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血衣梅(2)
字數:6290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饕餮娘子(全集) !
“這一包黃瓣菊花,花芯微赤,乃是錢塘本地的特產;而這包白瓣菊,花芯蕊黃,則是滁州的名品,消暑祛火的良藥……先前配蜂蜜或參須做的凍點心怕是吃膩味了,換換做法吧?”烏糍姐兀自在那思忖做點心的新點子,我也幫著想了想,“那些北方來的客人不是不愛吃甜麽,就把菊花泡軟錘碎然後和進魚肉麵粉裏做鹹的小煎餅吧?梅花就撒點在煮好的肉羹上,不是挺好看的?”
“你說的法子也好,梅花還可以做醒酒冰,熬化石花菜放進梅花和冰糖,涼以後切條擺一碟放冰匣子裏送去。”烏糍姐一板一眼地扳著手指,數出好幾樣點心樣式,這時卻因沒有足夠人手,羅娘指派我去花塢送一提盒熱菜了,我心想去一趟花塢也好看看那個王員外什麽情境,便立刻接過東西往花塢走去。
長廊裏的穿堂風“咻咻”地把我手裏燈籠吹得忽明忽暗,對麵有兩個有說有笑走來的姑娘,是花塢的蕙兒和芸妞,她倆都隨花顧年校書的性子,最是風流潑辣又促狹的,我曾見過她倆灌醉一桌男客人後,就散開頭發坐在他們身上提壺喝酒,連頭皮脫下一塊竟也不覺,生生露出半邊紅黑爛肉的骷髏相,累得我去送醒酒湯時活活被嚇個臭死!所以每次看見她倆我都心有餘悸不敢正視。
“高柳春才軟,凍梅寒更香……”清冷的歌聲隨風而至,又是從流水對岸那假山高處的“雪鵷嶼”飄來的,就聽得這廂芸妞道:“那梅死人夜夜唱得吊魂離喪的,也不嫌晦氣!”
“你別胡說,我先聽誰講起,今夜‘雪鵷嶼’有貴客,似乎是碧蘢夫人家裏那位少爺……”她正說到這,忽然覷見我走近,便閉口不語了,隻是“哼哼”地漱了漱嗓子:“金太尉要吃的羊血燒粉條兒、羊肉韭菜盒兒有做來麽?”
我有點畏懼她倆,低聲答:“菜是羅娘做的,我並不知道。”
芸妞撇嘴道:“罷了罷了,你跟她囉嗦什麽?露哥那邊還等著呢!”說完兩人就匆匆走了。我暗暗長舒一口氣,把東西徑直送到花塢,還好金太尉要的菜式都有,我拿回空提盒走時,四處打量一下院子,到處也不見那王八寶員外的蹤影,心下更升起不小疑惑,但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隻管低頭做好自己的差事算了。
回到廚房剛倒杯茶還沒喝到嘴裏,烏糍姐在那邊拿著一摞木質糕模“啪啪”地敲打一邊喊我道:“小月,快來與我做糕,你們江都的柿糕、栗糕、山藥糕?”
“哎?來了!”我趕緊應道,困惑她怎麽忽然說起江都的糕。
“先來人傳話,今日有自家來的貴客……你別望我,我也不曉得誰是自家來的貴客,隻說今夜宿在‘雪鵷嶼’,要吃蘇州排骨、江都糕點,我想這江都糕點不外就是這幾樣吧?由你來做便穩妥了。”
“噢,原來這樣。”我想起方才看到蕙兒和芸妞她倆也說起過什麽自家來的少爺,不過口味倒也不算刁鑽,既然是江都糕點,本是容易做好的,我請烏糍姐蒸些山藥泥,自己則去找出十來個大幹柿餅,切條去核,然後再入舂臼內搗爛,另篩一升糯米粉、粗糖,加少許水與柿餅拌勻揉成團,特意挑兩雙如意、和合圖刻印的糕模板子,將柿糕嵌入印好後,上籠蒸熟。
烏糍姐搗好山藥泥,我拿糖攪過豆沙餡,又印出幾籠山藥糕,後想起既然是送到“雪鵷嶼”,就擇出幾朵花形完整好看的幹白梅散在雪白的山藥糕上。這時羅娘管辦的蘇州排骨也做好了,烏糍姐手腳麻利地把肉菜點心裝點好,再外撿四樣蜜煎雕花紅林檎、青柑、荷葉青梅肉、酥筍櫻桃果子碟,全都打點好後,就朝我努努嘴:“你再去一趟吧,若看清是哪樣的貴客,回來跟咱們也說說?”
