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愛是我唯一的秘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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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後的起初幾年,她還曾臆想過與孟和平重逢,從場景到台詞,一遍又一遍。或許是十年,或許是十八年,就像張愛玲的那部小說,淒清而纏綿,說一句,我們再也回不去了。亦或許隻是三年五載,再見了麵,在歌舞升平衣香鬢影的場合,如同韓劇一樣唯美心碎。後來她才漸漸心灰意冷,明了命運的遙不可及。
可是她竟然又見著了他——結果事情比她想像的輕鬆許多,她聲音居然流利清楚,既沒有發顫,亦沒有結巴:“孟和平,是你嗎?”
她從前就喜歡連名帶姓地叫他,孟和平孟和平孟和平……最最撕心裂肺的那一刹那,也隻是淚流滿麵,拚盡了全部的力氣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孟和平!孟和平……”仿佛隻要在心底那樣拚命呼喊,他就會回到她的身邊。
他隔了片刻,才說:“是我。”輕輕停頓了一下,又問:“佳期,這麽多年你上哪兒去了?”
她噢了一聲,說:“我一直在這裏啊。”她簡明扼要地將自己這些年的職場翻滾向他介紹了一下。他揚起眉來:“你專業不是西班牙語嗎,怎麽現在做廣告?”
小語種找工作有多難……尤其是像她這種一流大學二流專業畢業的三流學生,她又笨,永遠考不到翻譯資質。
再說他碩士學位還是微電子呢,結果現在還不是跑去當了無良地產商。
真令人喪氣,本該蕩氣回腸的舊戀重逢,說的偏偏是這種無聊又無聊的旁枝末葉。要緊的話一句也想不起來,那樣多那樣多的話,在人生最悲苦的日子裏,一直是她最後的支柱。再難再痛的時候,她也忍了過去,隻是想如果可以再見到孟和平,如果可以再見到他——但明明知道不會,命運不會給她這樣的機會,今天真的給了奇跡,她卻全都忘記了——因為他已經忘記了,坦然地、從容地,忘記了。
他正視她,並且微笑。
而她直到這一秒,仍不敢看他的眼睛。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她躲在暗夜的被窩裏哭泣,唯一僅存的執念是有生之年還可以見到他,然後號啕大哭,將全部的痛,一點一點講給他聽。
今天才知道是多麽幼稚的事。即使再次見到了他,他也不再是她的孟和平。
從前的種種都化成了灰,被風吹散在時間裏,一點一屑都不剩下。
他想起來:“你在這裏做什麽?”
她說:“來看位朋友。”
他忽然揚眉:“你來看東子?”
原來整個十七樓病區,竟隻住了一位病人阮正東。
原來這樣滑稽,孟和平竟同她一樣,都是來看阮正東。
其實當年她曾聽他提到過東子,甚至還聽他講過由來,因為《閃閃的紅星》裏潘冬子的緣故,東子的祖父才給孫子取了這麽一個小名。據說兩人自幼好得如膠似漆,相親相愛如同胞兄弟。後來東子在國外多混了幾年,革命的友誼才暫時出現了空白。
而她就正好填在那空白裏。
其實她一向遲鈍,孟和平過去總說她是傻丫頭,叫得那樣親昵,後來一想到,心裏就是空落落地一酸。
她是傻,是真傻。
祥林嫂這句話,要用到這裏才好。
她其實早該想到的,在看到那盒火柴的時候,這種特製特供的火柴,外頭不會有流傳。
孟和平的手機響起來,他看了看號碼,並沒有接。不知是不是女朋友打來,也或者是他老婆。她拚命回憶雜誌上的報道,可是中規中矩的財經雜誌,半句八卦都沒有提,壓根就沒說他有沒有結婚。她忽然慚愧起來,有沒有老婆都不關她的事情了,有句話說得好,從此蕭郎是路人。
“和平!”阮正東不知什麽時候突然出現,“我說你怎麽不接電話,原來已經到了。”
孟和平上下打量他:“氣色這麽好,還住什麽醫院,不如回家養著去。”
阮正東笑,微微眯起眼睛:“我倒是想啊,可大夫不幹。”世上難得有人穿睡袍還能這樣得體,站在醫院走廊,跟站在自家臥室似的風流倜儻。但也許是舊情人眼裏出西施的緣故,她覺得孟和平更好看,衣冠楚楚,氣宇軒昂。兩個男人隻顧敘舊,還顧不上她,她心裏直發虛,要不趁這機會逃之夭夭,也是好的。
還沒邁出腿去,病房裏忽然有人探出頭來:“哥,是不是和平來了?”
