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血衣梅(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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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怎麽說呢?”王八寶支著四隻小短腿在地上繞了幾圈子,似乎在冥思苦想一番,最後看看天,東方的啟明星已經亮了,它望著那顆星星嘀咕道:“太白曉星出來了,又快天亮了啊……”
原來,在記不得是三百多年前,王八寶還是一隻生活在西湖畔某個依山流水溪澗裏的小甲魚的時候,有一回被人捕到差點被拿去市集上賣,幸得一位路過的和尚看見並懇求加花錢買下了它,因為一隻爪子折斷了,和尚便把它放在自己化緣的缽盂裏帶回暫時掛單寄住的寺廟,它當時雖然無知無識,但本能地因為被救而待在缽盂裏,從此它就隻把缽盂當家一般,和尚給它治傷、喂它吃食,它就會爬出來圍著和尚繞圈子,睡覺時又爬回缽盂去,那和尚對待它也像寵溺一個小孩子一般,除去托缽化緣以外,也就由得它待在缽盂裏。沒多久它的傷完全好了,和尚要把它再放回當初的溪水裏,它卻死活不願意,每回把它放走它都爬回來用嘴咬著和尚的衲衣一角,和尚最終拗不過,搖頭笑道:“難道你我的因緣還未了麽?命中注定今世我救你一回,想來我也是償還了前世欠你的一因?到此還不願散,莫非仍有緣故?”
小甲魚其實聽不懂這些,它隻是不舍和尚與那個睡了好些日子的缽盂;和尚隻好繼續把它帶在身邊,而它的生命力似乎也比其他甲魚更加頑強,隻要每天有點飯食,能洗幾回澡,就可以活得很好。和尚每日參經念佛,或者雲遊行路,甲魚都跟隨在身邊。他念經,它就靜靜聆聽,他到佛堂參拜,它也會從行囊裏探出頭來肅穆地仰望……和尚有時也被它的模樣逗,佛教有七寶,但我還有你這一寶,你這小王八,可是王八寶吧?和尚從此叫它王八寶,於是它便記住了,這是和尚給它取的名字。
不記得又過了幾個寒暑,有一天,和尚一如往常帶著趴在缽盂裏的甲魚行路,但走到一段山石溪邊就把它放下了,然後跟它語重心長地說了很多話,可惜他大多不記得了,隻有一些句子是念經的時候經常會提到的;八寶啊,須臾之間可生滅三千世界,一切皆是起心動念造作出的緣起……八寶啊,為師走後你可在此好好安住,身心安住才能生慧,才可明心見性……和尚說著說著,終於就乏了,歪在一邊睡覺,也再沒起來,據他睡覺前最後說的,他要去西天見佛祖了,王八寶覺得那必是真的,因為它看見和尚的身體漸漸縮小,最後在溪畔上空化作一道虹,連溪水裏的魚蝦毛蟹都驚動了趕來張望,虹光直上雲霄,好一陣子才慢慢消失,隻遺下和尚的衲衣,隨著溪流飄然而去……王八寶原本懵懂無明的心地,在看到那道虹光後也像雨過天晴的天地一樣逐漸明朗起來,過去在它眼中混沌的事物也像擦去塵垢那樣頓時看清了麵目,還有許多它從前根本不會去想的事,也都自然在腦海裏生出了形象……隻是它也突然明白,和尚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他把生前一輩子化緣用的缽盂留給了它,這個是它擁有的對和尚的唯一念想。
