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抱娘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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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誰?”我瞪大眼,“我、我隻是個普通人……”
“你不是在這裏做事的人麽?多少也比我熟悉,而且那些跑掉的才是真正會吃人的惡鬼,剛那個骨女你看到了?要是不幫我找到他們,說不定今夜這裏的人都會被他們吃光的!”
“這裏可是萼樓,鬼本就比人多……”鬼麵少年連恐帶嚇的話,我不是很信。
“那些餓鬼怨魂隻顧著做賺錢生意,哪裏會管你們這些活人的生死,但隻要有我在,那幫家夥才不會撒野。”這話倒是在情在理的感覺,我也漸漸覺得他並不可怕了,“那……?”
“你就按我說的去做!”
“燈籠裏點的,是蒿裏山的皮蠟燭,拿著它走路,便能幫你看清那些幽冥形象……這萼樓就像迷宮一樣,外鬼來到這裏容易迷路,所以那幫家夥都選在這裏脫隊並且藏匿起來……你問他們是誰?他們可是天底下最機靈又刁鑽的鬼物,我粗略看一下,跑走的有刻牙鬼、骨女、癡鬼……對了,還有個貓鬼,你能把他們都找到,拿這燈照著他,他們就動不了了,然後喊我一聲‘阿青快來’,我就會馬上過去把他們抓住的。”
我提著皮燈籠走,反複想著那個叫阿青的鬼麵少年的話,總覺得自己答應幫忙也著實太輕率,先才隻是害怕會被吃掉,所以什麽都不敢反駁,但現在想到要獨自去找那些不知道從何而來的鬼怪,就覺得真該抽自己嘴巴……
“小月?”
綾雀杵在眼前喊我時,我才驚覺過來,“哎?是綾雀?”
“你跑哪兒了?我就知道你不認得路,所以到廚房迎你,可他們說你已經出來了,害我到處找!”綾雀一疊聲抱怨,“今天船上招待的是蒿裏來的鬼行官大人,每年一次的執行公務之便才得經過進來坐一晚,是難得的貴客,如何能誤得起?”她一邊接過我手裏的食盒。
“蒿裏是什麽地方?……嚇!”我不經意間把手裏的燈籠照到綾雀的麵上,她那張粉白玉琢般的小臉頓時羽毛支立起來,說話時鳥喙一動一動的。
“我也沒去過,你怎麽了?”綾雀搖頭笑笑。
“沒、沒什麽……”我不敢再看她,低下頭跟在後麵走,忽然“嘩嘩”的水聲流進耳朵裏,“下雨了?”
“是冥河水。”綾雀糾正我道,“這西湖底下有一條與冥河相連的地水,碧蘢夫人鑿渠引來一段,‘月船仙’才能來往人間和幽冥啊。”
隨著她的話語,眼前黢黑空蕩的廊廡陡然急轉直下,一段台階出現在腳前方,台階直下十幾步,便孤零零立著一支挑著兩顆綠火的桅杆,杆底沒在潮流湧動的暗水裏,因此綠火在水麵映出波光熒熒的兩團,“鐺鐺”有個佝僂的身形蜷縮在杆下,下半身渾然不怕寒冷地泡在水中,隻是俯首在那把手裏的銅錢來回數數,“一個、兩個、三個……”
綾雀朝下眺望幾眼,“誒?引渡的船去哪了?哎!那邊待著的是誰,擺渡的船去哪了?”
“嘿嘿嘿,三個,”佝僂的身形發出古怪的竊笑,慢慢抬起頭來,“四個、五個……”
那是一張布滿皺紋的老人臉,但可怖是他凸出的嘴巴,長著一把像倒插蔥白似的數寸長牙齒,且一笑起來,那些牙齒就像蛆蟲般扭動幾下,同時他的兩隻手掌裏來回把玩著許多銅錢,即便看著我們他也不忘繼續數著,“六個、七個……擺渡?你們想去哪兒?”
