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龍魚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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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山莊別墅區——整個省城最尊貴的私家領地。這裏的每一幢豪宅都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而中央水景北側那幢最氣派的三層別墅正是鄧驊的家庭住所。
    一對母子正手牽手走下別墅門前的台階。那女子時近中年,芳華宛存,隻是眉角處已難掩歲月的溝壑。她緩步到達路麵之後,忽地鬆開兒子的手,獨自轉身麵向大門而立。她那秀美的雙眼中波光盈動,流露出眷戀滄桑的神色。
    一輛黑色的小車早已在不遠處靜靜等候。駕駛座上的男子從車裏鑽出來,他快步走到那對母子身旁,輕聲說道:“夫人,請上車吧。”
    女子閉起眼睛,無聲地歎了口氣。她正是鄧驊的遺孀,也是這幢別墅的女主人。在她閉眼的同時,那些曾經的富貴尊華就像五彩的泡沫一樣一一幻滅,空留下令人心悸的殘破回憶。
    一隻瘦弱的胳膊挽住了女人,讓後者的思緒重新回到現實之中。伸出胳膊的男孩是鄧驊的兒子鄧箭,與父親的強悍霸氣相反,這孩子的性格卻過於柔弱文靜,這與他長期和母親相伴不無關係。
    鄧妻轉過身,當她看到鄧箭的時候,眼神中便又恢複了幾分生氣。不管什麽時候,兒子總是母親最大的財富,隻要這筆財富沒有失去,母親就有充足的理由好好地活下去。
    母子倆手挽著手,相互攙扶著向停車處走去。侍候在一旁的男子搶兩步上前幫他們打開了後座車門,這個男子自然就是鄧家最忠實的仆人——阿華。
    待鄧氏母子上車坐穩之後,阿華關上後門,自己繞到車頭鑽進了駕駛室。車本來就是點著火的,所以他隻需要輕輕一掛擋位,車輛便穩穩地向前啟動了。
    小車在風景如畫的別墅區內穿行,兩邊的綠樹紅花漸次掠過。鄧箭把臉貼在車窗上向外看了一會兒,忽然低聲說道:“媽,我不想走。”
    女人沒有說話,隻是湊過身去攬住兒子,下巴則緊緊貼在對方的後腦勺上。
    阿華往後視鏡裏瞟了一眼,說:“國外可好了。那裏的大人小孩都很懂禮貌,環境也好,天特別藍,而且人少,不像我們國內走到哪裏都是鬧哄哄的。”
    麵對這番誘惑,鄧箭卻顯得無動於衷。於是阿華停頓了片刻,又道:“到了國外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玩了,和你的小朋友們一塊兒,不會再有人整天跟著你。”
    鄧箭終於露出些期待的神色,他轉頭看著自己的母親,求證似的問道:“真的嗎?”
    鄧妻點了點頭,同時疼愛地幫兒子捋著鬢角淩亂的發梢。
    鄧箭興奮地把身體全都轉過來,然後他用雙手扶著前排駕駛座的椅背,湊著腦袋問阿華:“華哥,國外這麽好,你怎麽不和我們一塊兒走呢?”
    阿華略微一愣,笑道:“我就不用去了,國外已經有一個大哥哥在等著你們,他會照顧你們的。”
    鄧箭眨了眨眼睛,又問身旁的母親:“國外是哪個哥哥?”
    鄧妻柔聲道:“大揚哥哥,你很小的時候見過他,還記得嗎?”
    “大揚哥哥……”鄧箭的眼神有些迷茫,他在記憶中搜索了一會兒卻沒什麽進展,隻好去問阿華,“他和你一樣厲害嗎?”
    “他可比我厲害多了,他是斯坦福大學的博士。他會帶你去念最好的學校,教給你很多很多有用的知識,你以後會成為一個科學家。你不是一直都想當科學家嗎?”說話的同時,阿華已經將車駛出了天子山莊。前方的大路通往省城機場。
    鄧箭凝住目光,他開始想象這個比阿華還要厲害的大揚哥哥,開始想象即將到來的全新生活。
    這時卻聽鄧妻說道:“阿華,你也可以走的,為什麽不和我們一起走?”
    阿華搖搖頭:“我去幹什麽?那邊根本不適合我。大揚會用他的方式保護你們,你們不用再擔驚受怕地過日子,這不正是你想要的生活嗎?如果我去了,反而會拖累你們。”
    鄧妻不說話了。的確,經曆這麽多風風雨雨之後,她已經無法分辨阿華究竟是在保護他們,還是在破壞他們正常的生活。
    片刻的沉默之後,阿華幽幽地說道:“我現在終於明白,鄧總當初為什麽要把我們兄弟幾個分開,而且還不允許我們私下來往。”
    “嗯?”