從此,它又像其他野生甲魚一樣在溪石間生活。隻是,它的心性不再那麽無明無知,望著兩岸林葉的顏色它便知道四季輪回,聽著林間走獸彼此呼應它便曉得它們的交談,閑時對著日、月、星辰,它會默默念誦過去在和尚那裏聽熟了的經文,也許有許多錯字、白字吧,但它把這視作是對和尚的追思和供養。隻是,沒有和尚給它喂素菜米飯了,它肚餓便在水中捕食魚蝦,吃肉以後它的個頭就飛快地長大起來,但神奇的是那個缽盂也會隨著它的身形越來越深長寬大,永遠都能盛得下它的身軀,它覺得這是和尚還在冥冥之中繼續庇護它呢。
又一些歲月過去了,一天它發現自己被日月照射的腹背軟甲顯現出金銀顏色的紋理,又有一天開始,它能變化大小,然後慢慢琢磨著,甚至能幻化成人形,那套金銀色的軟外甲恰好變成身上衣服,就連模糊艱澀的口舌之間都漸漸平順,能發出清楚的人類語言;於是它化成人時坐在溪水邊,學人樣裝作垂釣或休閑,缽盂縮小回最初普通水碗的大小,渴了舀一遍水澆在身上,有時路過些人與非人,它也都隨意地攀談幾句,請人家喝一碗水,日子倒是增添了不少興味。
可是有一天,它偶然看見一個奇怪的女人在這一帶山石草木之間徘徊,隻見她年方二八且衣飾華麗,初看像是位人間的富家少婦,但細看時她的眼眶一圈黑氣,唇內藏著獠牙,原來是個鬼女。看破她的真身後起初它也沒在意,隻是那鬼女總背負著一個花紋錦繡大口袋,鼓鼓囊囊的也不知裏麵裝了什麽,可能是偷了人家的小孩?或者是一口大豬?反正它也沒有管閑事的習性,看過幾眼也就罷了。
那鬼女三年兩月時常經過溪邊,她那個口袋也始終背著,看著越來越鼓大。有一天黃昏,她又路過溪邊,忽然停下來跟王八寶搭訕起來,不外是關於天氣和附近山野地氣的詢問,王八寶也隨口問她:“你那口袋裏裝的是什麽?”
“是我走了好多地方收撿的豔骨。”鬼女神秘一笑如是答道。
“什麽是豔骨?”王八寶更好奇道。
“你想看麽?”鬼女賣個關子,“這可是人間最美的東西,輕易不能亂看的。”
“人間最美?那怎麽才能看到?”王八寶是個直腸子,它沒想太多。
“至少得放在一個潔淨的地方才能打開,你看這道路上都是泥土,石頭上都是鳥屎……嗯,你那缽盂不錯,我把它攤開在裏麵正好放得下。”鬼女指了指它身邊的缽盂。
“也對,這缽盂幹淨。”王八寶甲魚不疑有他,大方地把缽盂拿出來,鬼女把錦繡口袋從背上卸下,就往缽盂裏一送,然後她自己也突然奮身往缽盂裏一跳——
“然後呢?”我急了,“她往缽盂裏一跳就怎麽樣了?你快說啊?”
“然後?”王八寶沮喪又失神地望天長歎一口氣,“你眼下不也就在我的缽盂裏麽!”
燕窩清蒸鵪鶉羹、手剝鮮蝦青蒜芯兒釀燒賣、縐紗雞肉餛飩、紫蘇糖果子糕……我每日變著花樣做出湯水點心,在廚房其他人眼裏我是刻意去討好春陽,但我心裏打定主意隻是以此報答他從前的救命之恩吧。
自從在王八寶那裏知道了關於這鬼妓院萼樓的來龍去脈,除了震驚之外,細想來心裏也著實有說不清的五味雜陳;王八寶想拿回和尚留給它的缽盂,但缽盂已被鬼女,也就是開辦這家萼樓的碧蘢夫人所掌控,她奪取缽盂是專為她這好營生建設一爿穩妥的世外秘境用的。王八寶說,先前她不知走過多少各地州府村鎮,尋訪並收斂那些冤死、橫死的年輕美貌女子屍骸,也就是所謂的豔骨。