“我們要去‘月船仙’,你新來的麽?”綾雀皺眉斜視他,說完又極小聲嘀咕,“哪來這麽難看的家夥?”我見淩雀不認得這滿嘴怪牙的老人鬼,不由得心裏十分戒備起來,握緊燈籠跟淩雀走下台階,一邊小心翼翼地用燈光去照,然而很快就被那怪牙鬼發現了,他先是猛一瞪圓眼睛盯著我,接著大喊一聲:“呔!你拿著什麽?”
“啊?”我和綾雀都一嚇並驚叫出聲,“什……”話音沒出,一股寒風就迎麵而來,“喵!”頭頂上緊接著傳來一聲淒厲貓叫,我還沒來得及抬頭去望,身邊綾雀就應聲倒地,我被她倒下的身子摜得一起跌坐下來,並差一點就失去重心順著台階滾下水去,但眼前恍惚白影閃過,就聽“喵——”又一聲拖長的撕裂貓叫,有個東西似乎被彈飛出去,然後落在遠處的暗水裏發出“咚”的落水聲。
“嚇?春陽少爺!”綾雀喊出這句時,我才定睛看清前方半空中飄著的白影子,正是身穿一襲出風毛白鶴氅的春陽,隻是背對著我看不到他是什麽表情,但方才必然是發生什麽危險狀況了!
“阿貓!那活丫頭拿的是皮燈籠,快走!”就聽怪牙鬼喊出這句,水裏立刻發出連串“咕嚕咕嚕”好像沸騰開水似的聲音,春陽揮袖喝道:“敢來這撒野就別跑!”
水麵立刻竄起大片藍火,隻聽貓聲“喵嗚”痛呼,有小團黑色從藍火裏飛起,那怪牙鬼大喝一聲“咳”,便化作煙霧跟那黑色融合在一起,然後就在半空迅速不見了。
“是、是貓鬼?”綾雀艱難地撐起身,她神情顯得無比恐懼,同時衣裳前襟被撕裂一大塊,精致的小臉上也刻下數道深深傷痕,我這時才想起低頭看自己,那食盒已完全滾在台階上,菜肴撒得到處都是,隻有皮蠟燭的燈籠杆這時還死死攥在手裏,方才那怪牙鬼就是發現我拿著皮燈籠才發難的吧?不禁心裏後怕起來,“綾雀,你怎麽樣了?”
綾雀全身瑟瑟發抖地抱著雙肩,“貓、貓鬼混進來了,怎辦……春陽少爺,您救救我……”她六神無主地朝春陽哀求起來。
水麵的藍火沒有滅,我看到春陽的身影輕飄飄落在火上,麵無表情地轉過來看了看我倆,“已經跑了。”
“咕嘟咕嘟”藍火下麵的水裏忽然又冒出一串泡泡,接著一具屍體像木板似浮起來,淩雀看到又是一驚,“是船夫?”
春陽的目光最終落在我身上,“你拿的是什麽?”
我拍拍衣服灰塵站起來,感覺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麽,“是個臉長得很可怕的鬼……說是他們出來巡行的隊伍,經過萼樓卻因這裏複雜的地形而趁機走脫了好幾個不好的家夥,但他也不熟悉路徑,所以要我拿著這燈找到走脫的家夥,用燈照見就喊他……”
春陽眯了眯眼,突然昂首揚聲道:“青鬼,你出來!”
但四下裏除了風聲,半晌沒有異動,也沒哪個鬼影顯現,春陽的臉色便不那麽好了,按下藍火他落在台階上,對綾雀道:“你回去船上待著不要出來,並且跟我姐姐說,蒿裏來的百鬼有幾個走脫了,現在正不知躲在哪裏作祟,我去把他們找出來,你讓她布置一下別再出意外。”然後再轉向我,想了想才又道:“既然青鬼給你的皮燈籠,那現在我跟你一道去先找到他。”
“是……”綾雀膽戰心驚地應諾,揮動手裏的銀白飄帶揚起一陣輕風便急忙飛去,剩下我和春陽麵麵相覷。
“方才那兩個是不是牙鬼和貓鬼?好像還、還有骨女和什麽癡鬼……”我訥訥地問,無意識將燈籠略舉起一些,燈光映照在春陽身上,他立刻皺眉抬起寬擺長袖遮住半邊側麵,我嚇得連忙用身擋住燈光,“對不起……”
“行了,這些不必你來操心,現在就去把皮燈籠還給青鬼,凡世的人不該碰幽冥的物件……”春陽似乎微微歎一口氣,拾階而上,我也趕緊在他身後跟著去。
春寒逼人的夜裏,屋牆上垂掛那些冰淩,發出不易察覺的微微光點,靜謐裏有數不清依勢而生的攀纏藤蔓,這時節還沒萌發綠芽,大團虯結的枯枝在那仿佛聚眾舞爪的鬼怪。
我小心地掩著燈籠的光,生怕光線漏到身旁的春陽身上。
他一直沒有做聲,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我偷望他側麵的輪廓,總如冰淩的清冷,突然遠方寥寥傳來一點吹奏的絲竹樂聲,有琴和奏著笛聲,莫非是青鬼在那兒?