自我來萼樓做事數月,向來都不曾見聞“雪鵷嶼”和“月船仙”兩處叫過任何熱菜或者點心飯食。廚房裏其他人閑磨牙說起這事,也因誰都未曾去過這兩院子,所以估摸二處是另設廚房吧;隻有我,因初來不久時得悉這萼樓乃是非人鬼魅聚集的地方,心內不願逗留,趁夜色私自逃跑時卻意外碰到乘坐靈船自虛空鬼蜮回來的“月船仙”兩位校書,算是見過一回正麵,當時無計可施被強行留在萼樓後,卻也再沒到過所謂的“月船仙”這一院,想來這兩處本就不是接待凡間情場的境地,才這般行跡成謎吧?至於“雪鵷嶼”……我站在長廊流水邊,望著對岸梧桐樹影遮的那一行台階,該怎麽過去呢?
正發愣,就覺有陣涼風驟起,那叢梧桐樹‘沙沙’地輕輕抖擻幾片枝葉,有一片雪白飄帶先是從樹身後麵晃起又落下,緊接著一個雙鬟發飾的女孩兒伸出頭來,見到我便朗聲問:“你是來送糕點的麽?”
我連忙點頭,“是的,我該怎麽過去?”
“你等著!”女孩兒這才從樹後走出來,我頓時有點驚異,隻見她身穿一件銀線刺繡的水藍襦衣,下穿著素白六幅湘水月華裙,腰間所係垂地寬長的一大段雪花白紗宮絛,上麵並沒串玉佩或寶件來壓裙幅,因此走起路時那宮絛便自飛起飄飄然的,一時映襯在水畔樹影婆娑下,竟美如絹畫上的月宮仙子落凡塵一般,我不禁揉揉眼睛定定神,訥訥隻知道“哦”的應一句。
隻見那仙子一樣的女孩走到水邊,雙手將腰間的宮絛捧起往空中一拋,那輕紗就似活了一般生長展開並朝我飛來,我嚇得“哎呀”連連後退幾步,但輕紗卻輕輕地落在水麵上,正好一頭接上我腳下的岸邊,那女孩招招手:“別怕,踩著它走過來吧。”
“踩著它過去?”我不敢置信道,“這又不是橋?”
“它就是橋,過來吧。”女孩兒抿嘴一笑,我看她的樣子不像捉弄人的,且想來她本也是通曉神通的鬼怪吧,便小心翼翼地伸腳在水麵的紗上試了試,觸感仿佛是踩在微微柔軟的草地上,便大著膽子踏在上麵,果真沒有沉下去,於是趕緊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對岸。
“都說了沒唬你吧。”女孩兒順勢拉我一把,然後反手將長宮絛收回,“摸你的手是暖的,你是人間來的活人吧?我都好久沒見過活人了,來!隨我這邊走。”
她的話頓時讓我全身打一冷戰,但她若無其事的模樣轉身就引路,我站在那走也不是,想回頭逃也不是,她好像隨即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又回頭看到我那樣子,不禁“噗嗤”笑出聲來:“你別怕,我叫綾雀,快隨我來吧。”
這女孩兒的名字挺好聽的,倒無形中消除了我心裏一些忌憚,再定定神深吸一口氣,跟著綾雀拾階而上,走了三五十步卻還不到頂,心中暗暗驚異,想不到這一座看似人工堆砌的太湖石山,並不隻是作勢修葺得高聳,再往回看那底下對岸的回廊燈火時,都顯得淡遠朦朧了。
“……望虛簷徐轉,回廊未掃,夜長莫惜空酒觴。”一段歌聲忽然字字清晰飄到耳畔,我再轉頭看時才知已經走到台階頂端,麵前竟豁然開闊出一爿梅林白雪的境地——
月光下幾十棵枯枝白梅樹錯落林立,有幢飛簷紅窗小築在其中燭火通明,隻是門前立一根高杆懸掛三丈飄揚白幡,讓人看著有種很不吉祥之意,我揣著惴惴不安待走近小築,到那垂白帳簾幕的門外時,綾雀停步回頭打手勢示意我噤聲,然後接過提盒再走到門邊,屋裏立刻有個女子挑開簾幕露出半個身子,我仔細看去也是個裝束跟綾雀很像的女孩兒,隻是眉心貼著一朵銀色花鈿,神情同樣俏皮,“怎麽才來?”