    “鄧總是在給你們娘倆安排後路。我們幾個分得越遠,你們以後的選擇麵就越大。就好比現在,不管你們想要什麽樣的生活,都能夠找到值得信賴的人。而我隻是你們的一種選擇而已,你們要離開了,又何必留戀?我自然會找到我的歸宿,當鄧總選擇我當貼身保鏢的時候,這個歸宿就已經確定了。”
    女人無聲地看著阿華的背影,他的雙手握在方向盤上,堅實有力,對前路從不會有任何的猶豫。隻是在他右手的手腕上,那串佛珠卻始終搖擺不定。
    女人知道自己無力改變這個男子的軌跡。她隻能苦笑了一下,換了個話題問道:“阿治呢?我們要走了,他也不來送一下。”
    阿華斟酌了一會兒,說道:“他不方便過來。鄧總送他走的時候交代過,以後沒有特殊情況,不可以再和龍宇集團的人有任何接觸。”
    今天還不算是特殊情況嗎?女人在心中想著,不過這話終於沒有說出來。
    兩個小時之後,阿華把鄧箭母子送上了前往美國的飛機。他肩頭的一副重擔終於落了下來。大揚,這個在美國的兄弟會處理好接下來的事情。他是如此地信任對方,雖然他們已有十多年未曾謀麵。
    而他肩頭還有另一副擔子,這個擔子不處理好,他仍然無法放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從機場出來之後,阿華驅車直奔省人民醫院。到了病房的門口,卻見馬亮正抱著胳膊縮在塑料椅子上打盹,睡得歪頭咧嘴的。他便上前去踢了對方一腳。
    馬亮從睡夢中驚醒,揉揉眼睛一看是阿華,連忙跳起來:“華哥,你可來了。”一邊說還一邊擦著嘴角掛著的口水。
    阿華道:“讓你陪著明明,你怎麽跑外頭睡覺來了?”
    “我被明明趕出來了。”馬亮狼狽地撓著頭發,“而且……明明一天都沒吃飯。”
    阿華皺起眉頭:“怎麽回事?”
    馬亮衝病房裏努努嘴說:“你進去看看就明白了。”
    阿華不再和對方饒舌,他推開虛掩的房門走進了病房內。卻見明明脊背衝外躺在病床上,看樣子好像在生悶氣似的。床前的櫃子上則放著一份病號飯。
    阿華走上前在飯盒上摸了摸,已經沒什麽熱氣了。於是他便把那盒飯送到病房配備的微波爐裏開始加熱。
    明明雖然沒有轉身,但已經聽出了來人的舉動,便開口道:“我已經說過了,除非你們把鏡子拿來,否則我是不會吃飯的。”因為咽喉受到灼傷,她的聲音有些嘶啞,全無以前那銀鈴般的悅耳動聽。
    “鏡子?”阿華一愣,他沒想到對方不吃飯原來是為了這樣的要求。而明明則聽出了他的聲音,驚喜地翻過身來,叫道:“華哥!”
    “你想要鏡子?”阿華看著明明的臉。那是一張令人難以卒睹的麵龐,不過這樣的麵龐阿華早已不是第一次見到。曾經有另外一個人,他的麵容或許比明明此刻還要恐怖,阿華每每想到那個人的時候,心中便充滿了憎恨和敵意。
    當然了,當阿華看著明明的時候完全是另外一種感覺。那是一種揪著心尖尖的憐惜和酸痛,這感覺如此特殊,阿華此前還從未體驗過。
    即便鄧驊死在他眼前的時候都沒有。
    “我要鏡子。”明明堅定地回答,“我有權利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模樣!”
    阿華靜靜地看著明明,從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任何內心的情緒,然後他回答說:“是的,你有這個權利,但是你不能把吃飯這件事情作為申請權利的籌碼。你必須先吃飯,你把飯吃完了,我就會給你一麵鏡子。”
    阿華說完這番話的同時,微波爐也停止了轉動。他把熱好的病號飯端出來,親手送到了明明的床前。明明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像是一個任性的孩子見到了自己最敬愛的師長。她的怨氣已消散無蹤,隻喃喃地問道:“你不會騙我吧?”
    阿華認真地回答說:“我從來不會騙人。”然後他俯下身,輕輕托著明明的脖頸,把她從病床上扶坐起來。明明微閉著眼睛,殘缺的麵龐上竟也浮現出一絲笑意。當阿華把溫熱的飯盒送向她手中的時候,她立刻乖乖地接過去,同時說道:“我相信你,我把飯吃完,你一定會給我鏡子的。”
    阿華點點頭。他看著明明把第一勺飯菜送入口中之後,便起身走到病房門口。馬亮正探頭探腦地往屋裏張望,阿華對他說道:“你去找一麵鏡子來。”
    “什麽?”馬亮往走廊裏退了一步,壓低聲音道,“你真給她鏡子?她這副樣子,一照鏡子還不瘋了?!”
    阿華眉頭一蹙:“我讓你拿你就拿!”馬亮不敢多說,吐著舌頭一溜煙準備去了。他的動作麻利得很,不消三兩分鍾就從護士值班室找來麵小圓鏡,忙不迭地送到阿華手中。後者拿著那鏡子複又進到病房內,不過他沒有立刻把鏡子給明明,而是先坐在床邊看著明明把飯菜吃完。
    終於,明明把空蕩蕩的飯盆放在床頭櫃上,然後她看著阿華,雖不說話,但用意已非常明了。
    阿華問:“你確定了嗎?真的要看?”