因為這些女子都死前或遭受莫大冤屈、或橫死不平,她們的魂魄深陷水火般的執著中,不得歸去地府與輪回,因此成為遊蕩世間的孤魂野鬼,借助這些女子的怨憤冤屈,碧蘢夫人便在這缽盂天地之中設下了怨魂結界,分別以四處最大的怨魂鎮守;一如“風露人間”的風校書,她生前是英宗朝時身份高貴的正三品官家千金,因閹宦王振弄權,父親在瓦剌入侵之時隨帝親征,後英宗皇帝被俘,王振被錘殺,她父親作為從征文官也死於戰亂之中,然而沒想到的是,事後朝廷誅殺王振一黨時,將她父親也莫名其妙牽連進去,導致家族老少男子處斬的處斬,充軍的充軍,而近親女眷悉數貶為官婢,也就是做了妓女。風娘當時年方二八還未出閣,正是青春自負的年紀,何況其容貌極美又富有書畫文才,遭遇這樣的家族巨變,她本想一根白綾吊死,卻又被人拿住,之後不斷反抗於是受盡多番汙辱淩虐,最終被人關在黑屋裏活活餓死了。因此,她的怨憤餓魂已然淪為餓鬼凶靈,在按捺著一股對世間富貴與男子都固執根深的仇恨,被碧蘢夫人在一處亂墳崗找到屍骨後,甘心被其掌握以得到這報複的機會……所以我所見到的風娘總有一派清高孤傲,偏執於富貴風流畫煮酒的奇特雅趣,勾引世間男人和一切金銀富貴,原來也隻為是填補她那吃不夠的餓殍魂靈罷了。
王八寶還告訴我說,它先前一直被碧蘢夫人的結界阻隔在缽盂之外不得其門而入,是因為四位怨魂的執念穩固,但近一年間,人世各處都不斷發生刀兵禍害,一切預兆都顯示即將天地變色、江山易主,不久後整個大世道都將塗炭一般完全烏黑顛倒了,所以這氣運皸裂,人間千百萬人的生死疲勞能傳導至天上地下九萬裏,何況地麵任何結界淨土?因此趁著這裏傾坼出縫隙,它才終於混在客人裏溜進來的。
可我對王八寶謀劃奪回缽盂的事還是很擔心,畢竟萼樓上下有大大小小那麽多惡鬼呢!提著一食盒點心,我又站在“雪鵷嶼”對岸的廊廡下,想著這些事心裏七上八下的,連綾雀什麽時候拋來腰帶橋也沒注意到。
“嗨!小月,你發什麽呆?”綾雀近來與我混熟了,又特別愛吃我做的小點心,每回接我都急不可待地要問:“今天又新做的什麽好東西?你不知道,今日‘小雪’了,也是我們梅夫先生的死壽,方才正彈琴有些傷神呢。春陽少爺不在,據說是大閻魔天處有事召他回去了。”
“校書今日死壽啊?”我背脊一涼,綾雀曉得我對萼樓的內情有些了解,說話也就不避諱那麽多,但乍一聽到這個我還是有些膽顫,所謂的死壽,也就是她們為人時去世的忌日,萼樓的女鬼們有講究的話,都把這日像陽間人過生辰那樣隆重祭奠自己一番的,隻是……像鄭梅夫這樣怨憤死去的冤魂,到死忌必然想起的都是生前不平和冤屈,就根本不是什麽好開心的事。
果然,“雪鵷嶼”的梅林裏,鄭梅夫校書一如平素般穿著那襲斑斑血跡的衣裙坐在琴案邊失魂落魄的模樣,四周梅樹都枝椏花朵零落滿地,也不知是她懊惱自己掰扯掉的還是催動陰風吹散的。聽說,她前生半世飄零,母親是本朝禮部屬下金陵教坊司藝伎,不知與什麽人契合有了她,因夫籍不詳,她隻能繼續隨母為樂籍伶人。從小其母一邊親自教授她琴歌書藝,一邊卻又告引她看懂勾欄坎坷,不要趨利逐勢、不學以色媚人,隻願日後求一有心人能幫忙脫籍婚嫁才是最好了結出路。然而世事總與願違,鄭梅夫十三四歲便出落得姿容出眾且歌藝非凡,無論雜劇小令或古今樂府詞都能唱出獨特韻味,一時止不住便聲名四播了。