但越走得近,聽得樂聲委婉而悲戚,還有人聲在其中詠唱:“千尋竹,鵝溪絹,倦筆墨,不複言……”
“是哪位客人在竹林裏設宴喝酒嗎?這麽冷的天……”我奇怪地嘀咕,春陽忽然擺手讓我止聲,循著路徑繞過前麵一座太湖石的假山,便是那一片不因冬寒而凋零枯落的竹林,此刻望去林子中央,無數碧瑩瑩的星點熒塵在其中環轉漂浮,將茂密的竹葉枝幹都附著冰玉銀綃般的光色;我揉了揉眼睛,原來那些星點熒塵都來自正飄逸起舞的舞人衣裙,恍惚從發飾來看,他們當中有男有女,皆穿著我從沒見過的白色皮毛深衣袍裾,在每一旋轉間,他們的衣擺就會散發出光粉,情景美如天仙降臨。
“碧雲春樹箋、粉蠟箋、蘆雁箋,蘇子作詩如見畫,桃紅天水碧人間。”
我才看見舞者當中有一位席地而坐、正在撫琴的男人,雖看不到麵目,但身姿倜儻朗俊,語聲清明,應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方才說的是蘇軾和文同因畫竹往複的風流韻事,後來說的是蘇軾用過的特製書紙名……這隻老鬼什麽來曆?”
我聽到春陽這樣自言自語,但他說的內容我都不懂,隻是忍不住小聲接了一句:“有這麽好看的鬼?”
這時男子撫琴一曲完罷,眾舞人中有對男女走近他身邊,變戲法般手中多了一支簫和一麵鼓,先是“叮咚”的鼓點敲響,然後簫聲悠揚響起,眾舞人再度緩緩行走繞圈,汩汩地吟唱:“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見君子,樂且有儀。”
天空中仿似一霎那吹起苔色的雪片,竹枝高低上下,雪影婆娑。
“這是什麽?”我雖害怕但仍舍不得移開視線,春陽看見那雪飄來,便伸手接住一點,放到鼻端聞聞,突然抬袖擋住我的口鼻,“小心,那青雪是老鬼千百年來積攢的幽怨所化,凡人吸入恐有性命之憂。”
“嚇?”我嚇得趕緊抓住春陽的衣袖用力捂住口鼻,卻引得他皺眉不耐煩地瞥來一眼,我顧不得那麽多,索性躲在他身後,“那、那鬼是你要找的麽?”