    明明的嘴唇咧了咧,像是在苦笑:“難道我能永遠都不看嗎?”
    阿華不再說什麽,他把那麵圓鏡遞了過去。明明用雙手抓住那鏡子,然後她慢慢地將鏡麵翻轉過來,直到看到鏡子裏的那張扭曲可怖的麵龐。
    阿華本以為明明會尖叫、會痛哭。可是都沒有,他隻看到女孩那雙如枯枝般萎縮的手慢慢地顫抖起來,然後有一個聲音在嗚咽著問道:“為什麽還要讓我活著?為什麽還要讓我活著?!”
    那語調如寒冰一般絕望,沒有一絲一毫的生氣。
    阿華握住明明的手,他用堅定的力量製止了對方的顫抖,鏡子穩定下來,更加清晰地映照出明明鬼魅般的容顏。
    “你必須活著。不管是為了殘害你的人,還是為了愛你的人。”阿華緊盯著明明的雙眼說道,“我會為你報仇,我要讓那些殘害你的人遭受到更加痛苦的折磨!我要你見證他們的結局,所以你得活下去!而對於那些愛你的人,他們的愛並不會因為你的容顏而改變,為了他們,你同樣得活下去!”
    明明的眼波開始流動,那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不曾失卻光彩的角落。阿華似乎被這番光彩感染了,他俯下身,嘴唇貼在了明明的眼角。隨即他感到有大量的液體浸漫出來,鹹鹹澀澀的,幾乎要封塞住他的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病房門口有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阿華放開明明的身體,循聲看去,卻見馬亮倚在門邊,手裏拿著個電話晃了一下。
    明明自己伸手擦了擦眼角,道:“你有事情?快去處理吧。”
    阿華點點頭,轉身走到病房,順手把房門反帶起來。馬亮把手裏的電話遞給他,嘴唇不出聲地幹動了幾下。
    阿華辨出對方吐出的是三個字:“高老二。”他對此早已做好心理準備,接過電話便直接應道:“喂,高老板嗎?”
    “阿華兄弟啊!”高德森總是一副熱情洋溢的勁頭,“我送給你的禮物收到了吧?”
    “收到了。”阿華沉默了一會兒,問,“我們什麽時候見麵?”
    高德森哈哈笑了起來:“你看看。以前我是約你約不著,現在你倒比我著急了。不過我這個人最喜歡成人之美,既然你著急,那就盡快——就約在明天中午吧。”
    阿華又問:“在哪裏?”
    高德森道:“龍宇大廈。”
    阿華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龍宇大廈一度是龍宇集團的總部,鄧驊死後,警方開始查辦龍宇集團,龍宇大廈作為集團資產也被罰沒。前不久省城法院對龍宇大廈進行了公開拍賣,高德森高調入手,現在已經成為了龍宇大廈的新主人。不過雙方的物管到目前為止還未進行交接,高德森急吼吼地便要坐鎮龍宇大廈會見阿華,究竟是個什麽用意?
    高德森猜到阿華所想,便又笑道:“阿華兄弟,我知道龍宇大廈現在還是你在管理,明天我的人會來接管大廈。不過在此之前,我算得上是你的新主人,你即便不想幹下去了,也得站好最後一班崗吧?”
    高德森說話的聲音很大,一旁的馬亮也聽了個分明。他往地上啐了一口,憤憤不平地罵了句:“呸!你算個什麽東西!”
    阿華卻不動聲色,他似乎坦然接受了自己此刻的身份,隻問:“那高老板明天過來,我需要準備些什麽?”
    高德森說:“在金龍廳準備一桌酒宴吧。等我的人過來之後,你就不再負責大廈的物管了,到時候你是我的客人,我們就在大廈十八層的金龍宴廳,邊喝邊聊。”
    “宴會上的酒菜呢?”阿華接著問道,“我來準備嗎?”
    “酒菜嘛,我隻有一個要求。”高德森“嘿”了一聲,說,“我想嚐嚐鄧總養的那條金龍魚。”
    阿華一怔,然後默然掛斷了電話。一旁的馬亮早已瞪圓了眼睛:“操他媽的,這姓高的也太囂張了吧?”
    阿華佇立原地,不知在想些什麽。良久之後他的思緒才回複過來,對馬亮道:“走,和我去龍宇大廈!”
    半小時後,兩人驅車來到了龍宇大廈前的廣場。作為省城昔日最繁華的權勢中心,這座大廈早已不複往日的輝煌。除了一些負責日常維護的物業人員之外,曾經在大廈內叱吒風雲的集團精英均已作鳥獸而散。整幢大廈冷冷清清,在這個華光紛繁的夜晚也找不出幾扇亮著燈火的暖窗。
    阿華身為大廈主管,此刻卻沒有心情自怨自艾,他帶著馬亮直奔十八樓,這裏正是整幢大廈最為核心的區域。
    狹長的走廊盡頭是鄧驊生前所用的辦公室。辦公室的左手邊是一個寬敞的會議室,右手邊則是一個宴會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