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昆侖觴(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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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陽的話我聽不太懂,那風娘和封離梧的麵色頓時錯愕,碧蘢夫人雖然氣得眉毛倒豎,但也就不做聲了。我看那床帳裏的人咳完,伸出瘦長的手將紗帳輕輕掀開一條縫,用那咳盡沙啞的聲音自嘲道:“我若有,又怎會是現在這副模樣?”
他說完這話,周遭人也沒有敢出聲的,停半晌似乎在打量春陽,才又道:“敢問閣下是?”
“我?我是來自幽冥地界的惡鬼,循著人間將死的氣味到此,但我對人命沒有興趣,就因為窖藏的一壇能讓人長醉不醒、名叫昆侖觴的好酒,想在今夜開封,並尋個能共飲的人……不知你可有興趣喝一杯?”春陽說得輕描淡寫。
“昆侖觴?聽聞當年畫聖吳道子在龍興寺作畫,當飲盡一壇昆侖觴,便畫出那令長安都內所有屠夫漁戶都再不敢售賣魚、肉的《地獄變》,我倒真想嚐試……”帳中的竹公子果真就要下床來,風娘趕緊攙住他,“何必勞神?您不能再沾酒了。”
“不、不,今日難得嘉賓。”竹公子拍拍她的手,“風兒,幫我穿衣。”
“可是……”風娘忌憚地看看春陽,欲言又止,想來她生怕碧蘢夫人和春陽加害竹公子,因此絕不敢當麵頂撞春陽。
碧蘢夫人見狀也就再無二話了,一邊屏退眾人,一邊著雲香隨她去取酒,又命小玉香和我重新布置一張酒宴席麵。
我等速速照辦。
席麵就設在敞軒內那扇竹林幼筍嬰戲圖的大屏風裏,四下新掛起保暖擋風的猩紅簾櫳,封離梧帶回的臘梅花也被擺在當中,借著熏籠的熱力,那花散出清新的香氣。
我也是第一次看清這竹公子的麵容,雖然病重蒼白,他仍將一襲緋色盤領衣穿得中整,腰係一條鏤金雲紋玉帶,憑倚著風娘半側在屏風下,沒有張揚的作派,但自有尊貴威嚴氣度。
碧蘢夫人果真讓人取來一壇塵封許久的泥壇,用濕布擦去沙泥,壇身上隱約顯出三個看不懂的字。
“年代久遠,這酒怕已成膏,需用當年的新釀去衝淡。”春陽用小刀一邊刮開泥封緩緩說道,“自魏時賈鏘家奴以匏瓠取得黃河源頭水,釀出這酒色絳紅的昆侖觴,至今已有千載,釀法自宋後便失傳……”
“既失傳,你為何又能得到?”陪席的封離梧奇道。
春陽開酒的手停了停,“我剛已說過了,我是來自幽冥的惡鬼,這酒當然也非留存在世上之物,當年大宋國都的東京城破,它隨大量財寶和人畜屍骸流落黃河水源,最終在幽冥的三途河畔擱淺,直到我在那裏撿到它……”
“原來是大宋東京遺物,倒是跟我這破落之身相合。”竹公子笑,轉向身旁的風娘:“風兒,你看那外麵的風雪是不是下大了?”
風娘示意雲香遣人掀開屏風一側的重重簾幕,從這邊望去隻有深沉夜色,但漏進來的風聲似乎真夾著雪粉,又被屋內的炭火瞬間熱化了,有濡濕的味道。
“這位小兄弟,看來比我等年幼,話語間卻自有勘破玄機。”竹公子望著虛空喃喃道。
春陽終於把酒封完全打開,然後拿來一個羊脂白瓷盆,淨手後用銀舀勺舀出一勺濃血般的昆侖觴,那酒漿確如他所說,厚重如脂膏,且並無香氣,旁邊侍兒取來已經溫熱好的三年元紅新酒,將這新酒陡然衝入瓷盆內,一股難以言喻的甜香登時四溢開來。
“想不到在這亂世,我等還能有這一隅苟活片刻,悠哉悠哉相聚、飲酒。”竹公子說時,封離梧也勉強笑道:“隻是不知小兄弟雖是惡鬼,卻拿出此等美酒款待,我等反倒如何舍得去死?”