聲音嬌俏甜美,正是她適才聽到的那一個聲音,沒想到長相更甜,看上去十分麵熟。同阮正東一樣,有一雙伶俐的眼睛,見著孟和平,眼波一閃,亦嗔亦嬌:“不是叫你七點來接我,怎麽這麽早就來了?”一轉頭見了她,也不做聲,隻是笑吟吟瞧著她。
阮正東這才像是瞧見了她:“佳期你來了?”向她介紹:“這是我妹妹阮江西。這是我朋友孟和平。”然後向那一對璧人含糊其辭地指了指她:“這是尤佳期。”
她尤佳期二十多年來的人生,從來沒這麽熱鬧過。
舊歡新知齊齊登場,而且還有情敵夾裏頭——可到底誰是誰的情敵啊,她還真沒搞清楚。
結果大家到病房喝茶,阮江西對她好奇到了極點,親自替她倒茶。在醫院還能喝到這樣香甜的八寶茶,實在出乎意料。阮江西說:“這茶還不錯吧,是打電話叫老三元送來的。”她不吭聲,免得顯得自己少見多怪。老三元茶莊出了名的“店小欺客”,因為店堂小,位子有限,據說許多明星去喝茶也得預約排號,居然肯送外賣到醫院,這種麵子真是首屈一指。
阮正東不能喝茶,端杯白開水陪著,他是酒喝多了,突然胃出血被送到醫院來的。阮江西描述他暈倒時的場景,繪聲繪色,講到要緊處一驚一乍,抑揚頓挫。饒是佳期這不相幹的人,也聽得緊緊提著一口氣。阮正東笑:“甭聽西子駭人聽聞,她是做新聞的,有職業病。”
佳期這才想起來她為什麽麵熟,原來她是新聞評論的女主播,人比鏡頭上看起來要年輕許多,大約在節目裏總是言詞犀利批評時事,所以給人印象很鮮明。其實現實裏也隻是嬌俏的年輕女子,口齒比常人伶俐而已。
跟孟和平真的很般配。
青梅竹馬,俊男美女,各自事業有成,任憑誰聽了都會覺得是佳偶天成。
她的電話響起來,她趁機走開去接。是周靜安打來,興高采烈:“快來快來,新世界在打折,有條裙子真適合你。”
她稍稍提高了聲音答:“啊?老板有要緊事找我加班?我馬上回去。”
周靜安莫名其妙:“喂喂,你豬頭了啊,說什麽呢?”
