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蓮舫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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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方才在花園裏遇到一隻黃鼠狼,它變成個人的模樣,說是從山西什麽雲中的什麽鬼將軍那來的,給這裏的……夫人送信……”我一邊說著就覺得不對,眼睛餘光就看到阿旺他們的臉色,這才想起廚房裏大多數的人並不知道萼樓背後的秘密,舌頭不不自禁就打起結來,芸妞也從我的神情看出話不對,但也顧不得那麽多了,一把將我從凳子上拉起來,“現在你就跟我去見夫人,蕙兒若在便罷……”芸妞威脅的話隻說半截,但眼眶已經擠出紅絲,仿佛快要流出血來似的,我嚇得隻好說:“那你且等等,我把幾樣點心裝好盒子一道送去。”
縛彩的青瓦紅門,燈燭上下相照得兩廊熒煌。數位羅絹粉紫的濃妝伎人在院子裏擺弄各色絲竹,地上還有幾個七八歲的上了醜兒妝的小伶在練習翻滾。
“這些人看著眼生,都是新招來的?”芸妞正嘀咕一句,就看到蕙兒和露哥從屋裏掀簾子出來。芸妞上去重重一巴掌拍在蕙兒的腰上,“死蹄子害我等你這許久!”
“哎?”蕙兒被她打得莫名其妙,“我這兒陪夫人見客呢。”
“我到處找不見你,一時也尋不到你的魂氣……”芸妞雖氣急敗壞,但這句話說半截還是咽了回去,就一勁兒拍打蕙兒。
“嗬,來的是雲中三頭死逆煞鬼將軍座下的黃鼠狼管領,它身上帶著臊屁味兒的毒瘴呢。”蕙兒用手遮著嘴壓低聲音俏皮地道,芸妞立刻湊近她身上聞,果然立即皺眉捂鼻,“你這都熏成什麽樣兒了?趕快換衣裳去!”說罷也就“噗嗤”笑了,一旁露哥看我還站著對她倆發愣,便朝我麵前擺手,“春陽少爺早回來了,謝絕應酬就自個兒到西廂房歇息著,我這好多事忙,你把點心送進去?”
“哦。”我點頭,過去在江都初識春陽時,他在我印象中是會害人、吃人的惡鬼,可到後來卻幾次在危急之時得他出手拯救,才覺得他其實是個冷麵熱心腸的,尤其對自己的手足家人更是關切備至,來萼樓做事大半年間,碧蘢夫人有事都隻會找他來商量調和,他也從不貳話的。
西廂內,春陽穿一襲白縑的道服,外披白地緇色布邊的月衣正倚在長榻上,手中執一卷書在燈下看,我把食盒內的點心一一擺到他身邊的矮幾上,忍不住道:“你倒真像個書生……”話沒說完,春陽覷我一眼,我後半截便生生咽了回去。
春陽放下手裏的書,淡淡答道:“最初來到人間時識字看書,隻是為了接近那些達官貴人,能夠投其所好揣摩他們的意思,後來時間久了,發覺這些書卷內確實有許多意趣。”
“哦。”我故作不經意的樣子繼續拿出碗箸,“剛才出來太著急了所以沒做羹湯,現給你泡一鍾芽茶?要雀舌還是鷹爪?”
春陽點點頭:“鷹爪。”
我轉身到壁櫥架子上取茶葉,拿眼偷看坐在那邊的春陽,意外的是他也正看著我,我連忙把臉轉到燈影的暗裏,他卻開口問道:“你的腳怎麽了?”
“腳?”我一愣,“剛在花塢不小心崴到的。”
“你腳上綁著的是什麽?”春陽用手指了指。
“這個?”我才想起腳上綁著那條鯉魚給的水草,想來是有些靈力的東西,所以被春陽察覺了,隻得盡量敷衍,“是水草,腳踝腫了,用它綁著舒服些。”
春陽似乎想說什麽,卻被外麵突如其來一陣嘈雜聲打斷。
“我要吃雞!我就要吃雞!”