連當時的教坊大總管都親自為她起藝名梅枝秀,是寄望她的歌藝繼續精進,有一天能與前代名伶順時秀和珠簾秀她們比肩……由此慕名來尋梅枝秀的王侯子弟、士人清流日漸增多,她的纏頭身價也隨之高漲,到十七八歲時聽歌一曲甚至要價在數十兩金以上。可她心裏惦念著尋一位真心郎君以求帶著母親脫離樂籍,便選中一位家道殷實的青年儒士,初時二人山盟海誓,她是樂籍出身不能為士人正妻,那儒士還信誓旦旦說日後必不娶妻,可不到兩年那人又反悔,以梅枝秀無所出為由娶了一位門當戶對的正房,可這還未完,婚後才曉得那位正房性妒有心機,不到半年便把她逐出家門,梅枝秀帶著母親無處可去,一邊嗟歎男子薄幸一邊又隻得回到教坊司。還好她年紀尚在妙齡,因此身價仍在,隻是遭遇變故後人的心氣已經灰了大半,性情變得愈加冷僻起來。後又因數次拒絕一位六十歲老親王的邀約,引致那老親王惱羞成怒,動用勢力手段不許她再在公開飲宴雅集地方表演,還派人誣陷她母親盜竊,受到手指插針的酷刑,梅枝秀情急之下為救母親隻得接受老親王的深重羞辱,即當眾脫去簪環外衣,隻穿貼身的扣身衫子和小衣,背負一大束荊棘條跪爬到老親王的腳邊懇求贖罪才罷。這事過後,她母親氣鬱成病纏綿病榻,她的聲譽身價受創生計開始每況愈下,追捧她的男人更隻剩尋花買肉之流……到這,梅枝秀作為伶人的前程已成破敗定局,再無翻身之日。翌年初冬時節,她與病情稍有起色的母親乘車到郊外散心,不曾想又冤家路窄碰上那位老親王率家人族丁出行,當時他那府上的前任老管家剛去世,家裏隻遺下一癡呆兒子,已四十餘歲還未有婚娶,老親王一時不知是出於憑吊故人還是看到梅枝秀想起過往的事餘怒未消,就派人喚梅枝秀來到跟前,提出要拿銀錢將她贖身然後嫁給管家的癡呆兒子,好替管家延續家族血脈香火。梅枝秀當場跪下回絕,那老親王卻駁斥梅枝秀說,她一介藝伎可以作為自己管家兒媳已是意外恩典,堅決不會收回成命,她的母親在旁也苦苦請求老親王改變心意,一再被拒後,竟情急衝到他的馬車駕下,驟然驚動了拉車的高頭大馬,兩匹馬當場蹺起馬蹄便將她母親踏在地下。梅枝秀眼看母親罹難,奮不顧身就撲上去想救出她來,哪曉得連自己也被馬蹄踢中倒下,等車夫拉緊韁繩控製住兩匹躁狂的大馬,她二人已經浸在血泊裏奄奄一息了。梅枝秀的母親臨死前拉住她的手,連句話也說不出,很快就咽了氣。而梅枝秀當時還活著,隻是胸腹肋骨幾乎都被踩斷了,藥石無用,之後極苦痛地捱了數天,到“小雪”那天夜裏才斷氣,死時雙目圓睜絕不瞑目。那老親王目睹這樣慘烈的變故,良心過意不去自然是出資分別厚葬了她們,還請來高僧做法事超度,可直到下葬,任何人在她墳前點燃香火都會無故熄滅,傳說是死人心懷怨憤深重,所以絕不肯收受生人供奉之意,那老親王更是經常在睡夢中見到她一身血衣化作厲鬼的模樣來討命。最後無法,隻得請來會法術的道士,將梅枝秀的屍骨和魂魄都鎮梏在一個陶壇內,以符咒封存好後重新安葬於地底……少說也有數十年吧,老親王作古已久,碧蘢夫人才尋到她的陶壇,把她釋放出來,既然錯過輪回又無處可去,她隻得依從碧蘢夫人留在這萼樓。
“先生,小月姑娘送點心來了。”綾雀小心翼翼地向鄭梅夫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