔著牆在寶瓶形窗框裏看到的吧,現在的情景與上回也並沒有什麽不同。
    雲香一到就開始檢查眾人手裏的活:“二十斤桃花和十斤的木樨都籮得夠細麽?碧蘢夫人吩咐說還可以加點琥珀進去的,你們都加好了?”
    我在一旁看著,似乎該研磨或者籮篩的物什都齊備,且這幾個人已經把各色細料都快做好了,還有我什麽事呢?
    “小月姑娘,”站在長桌邊,此刻臉是背對我的雲香忽然道,“接下來的就該你了。”
    “該……我了?”我就在一愣的當兒,“咻”地一陣風把四周風燈的光影吹得一晃,驟然錯覺般火光有些漸入螢綠起來,長桌邊幾人都望向我,齊齊都在笑——
    “大鬼、小鬼、打千千,冰燈、水燈、放紙鳶,牛頭、馬麵、追陀螺……”一群戴麵具的小鬼不知道從哪兒突然奔跑出來,一邊用鞭子追著地上的千千一邊“嘩”地一下都湧到我們當中,我被當中兩個走路不看路的當腰撞一踉蹌,後退兩步差點坐在地上:“誒?又是這些戴麵具的小孩?”
    “老虎的王字掉下一塊色,姐姐有筆給描一下麽?”似乎有個小孩跑到雲香麵前去跟她說話,但雲香隻是氣急敗壞地嗬斥道:“誰叫你們跑來這裏的?誰叫你們跑來這裏的?”
    那些孩子根本不在意她的話,照舊圍著長桌周圍打千千追逐著玩,我看著眼前亂糟糟的情景有些茫然,但是耳朵裏聽著那些不成韻調的歌謠:“大鬼、小鬼、打千千……”我腦子裏又想起做玉麵丸就沒回來的阿晉,方才雲香她們的神情頓時讓我背脊寒毛都倒豎起來,不對,雲香說的該我了,可明明該做的都做好了,卻非要拿我來做什麽?阿濁早說過那胭脂有不對的氣味,還有被叫走的人都再沒有回來,莫非……不行,我得回廚房去,鼓足了勁兒我朝向雲香的方向:“雲、雲香姐,我剛想起還有點事,先走……”話還沒說完我掉頭就跑!
    “老青,那邊有隻耗子跑了!”戴麵具小孩中有一個忽然尖聲大喊,接著一群孩子都附和他:“哇!去追!”
    我心裏又是一驚,不知他們會不會說的是我,腳底更不敢沾地,循著印象中的來路往回逃也似的跑,耳朵就聽著後麵那群小孩跟著也跑,還一邊喊:“耗子!追耗子!”
    我拐入一條長廊時差點被台階絆倒,恰好一個硬邦邦的東西飛過來砸在我肩上,我回頭一看是個千千,那些小孩“嘩”一下就圍上來了,老虎麵具的衝我道:“看見耗子哪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