“用這琉璃盅,才能配這琥珀濃。”春陽用銀勺慢慢將那昆侖觴流入備好的琉璃杯內,“我且借用唐代詩鬼李賀的那一首鬼詩中最末的兩句,稍改幾字,你們可願意聽?”說這話時,他挽袖將兩個斟滿的杯子送到竹公子和封離梧的麵前。
竹公子連伸手取杯也不太能夠了,風娘幫他將杯拿近唇邊,他閉目輕嗅,“酒香不烈,卻沁人肺腑,小兄弟你請我飲這樣的好酒,隻怕我此生無以為報,你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我看到春陽臉上微妙的笑意,“冷翠燭,勞光彩。萼樓闌下,風吹雨。”
——隨著他的話音,我隻來得及看那風娘的神情陡然變色,與此同時,軒內原本絢爛通明的擎枝燈燭突然升起半尺高的綠焰,如冰般的惡寒取代了室內所有溫熱。
“這酒,還喝麽?”春陽自斟一杯,拿在手中輕輕轉動,綠火映照中,那深血般的酒漿汩汩流轉。
封離梧的神情惶恐,手裏的杯子已“砰當”應聲落在桌麵,環顧四周,口中嗬出長長的白氣,“怎、怎麽回事?”
還是竹公子波瀾不驚,“萼樓闌下,風吹雨?風兒,你去取我的琴來?我想再聽你彈一曲……鬼兄說的是李賀的《蘇小小墓》,恰好眼下距離蘇小當年埋骨的西泠橋畔並不遠,此情此景確是契合之極。”
風娘眼眶已經紅了,淚水打轉,但她咬緊下唇沒有哭,頷首去取琴。
冷風“咻咻”打著旋,將簾幕吹得東倒西飛,竹公子他們帶來的幾個小廝早就嚇得“哇哇”逃散出去。封離梧看著竹公子的氣度,才勉強定下心神恐懼,就連想說什麽,也被他抬手止住了。
“還好這酒,是熱的。”竹公子強抑住咳嗽的衝動說了這麽一句,便將酒飲盡,我原以為他喝下那酒馬上就會死,可他隻是俯身劇烈地咳嗽一陣,才長歎一句:“這酒華不因風霜變故,果真是好……我這疏狂半生,喝過多少好酒,但酒逢知己卻極少,想不到在臨死前,還能遇到一位值得同席共飲的朋友,於願足矣。”
春陽把自己那杯飲盡,才道:“你若埋骨在此,自有草蟲花鳥為伴,並不算寂寞。”他說時,周遭燈燭的綠火瞬間又轉為溫和的橘色,簾幕內馬上暖和起來。
風娘將琴抱來,撫一曲無歌的悲調。
封離梧漸也不怕了,撿起酒杯,任由春陽為竹公子和他重新添上酒,舉一杯入喉,便高興大笑起來:“長君說得是,我原就說過想做那至樂骷髏,與青山星月為伴,上窮碧落下黃泉,不如一醉千年……好酒!”
春陽看著他倆連喝下三杯:“這昆侖觴畢竟已是幽冥之物,凡人喝下去折損陽氣,何況竹公子人間壽數將盡,喝這三杯,算算剩下的時間也就不多了。”春陽說這些話時依舊淡淡的沒有波瀾,我心裏暗暗吃驚。風娘手下的琴也“噔”地斷了一根,她沒有作聲地停在那裏,隻是淚流滿麵。
竹公子將空杯又遞給春陽,風娘抹去眼淚,轉身拿來一件大氅為他披上,看春陽又給杯子裏斟滿,忍不住勸道:“莫要貪杯了?”