“噓——”春陽盯著那竹林深處,“他若是存心走脫,便不會在此大排歌舞了,倒像是在等誰。”
“興許他就是喜歡歌舞,你和他第一次見,卻怎能猜到他的心事?”我更奇怪了。
“蒿裏百鬼之中有個癡鬼,據說生前為周時下層貴族,迄今已有兩千餘歲,擅歌舞而情長,原是地仙鬼物,但他癡寐甚深,束縛於人間執念無從離去,所以隻好隨他留在蒿裏台下,澆淋日月天長,隻埋在每年人間焚化後落在蒿裏台的字紙裏度過時光,鬼界也隻等他自生自滅算了,我這樣聽說過,如今看見他,就估計是他吧。”春陽聳聳下巴,好像又輕輕歎口氣。
“噢……你怎麽說話像個讀書人似的?”我訝異地看著春陽。
“噓!不想死的就別說話,盡量也別吸氣。”春陽突然一把按住我的頭,將我往旁邊一棵大樹背後塞去,就在他做這舉動時,頭頂上天空劃過一道鮮血長虹,緊接著竹林邊沿的枯石上,開出一朵數丈高的紅光花形,我一邊用自己衣袖掩住口鼻張望,那花中現出位低身以紅袖掩麵的女子,因離著有點遠,好半晌才看清那是先前在小屋裏見過的骨女,她手裏照舊像抱著玩偶似摟著另一個男人,這時男人可能因為被拽著飛行而晃得七葷八素的,好半晌才清醒看看身邊的骨女,又看看周邊的環境,便嚇得大叫:“這是什麽地方?我怎會在這……”
骨女用手點在他的上唇,哄孩子似的道:“姐姐的紅果兒還沒喂你吃呢。”說時,她那一襲大紅的下裙無風而起,像一幕風幡展開然後迅速從頭到腳罩住男人,男人頓時發出驚駭無比的慘叫,在紅裙裏拚命掙紮,但不消半會兒,骨女將裙擺一揚,“呼啦”裙子依舊垂下,男人的蹤影也不見了。
“嘖嘖。”骨女露出滿足的表情,從懷裏取出一塊銅鏡對月梳理幾下發鬢和儀容,又翹起尾指用細長紫蔥色的指甲剔一剔牙,突然眼角朝春陽和我所在的方向一掃,紅光陡然大盛,我還沒反應過來,那股淩厲的血紅瞬間就逼近眼前,“咣”一聲電光火石爆裂,就見春陽徒手攥住三尺大紅絛帶,骨女站在離他僅三步開外的近處,媚眼如絲正上下端詳他道:“何來這如月姣童,絕美姿容?”說時,她緩緩靠近,並伸過手來輕輕碰觸春陽的臉頰和下巴。
我躲在樹後大氣不敢出,看到他倆這情景不由臉熱到耳尖,可春陽沒閃避也沒有動,那骨女的笑靨如花,慢慢將落在春陽手裏的紅絛一端繞回腕上,“姣童,你叫什麽?”
奇怪的是春陽手中纏著絛帶,卻任由那骨女收短並靠過來,幾乎近身貼在一處時,他才淡淡一笑,忽然反手一把抓住骨女那正摸自己臉的手,骨女嬌哼一聲:“你弄疼我了……”這時她似乎真的因疼痛縮了縮肩,那一側原就半遮半露的衣襟自然滑落下來,恰好將雪白的肌膚和精致鎖骨展現在春陽眼前,“姣童兒,你且輕點。”
春陽的身高與骨女相比略矮大半頭,他嘴角仍帶著那一抹不知何意的淺笑,此刻竟略微湊近骨女的頸項間輕嗅,另一隻手已無聲遊走到她心口,用食指在她鮮紅衣襟邊沿掠過,指尖沾染上濡濕的紅,他將指頭放到唇邊舔舐一下,骨女柔聲道:“喜歡血的味道?”
夜裏無形的風圍著他倆打轉,春陽的目光與她對視,沾血的手繼續摸下她的腰間,我看得麵紅耳赤,心忖春陽不是來查找這些鬼的嗎?怎麽卻與骨女卿卿我我起來?正想轉開之際,春陽的手已經“剮啦”插入骨女的腰間,隨著血肉開綻的一聲,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從中拽出一顆小兒拳頭大的紅色物件,臉上不動聲色還掛著那笑,“若沒有這顆上古的血玉髓,你馬上就變回一堆白骨了吧?”
我依稀看見那血玉上還拉著的筋膜連肉,骨女頓時麵如死白,想要驚呼出聲卻絲毫不敢動彈,“你、你……”
“他隻有情,而你隻有欲。”春陽似乎說的是竹林裏的癡鬼,但那一幕青雪散漫間,翩翩佳公子依舊吟詠著一段段不知何物的文辭,舞人們奏著各式樂器起舞相和,完全不知近在咫尺的林外發生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