她答:“你先應付他一下,我半個鍾頭內趕回公司。”
周靜安還在呱呱亂叫,她已經將電話掛掉,走回去歉意地告訴阮正東:“真不好意思,我得回去了。”
孟和平說:“我送你。”
她到底沒忍住,冒出了一句:“不用了,你還要送阮小姐,我打的就行。”
阮正東說:“那你等一下,我換件衣服送你。”
她還沒答腔,孟和平已經說:“行了吧,你還在住院呢,我送,回頭再來接西子就是了。”
阮正東也沒堅持:“那謝了啊。”
孟和平笑:“可真不一樣啊,原來替你將這個誰那個誰送來送去,也沒見你道一聲謝。”
阮正東也笑:“我幾時叫你送過誰了,少在這裏胡扯。”
佳期覺得胸口隱隱作痛,五髒六腑都在抽搐,仿佛胃也蝕出一個深洞,隻怕真的嗓眼一甜,會吐出一口血來。她覺得自己是掉進蜘蛛網裏的蚊蚋,怎麽掙都有更多的束縛裹上來,一絲絲纏上來,喘不過氣,使不出力,隻能眼睜睜看著不能動彈,死不瞑目。
同孟和平一部電梯下去,咫尺空間裏隻有他們兩個人,真是形同牢籠。她實在不願再與他同車,於是說:“我還是打的吧,醫院門口出租車很多,很方便的。”
“不行。”他語氣淡然而堅持,又補上一句,“我答應了東子。”
這般有情有義,她為什麽還想流眼淚?
他開一部chopster,車內空間寬敞,冷氣噝噝無聲,隻有她覺得局促。
他車開得很慢,仿佛是習慣使然。這麽久不見,他真的像是另外一個人了,就像是兒時記憶裏的《射雕英雄傳》,總記得是那樣美,那樣好,可是不敢翻出來看,怕一看了,就會覺得不是那個樣子——她曾有過的記憶,隻害怕不是那個樣子。
周六的下午,街道上車流緩慢,綠色出租車像一片片葉子,漂浮在蜿蜒的河流中。而她仿佛坐在舟上,看兩側千帆過盡,樓群林立。
恰好是紅燈,停在那裏等著。她轉過臉去看車窗外,忽然認出這個路口。
如果向左拐,再走五六百米,會看到成片舊式的住宅樓,一幢接一幢,像是無數一模一樣的火柴盒子,粗礪的水泥牆麵,密密麻麻的門洞窗口,更像是蜂巢。她想起當年,端一張藤椅在狹窄的陽台上曬太陽,頭頂曬著她的t恤、他的襯衣,衣襟或是袖子常常要拂過他們的頭……陽台外就是沸騰的車聲人聲喇叭聲、小店促銷的音樂聲……浩瀚的聲音海洋,就在陽台下驚濤拍岸。淡金色陽光像瓶子裏的沙漏,無聲無息隻是劈頭蓋臉篩下來。旁邊隔壁家的陽台,拿大篩子曬著切成片的萵筍——許多年後她都固執地記得,記得幸福的氣息是曬萵筍——幹貨獨特的香氣夾雜著嗆人灰塵……陽台很小很窄,隻能擺下一張椅子,他老要和她爭,最後兩個人擠在一起,也不覺得膩,還揪住他問:“孟和平你幹嗎要叫這個名字?”
他說:“我爸希望世界和平唄。”
後來才知道,他出生的時候,他父親正在戰場上,所以才給他取名和平。
終於到了公司樓下,她說:“你別下車了。”他說:“沒事。”仍舊下車替她開了車門,手扶著車頂,彬彬有禮的紳士舉動。
原來他多懶啊,隻有她知道。襪子脫下來扔在那裏,非得她動用武力威脅,他才肯去洗,還在逼仄的洗手間裏唱歌:“啊啊……給我一個好老婆,讓我不用洗襪子,就算工資上交,就算揪我耳朵,我也一定不後悔……”荒腔走板的《忘情水》,笑得她前俯後仰,伸手去揪他耳朵,他兩手都是洗衣粉的泡沫,頭一側,卻溫柔地吻住她,就那樣紮煞著滿是泡沫的雙手,吻著她。
她說:“我上去了。”
他“嗯”了一聲,她走進了大廳深處才回頭張望。隔著落地的玻璃牆,遠遠看到他還沒走,就站在烈日下,斜靠在車身上,低頭含著一支煙,劃著火柴,一下、兩下……到最後終於劃燃,點著了煙,他抬起頭來。
她連忙轉身匆匆往前走,隻怕如果再多一秒,自己就會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