竹公子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似乎有冷汗在額角津津地滲出來,但他握住風娘的手仍溫和地笑笑,“你若不棄,將我埋骨在此,與你長相伴,我亦風雨無怨。”
風娘那剛止住的淚便又忍不住,“是生是死,我也不會與您分開……隻是……”
封離梧拿著空杯,起初的神情是愕然,我以為他被春陽說喝過這酒就活不了多久的話嚇壞了,但他忽又把杯遞給春陽,平和道:“鬼兄的章句佐酒,別有韻味,謝了。”
春陽嘴角帶一點微妙的笑,替他斟滿。
朱公子又一陣劇烈咳嗽,風娘拿帕子給他捂住口鼻,可眼看著殷紅的不知是酒還是血,很快就從她指縫浸透出來。
“咻——咻——”,外麵越來越瘋狂的北風,居然吹得屋裏猩紅簾幕也微微擺動,漏進來的一點冷氣也叫人腳底發木。我轉去倒一些熱水給風娘換洗下帕子,借著光影見那封離梧卻自顧喝了一杯又一杯,我心裏越覺酸楚難受起來,好像眼前一切都會隨即煙消雲散般,風娘摟著朱公子心疼揪心的模樣,在我眼中都漸漸模糊……
“你哭什麽?”淡漠的聲音突然近在咫尺響起,我嚇一跳趕忙揉揉眼,春陽不知何時離座起身,正麵對麵站在我前方看著我。
“沒、沒什麽,就是困了……”我吸一下鼻子用衣袖用力抹幾下眼睛,“要什麽東西麽?”
春陽突然抬手止住我說話,並作側耳傾聽狀,我一怔,就聽到不知是頭頂上還是敞軒外麵,傳來“咯咯咯”的聲音——
“是……老鼠啃樓板麽?”我抬頭望,但天花上什麽也沒有。
“咯咯咯——”,聲音越來越大,好像連腳下也感覺到響動了,我立刻想起先前曾有過的這種情形,莫不是王八寶在什麽地方弄出來的?
“先、先生……”剛走開一會兒的雲香忽然驚惶跌撞地跑回來,手指著外麵,“少爺,有點不對勁!”
“轟轟隆——”整座小樓這時都開始抖動,春陽眉頭一皺也不多問就飛身衝出去,我還在那發愣,地板下“咕嚕咕嚕”的聲音傳出,好像有水在底下被煮沸了似的。封離梧也驚覺不對跳著腳站起來,“這、這是什麽?”回頭看春陽出去了,便喊:“惡鬼小兄弟!”說時就要追去,這邊朱公子伸手想阻止他,可話沒出口又是狠咳,風娘隻顧扶著他,根本無暇分身去管。
我心想封離梧壓根不明白狀況的,萬一有什麽不測怎好?連忙也跟著後麵,“封公子!”
甫一撥開重重簾幕去到敞軒外,就被眼前的情景驚得定住,天空持續飄著大雪,但低沉的暮色中卻依稀透下微光,一股一股蒼青的風居然有了形色,在半空中分不清方向地飛來飛去,照見那台階下方原本一大片假山灌木的地方,此時全都如一鍋模糊粥般翻滾,春陽也是一怔,“這是什麽東西?”
“咕嘟咕嘟”眼看著那翻滾的粥竟攪起一口漩渦,開始將周邊青磚路徑和花木也席卷起來。
“啊!怎麽回事?”封離梧在那驚得大叫。
春陽很快就醒悟過來,“必又是那王八精……”說時他的神情就隨即在變,眼睛迅速顯出漆黑顏色,十個手指的指甲也霎時間長出數寸黑鉤,強風從他腳下升起,我站在離他一丈遠的地方,也頓覺凜冽的寒氣像刀子一般刮到臉上。封離梧這時也意識到危險,但他回頭看見我,立刻將我拉住,“小月姑娘,你怎出來了?快進去……”他說時那個漩渦已經飛速卷到台階上,我們腳下也開始傾斜,我來不及驚叫,封離梧就一把抱住我,我們兩個人同時就站不穩朝漩渦當中滑下去。
“咕嘟咕嘟”沸騰的糊塗粥似泥漿在身邊翻騰,但漩渦並沒想象中旋轉得那樣厲害,我和封離梧隻是半個身子陷入其中,他雖然嚇得大喊大叫,卻還死死攥住我的手臂,“啊!這都什麽……”
“你們兩個不要鬆手!”隻聽春陽大聲喊道,隨即他就朝漩渦當中縱身躍了下去,我還沒看清楚,他就整個人消失在沸騰泥漿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