“哎,黃管領莫著急,已經去廚房取了!”是露哥的聲音。
“我要吃雞、吃雞……”
我看春陽眉心一蹙,便解釋道:“是那個黃鼠狼精,從什麽雲中的鬼王處來,方才我和蕙姐在花園裏碰到他,說是來找碧蘢夫人的,也一直嚷嚷要吃雞。”
“雲中?”春陽的神情十分意外,“你們在花園裏碰到它?”
“是啊?它說是跟那些客商一起進來的,還說找不到路,先問是不是萼樓來著。”我一邊說時一邊取燒水的銅壺看,“哎!沒水泡茶了,你等著,我現在去燒。”
當我出到院子,就看到那黃鼠狼正在當中軲轆似打滾,嘴裏還喊著:“我要吃雞!我要吃雞……”忽然看見我了,就地“蹭”地坐起來指著我罵道:“你!方才是你說去給我拿雞的!雞呢?”
“嚇?”我一怔,“我、我忙別的去了……”
“你個卑鄙的人類!”黃鼠狼暴怒起來,攤開雙手現出尖長的指爪,“既然雞肉還沒送到,我先喝點人血解渴!”說時就凶神惡煞地要朝我撲來,我下意識環顧四周,露哥正轉過身去跟別人在說話,好像壓根沒注意到我這邊,眼看它縱身一躍,我嚇得拿壺就衝它麵門扔過去,“你別過來……”
“啪——”地一聲,黃鼠狼“呀”地發出誇張的叫喊就彈落在地,立即又一咕嚕爬起來,更加生氣地跳腳吼,“膽敢冒犯本管領,宵小人類是活膩了?”說時它那個尖尖的三角頭上兩個眼睛冒出紅光,頭顱像吹氣般猛地增大數圈,張口就要朝我咬來,這時西廂的門“嘩啦”被推開,我還沒看清楚,就覺白影一晃,“噗”地悶響,黃鼠狼“啊啊——”大叫,竟飛出足有三丈多遠,春陽不知何時就站在我前方,垂手而立的姿態,好像從未對黃鼠狼動過手似的。
“哎呀,春陽少爺您怎麽出來了?”露哥趕緊過來張羅。
“隻是一畜生,仗著誰在這兒撒野?”春陽的語氣冷峻不容置疑。
“嘿,這位又是哪兒出來的?嘿,這一腳好力道……”黃鼠狼“哼哼唧唧”地從地上爬起來,一邊用毛爪子搔著半邊臉一邊拿眼上下打量春陽:“原來是個餓鬼小子……嘿嘿,這立眉霸眼的架勢是嚇唬本管領呢?本管領可是個皮善人,就不與你計較了。”
“你還愣著幹什麽?快去燒水給我泡茶!”春陽故意朝我覷一眼斥責道,我趕緊答應:“是!”就去撿起銅壺跑開了。
出乎意料的是,那黃鼠狼精後來並沒惱羞成怒地跟春陽開打,倆人在院子裏說了什麽,在我取了水和燒炭爐子回來時,那黃鼠狼精用圓滑的腔調正說道:“三頭將軍自上回與修明、夷光兩位校書交際,便從此牽腸掛肚的,派我這趟是來提親哩!”
碧蘢夫人和露哥在旁邊,也附和幾句什麽,我在西廂門階下放好爐子燒水,春陽還是淡淡的,卻見那許久不見的詩痕急匆匆從外麵跑來:“夫人、夫人……花塢那邊出事了!有幾個客人發瘋,在那咬人砸東西,有個把芸妞的頭發連皮都扯掉一塊,真不知如何是好……”
“快去看看!”露哥和碧蘢夫人來不及多話,就急火火跟詩痕去了。
春陽對這些閑事雜務毫不上心的,轉身回到屋裏,我則盡量讓自己不起眼地縮在一旁扇著炭火燒水,一邊望那黃鼠狼精,它衝遠去的露哥身影又在喊:“哎!雞呢?雞呢?”幸好阿魚已從廚房帶著食盒跑轉回來:“來了、來了。”
看來黃鼠狼是不會再找我的茬了,我稍微放心一點,燒好水為春陽沏好茶,收拾回廚房不提。
阿濁打赤雙腳穿著剛過膝的褲子,獨自坐在庭院一塊涼石上,一邊哼著小調兒一邊對著一大簸箕赤小豆在挑揀。
忙碌的一宿終於又過去了,我也鬆一口氣,拖著瘸腿拿上幾個熱騰騰的菜肉包子走來,“這豆子是做什麽的?蒸豆包?”