綾雀回頭朝我努努嘴,我隻好道:“東西都是現做的,會遲一些……”我的話還沒說完,那女孩也不搭理就接過提盒進去了,綾雀便轉來牽起我的手,“綾鶯就是性子急,你別在意,進來喝盅茶?”
我就隨她進了屋,原來裏麵也是一間外室,陳設十分素淨簡單,我在門邊一張長凳上坐了,按慣例等裏麵退回提盒就走,綾雀說是進去給我拿茶,卻很快又回轉出來:“你且進來一下。”
我隻好隨她轉入一扇菱花門楣,裏麵是一方蒼白格子地的天井,正中直對一大間掛滿幾重白色帷紗的敞屋,看不清裏麵的人,隻聽綾鶯的聲音在裏麵道:“剛唱的是《紅林檎近》,難得廚房居然也送來這一碟紅林檎。”
“綾雀,你來倒一杯荷露茶給外麵那位姑娘吧,勞煩她走這一趟。”一個輕柔的女聲這時在裏麵吩咐道,綾雀答應著進去了,不一會兒就用小托盤盛著一杯茶出來,我心下對鄭梅夫校書的溫順和善十分驚訝,接過茶時不由得伸頸朝帷紗縫隙間細看,隻見那屋內陳設琴案燈柱,鋪陳卻都是一色的素白,多少叫人想起人家祭奠的靈堂模樣,而手持酒酌的綾鶯侍立在一個身形更高挑窈窕的白衣女子身旁,二人圍在一張八仙桌邊,卻看不清那坐的是什麽人;忽然綾雀的臉擋在我眼前並小聲道:“看什麽?讓你來喝茶就好好兒喝你的吧。”
“哦、哦!”我趕緊低下頭把杯子送到嘴邊,就聽得裏間盞箸觸碰之聲突然停了停,梅夫校書有點意外地問道:“少爺,這點心味道不合胃口麽?”
裏間又靜了靜,我看一眼綾雀,她也一臉茫然,我的心頓時提到嗓子,卻忽然聽見一個似曾相識的少年人淡然的口吻道:“沒什麽,隻是有些奇怪,這裏廚房的手藝竟然跟當年在江都吃過的那家有點相似……”
屋裏人的話還沒說完,我的腦子裏也還未轉過彎來,猛然外麵震天一聲“轟隆”巨響,緊接著一片延續呼啦的山石崩塌聲,我頭頂的瓦礫連帶我腳下的方磚都晃動起來。綾雀受驚了一個沒站穩靠到我的身上,我和她兩人一起跌坐在地,我驚叫:“怎麽回事?地要震了?”
說時遲那時快,我們背後“咻”一道寒風刮起,數張帷紗登時被卷起豎直向天,就見白影一閃掠空而去,綾鶯和一位臉色蒼白的白衣麗人奔出來,隻聽那麗人朝天喊一句:“少爺當心!”綾鶯則攙住她的身子道:“校書,咱先到外麵空地處等等吧?”然後她又彎腰拉綾雀和我起身,“走,快到外麵去。”
這回真幸好綾鶯反應及時,她將我們幾個拉出小築外麵,就聽見背後屋裏“嘩啦啦”地一通零落砸碎,我們幾個站在空地當中,腳底震顫愈加激烈,月光下眼看著這白石地麵已經迸開不少斑駁裂紋,綾雀急切道:“這萼樓是碧蘢夫人一手建立的結界,怎會忽然崩裂?”
