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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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進了礦場,直入兩道門,剛停在辦公樓前,就有一條黑影急如電般竄過來,把牽繩的劉大磊扯了個踉蹌,險些摔階梯上。
慶娣稍推了一下車門,那隻傻狗興奮難耐地半直起身,門又被它撞回來,大舌頭狂舔著車窗玻璃。
“喜瘋了?”薑尚堯極度無語,下車就問劉大磊:“不是說再養幾天?”
劉大磊使勁把福頭拉回去,慶娣這才得以推門出來,福頭一見娘親,更是猛搖尾巴,嗚嗚地低訴別來衷腸。
“那也要人家肯啊!這都快一個月了。你們早上才走,獸醫站就打電話讓我們去領人……領狗。說它活蹦亂跳的,天天在站裏偷雞摸狗,惹得其他的病號精神緊張。昨天準備煽的一隻豬,被這家夥嚇得跑了半條村才捉回來。人醫生說,再不領回來,明天請我們吃紅燜狗肉。”劉大磊被福頭扯得半身一踉,幹脆丟了狗繩,向慶娣訴苦:“嫂子,好歹我也當了一天的保姆,又是洗澡又是喂飯,你也關心關心我吧。”
慶娣正蹲著揉福頭腦袋,聞言嫣然一笑,“辛苦了。”
劉大磊見如此敷衍,悻悻地嘀咕:“挨了一刀成爺了。”
這頭薑尚堯將車鑰匙丟給後麵的手下,老淩帶了幾人也迎了上來:“薑哥。”
薑尚堯見他這個時候還在辦公室,料到是有事,當下攔阻:“等會進去說。”目光轉向老淩身邊的嚴關,“事辦好了?”
嚴關部隊當兵回來後在王霸龍的車隊開了幾年車,薑尚堯看他辦事沉穩牢靠,要來礦場當保安隊長。他素來不苟言笑,回薑尚堯問話也隻是略一點頭而已。劉大磊想補充兩句,被薑尚堯一個閃著寒火的眼神製止,看向慶娣,立刻閉上嘴。
慶娣眼角餘光瞥見他們這一番做作,猜到又在謀劃什麽隱秘事,搓搓福頭腦袋,說:“走了,我們先上去。”
薑尚堯待她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這才麵色鄭重地問嚴關:“還順利?沒人看見吧?”
“他出來後在對麵車站等車,我喊歪棍開了部大卡從門口經過,錯車時擋住門崗視線,絕對保險。”
薑尚堯拍拍嚴關背膊,“漂亮。”
劉大磊不待他發問,自己先匯報:“人在老礦坑裏丟著,現在去看看?”
薑尚堯望向二樓,自己住那套屋子已經亮了燈,他心頭莫名一緊,率先踏上台階走近辦公室,邊走邊交代:“夜裏過去,你們先招呼好客人。”
“那還用說。”劉大磊笑得擠眉弄眼的,和嚴關轉身離開。
老淩拿了薑尚堯和自己的杯子泡好新茶,順手將辦公室門關上。薑尚堯掏出煙,遞給老淩一支,直接切入正題問:“本來就老相,再愁眉苦臉的,怎麽討老婆?說吧,什麽大事?”
老淩不由苦笑:“薑哥,我這是為你犯愁,你倒打趣我。下午去鄉裏交管理費,鄉委會確定今年要提高管理費用,幅度還不小。神情和說話語氣都不大妥當,我琢磨了下,晚上跑去老鄉長家喝了頓酒,順便探探口風……”
他猛吸了一口煙,見薑尚堯端坐著,神態倒是鎮靜溫和,歎口氣,繼續說:“聽老鄉長的意思,和薑哥你猜測的差不多。說是市裏明令今年嚴抓小煤礦的安全問題,響應省裏的決策,另外重點點名批評了望南鄉。薑哥,我看,這是衝著我們來的。”
薑尚堯點點頭,淡然問:“老鄉長還有什麽說的?”
老淩神色漸平靜,仔細回想了一下,“除了最近可能會有檢查組下來,其他沒什麽了。”
室內陷入沉寂,香煙燃至指節薑尚堯才醒過神來。他將煙蒂碾熄,用力之大儼若按的不是煙灰缸,而是魏懷源瘦削陰險的臉。“明天你通知其他兩個礦長,加緊安全管理。至於檢查組,來了之後該怎麽接待就怎麽接待。其他的事情你別管,一切照常。”
老淩聞言一愕:“二井道繼續?”