阿濁笑嘻嘻地接過一個包子,“遲些有用處的。”
“這麽黑又沒點燈,你能看清?”我用力咬一大口包子,對她的話也沒深想,“哎,我今天才叫倒黴,不但崴到腳,還差點被一個黃鼠狼吃掉。”
“黃鼠狼?”阿濁天真地笑,“黃鼠狼吃雞不吃人吧?”
“是個黃鼠狼精,”我說時看看左右,壓低聲,“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專門來到這的,哎!突然就張牙舞爪地撲過來,嚇我一大跳。”
“那後來呢?你受傷沒有?”阿濁馬上急了,拉起我衣袖察看。
“沒有,多虧春陽出手製止它了。”我搖搖頭。
“春陽?哦!我聽弟弟們說過,是碧蘢夫人那個很凶的弟弟吧?對了小月,再過兩個月就到中元節了。”阿濁在黑暗中撚起一顆豆子,“這個有蟲眼兒。”
“這麽黑你怎能看見蟲眼?”我詫異起來,可話還沒說下去,“嘩啦”一陣瓦片跌落摔碎的聲響從數丈開外的圍牆上傳來,阿濁猛地一把拽住我,“小月,小月快跑!”
“啊?”我還沒明白怎回事,就聽到嘶啞不明的人聲和一股像是血腥的刺鼻味道,阿濁用力把我拉起來:“快!”
我什麽也沒看清,隻得被動跟在她後麵,一邊跑她一邊還朝廚房方向喊:“姐!烏糍姐!”
恰好羅娘出來洗手,借著屋裏的燈光她望向我們的神色一變,趕緊從門後拿出大捆掃帚戒備地讓我們迅速躲到身後並大喊:“什麽人?”
我這時借著屋裏透出的光轉回頭去看,才發現大約數丈開外有兩個乘著夜色的男人模糊身影,隻是行止怪異,衣衫在光裏透出價值不菲的質地光澤,但束容淩亂全不像個正常的好人。
好像被羅娘的陣勢唬住,那兩人遲疑地立住腳,屋裏的趙不二、阿旺也聞聲跑出來:“出什麽事了?”
“那邊有兩個人……很奇怪!”我指著說。
“嗨!你們幹甚的?”阿旺大聲衝那兩人喊了一句,那倆人立刻退回暗處,很快消失蹤影。
“那人不對勁兒!”阿旺想追過去,趙不二一把拉住他:“你一個人打得過他倆啊?”
我想起方才在鴛鴦館處詩痕來稟告的話,“花塢那邊說有幾個客人發瘋打人、咬人了,碧蘢夫人和露哥都趕了去看,不知……”
“誒?烏糍姐先送東西去花塢,還沒回來?”阿旺的話音沒落,阿濁撒腿就飛奔出去,我趕緊去拉,“你要去哪兒?”
“姐……有危險!”阿濁急著甩開我的手,我也急了,“什麽危險……別自己一個人去!”根本拉不住她,隻得就跟她前後腳一齊出了院子。
東方的天幕已經微微擦亮,很快萼樓就會在日陽下顯露出它原本的麵目,慣常這個時間裏,該散的散去、該睡的也自然就睡了,然而那兩個奇怪的人與今夜花塢的不尋常騷動有關?
花塢內燈火依舊,但花園裏靜悄悄的,我拽著阿濁低聲告誡,“你別冒失,這裏的姐姐們都有點凶。”
“嗯。”阿濁握住我的手,“我擔心烏糍姐,找到她就回去。”
正說著話,我腳上好像絆到什麽,恰好就在之前崴到的傷處,我疼得“哎呀”一聲,阿濁低頭去看立刻驚呼:“姐?”