我見梅夫校書眉頭緊鎖,似還在思忖什麽,旁邊綾鶯就道:“先不說這個,要再震下去恐怕這山石容易滑塌,不若咱先落到對麵人間平地去?”
梅夫校書隻略一點頭,我還沒明白她們接下來要怎麽做,就覺腰間被什麽寬長柔軟的東西纏住,接著一股陰柔力道將我整個人扯到空中,我本能地嚇得雙手一邊揮舞一邊大叫起來,但身邊同樣飛起的綾雀伸手捂住我的嘴:“別叫,對麵就是‘風露人間’和‘花塢春曉’,驚動到那裏的人就不好了。”
當我隨著她們的白衣輕袂一道落在長廊上,驚魂甫定時,身後的流水卻像煮沸的鍋水一樣冒出大串泡泡,長廊的屋簷同樣“嘚嘚”地抖顫,但比在“雪鵷嶼”上的震蕩似乎小許多,鄭梅夫校書四下看了看,神情十分凝重道:“是有人想要阻隔幽冥與人間的聯係,這邊人間地麵的撼動果然就小多了。”
我站在近處看著這位鄭梅夫校書的形容,雖然麵色蒼白有些薄淡,但一簇梅花簪子斜插著盤雲髻,鬢角修飾得尖齊,貼著幾朵雪粉花鈿,耳垂處掛下兩滴青金墜珠兒,恰把纖長脖頸映襯得十分優美白皙;額間剃掉眉毛用青黛化出一雙微蹙娥眉,胭脂色淡抹了唇點,倒使得秀削麵頰更雍容端麗了。我心裏不由暗暗歎服,這樣的女鬼真比天仙還要美啊?隻是再往下看她的衣著,雖然同是輕羅白衫褶裙,但從衣襟到裙擺處,都散落著不少血色痕跡,仿佛有意暈染出來的花團一般,但若是真的花團,就該用絲線繡刻邊沿才對,她這卻明明都是從內透出來的血跡……我背脊發寒不敢往下細想,就聽綾鶯道:“不知碧蘢夫人和少爺抓到搗亂的老鱉沒有,真是掃興啊,難得少爺來一趟……”
她的話說一半就停住了,目光瞥向我,似乎是不想讓我知曉太多她們的事情吧,我巴不得趕緊找個由頭跑掉:“我、我該回廚房去了,不知道那邊有沒有震壞東西……”我一邊說一邊就轉身往回跑,綾雀卻喊住我:“哎!你別把‘雪鵷嶼’看到、聽到的告訴人!”
“我不會說、不會說。”我隻得又轉而朝鄭梅夫躬一躬身,鄭梅夫並不在意,擺擺手就讓我走了。
廚房這邊廂果真亂了套,我走進院子裏就看到羅娘和阿旺正把一大口熱氣騰騰的鍋搬到空地中央,趙不二一手拿著鍋鏟一手拍著大腿,“屋頂的瓦片都砸到我使用的鍋裏了,砸漏了都,再怎麽炒菜?”然後又罵一個給他幫廚的小廝:“愣著作甚?快去撿那些沒砸爛的瓷器碗碟啊?萬一又震起來怎麽是好?”
烏糍姐讓阿濁把一筐筐的瓜果和壇子盛的醃菜都搬出去,她自己和九妞則在地上裏撿蒸籠,那地上撒了好些包子、點心和麵粉,烏糍姐連叫可惜,九妞一邊順手拿起糕,撥了撥泥灰就塞進嘴裏,一邊繼續收拾。我走進去,大家也沒空暇搭理我,我便和阿濁一道搬壇子,阿濁挨近時看看我,又在我身上聞了聞,小聲問道:“你到哪去了?”
“我去送飯菜啊?”我明知道她指的什麽,便裝作沒事答道。
“老青和老虎他們都不見了,我好擔心他們……不知道都怎麽回事。”阿濁憂心忡忡地道。
“是因為地震,他們都躲起來了?”我想了想反問道,其實來萼樓這麽久,我也明了那幫戴麵具的孩子必然不會是正常的人類小孩,但阿濁每日都堅持把自己吃的飯食分出一部分給他們,將他們當做弟弟一樣看待和照顧,我也就不多問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