果然是烏糍姐,她匍匐在地上,正好伸手抓住我的腳踝,我倆趕緊扶起她,“姐!你怎麽了?”
烏糍姐連忙做手勢讓我們噤聲,又指指下身用極低聲道:“膝、膝蓋骨撞得生疼……你們來時沒碰到人麽?”
“沒啊?花先生呢?還有蕙姐和芸妞她們?”我一疊聲問,“剛才碧蘢夫人和露哥不是也過來了嗎?”
“蕙兒跟那幾個客人突然發瘋,把芸妞的頭發帶著皮都扯下來了……我跑出來時就被一個人抱住腿,他還朝我膝蓋上咬了一口,正好夫人和露哥來到,那人才丟開我自己跑了,後來裏麵鬧哄哄的我躲到這裏,卻走不動……”烏糍姐的腿似乎疼得緊,一邊說話一邊抽著氣,我把她的裙子掀起來借著晨曦的微光察看,居然膝褲的膝蓋部位汪著一大片血跡。阿濁焦急地喊道:“了不得!姐你這得趕快包紮一下?別人的管不著,咱自己先回去吧!”我倆於是分別從兩邊攙著烏糍姐起來,幸好她的另一條腿還能走,我倆便架著她回到她自己住的屋子去。
我讓烏糍姐靠坐在床邊,給她撩起裙子和褲管,點燈仔細照看之下,像是被撕下一塊肉,就想去打水給她擦洗傷口,她卻又拉住我,“別、別去,天大亮再出去……你不是說先前也有兩個可疑的人來過廚房麽?恐怕他們都是一夥兒的!”
“是啊……”我和阿濁麵麵相覷,“而且花塢裏為何那麽安靜,碧蘢夫人她們和那麽多客人都去哪兒了?”
“我也全不知發生什麽事,所以我讓你天亮再出去。”烏糍姐歎一口氣,“萼樓在日間恢複原本模樣,但那些外來的不知是鬼怪還是人,你要當心。”
我隻好點點頭,再過一會兒,天色完全透亮後出去打來水,又到廚房找些吃的,由阿濁照料烏糍姐的傷勢,我十分困倦便回屋打算睡一覺。
從烏糍姐的房間走出來,要轉過一爿圍牆再穿過數丈草徑,才能拐到我所住的小屋。
此刻初夏的日頭清爽不熱,遠處望向山坡的墟墓間偶有幾隻小獸賊頭賊腦,看來與平日一般的寧靜,夜幕中發生的那些燈紅酒綠、富賈佳人,好像都與眼前的一切不可能關聯。
我打了個嗬欠,崴傷的腳幸虧有那鯉魚給的草繩,後半夜這樣來回奔跑折騰竟也不太覺得疼,隻是眼下實在太困。
走過草徑,突如其來地從中衝出一個人,“救、救命!”
“嚇?”我驚得倒後幾步跌坐在地,定睛才看清原來是昨夜爬到高處唱“贏得青樓薄幸名”的那位客人,他好像經曆過不少生死曲折,此時衣衫淩亂肮髒,臉上沾染血汙,神情驚恐又恍惚,“你、你是人嗎?救救我……”
“你、你怎麽了?”我這也是明知故問。
“有鬼……好多鬼在吃人……鬼還吃鬼……”那男人嘴唇抖擻地說著,我心下猜測他跟烏糍姐一樣是從花塢那場混亂中逃出來的?
“蕙兒突然就發了瘋,抓著芸姑娘的頭發一扯……芸姑娘的頭發帶著臉皮就撕下來了,變成個血糊糊的骷髏頭!”男子雙手抓住自己的臉,指甲都痙攣得摳進肉裏,“然後有幾個不認識的人衝過來,變成尖長獠牙的嘴,逮著人就咬……”
我聽著他的話,腦海中自然就想起先前王八寶曾告誡過的話:有外麵不好的東西也混進萼樓來了。
“這青天白日,這萼樓怎就沒了?你呢?你是人是鬼?”男子指著我,眼神愈加迷離,好像想要靠近點看清我似的,我趕緊從地上爬起來走避,“你別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