開年之後就籌備開挖二井道,跑地礦局勘察院,采購設備……一應事務權責都交給老淩。老淩之前心中惴惴,周村礦場不光是薑尚堯的老本,也是他安身立命之所,如果被一道行政指令強行關閉,萬事皆休。可是見薑尚堯一派鎮定自若的樣子,他又有些不確定起來。
“繼續。定了五月開挖,七月產煤。這個計劃不能變。”魏懷源的謀劃是意料中事,省裏的關係不好走,但是縣官不如現管,以魏傑在聞山的絕對影響力,魏懷源假借整改之名偷偷在整改名單上給他添一筆,不費吹灰之力。
可是,魏懷源能掐他七寸,他也同樣可以釜底抽薪。薑尚堯想起元宵前後的數次原州之行,所有人以為他上原州是為了聶二的大兒子,卻無人知曉他其實由翟智牽頭,與傅可為的秘書私下裏幾次會晤。
能源集團在聞山建立一個煤化工基地的意向已確立,這對聞山來說可以算是重大利好。於公,代表聞山以能源為主的經濟結構將往工業傾斜,在省內的地位更為重要;於私,聞山不少老企業,所處位置大多在市區,隻地皮一項可操作性已極強。
國企改革一旦牽涉到國資問題就變得極其敏感複雜,消息傳出,無數人聞風而動,但是傅可為確實原則性很強,大方向也抓得很穩,碰壁而歸的人不少。幾番試探接觸,薑尚堯也不過大致了解對方的整改態度和方向而已。
象聞山煉焦廠這種大型企業,股權結構,債權清理,注資形式,人員分流……無一不是讓人焦頭爛額的問題,薑尚堯越深入了解越深覺知識的貧瘠。審慎評估風險,他決定向老淩透露一二。
“元宵我上原州,和省能源集團的董事長助理見過幾麵……”
回到宿舍,慶娣半躺在床上,支著胳膊看書,福頭趴在床前的地墊上打盹,見他進來懶洋洋地甩了甩尾巴。
“還不睡?明天還要上班。”薑尚堯脫了外套,走近前親親她臉頰,“嘴巴冷,幫我捂捂。”
慶娣好笑不已,撥開他的臉數落:“福頭在獸醫站呆了一個月,洗了澡還臭烘烘的,你居然比它還臭!老實交代,抽了多少煙?”
他吸吸鼻子,“我怎麽不覺得,你好好聞聞再說。”話音未落,腦袋已經伸過去往她胸口鑽。
慶娣拿手上的書擋著往床裏躲,一邊嬉笑著用腳踢他,“快洗澡去,不洗不給你上床。”
光影中,她睫毛羽翼般忽閃,屋裏的熱力將雙頰暈染成淺淺的酡紅,她常用的沐浴露的檸檬味從睡衣衣襟裏鑽出來,沁入他肺腑,吸引他注意那片陰影裏的活色生香。
他忽然間情緒有些低落,剛才在老淩麵前的巋然篤定之態於此時瓦解,似有什麽從胸臆間掙脫而出,類似初進監獄時強自鎮定掩蓋下的偟懼。他語聲艱澀:“慶娣,要是……我變成窮光蛋你還會不會愛我?”
她佯怒,“這話真侮辱人。”又如春華初綻般笑,“我認識你時,你不就是個窮光蛋?正好就在望南鄉住下來,我教書,你種地。我們當一對村夫村婦。”
胃裏的痙攣瞬時平複,那種冷徹心脾的銳痛也被她那一句“村夫村婦”緩解。他凝視她緋紅的臉頰緩緩說:“好,跟你舅一樣,農閑我也下礦,賺了錢給你和娃們買花衣裳。”
“娃們?你別帶個‘們’字嚇我。”
他嘿嘿一笑,“這個真要好好討論,你說究竟幾個好?”
“快去洗澡!還不戒煙,天天這樣臭烘烘的,我保證你一個也沒有。”
睡下時,他解開她束發的皮圈,梳理她的長發。絲滑柔順,一縷縷與他手指纏綿。夜裏的風很大了,在空曠無阻的荒原上呼嘯,風裏卷來的聲音碎片令福頭時不時抬起頭豎起耳朵。薑尚堯與慶娣靜靜依偎著,他的心浸潤在這溫柔鄉,柔軟到極致。
半夜時,他仔細聆聽了一會慶娣低沉而綿長的呼吸,俯臉想親親她又半途而止,然後,他以絕大的自製力將慶娣的手從他腰上輕輕移上枕頭,悄無聲息地下床,披衣關上了房門。
被驚醒的福頭嗅了嗅門縫透進來的新鮮空氣,嘴裏低嗚了幾聲,怏怏地踱回床前地墊。
“你看看是不是福頭傷口疼呢?”慶娣半夢半醒中推推枕邊人,忽然意識到掌下的柔軟,微啟睡眼,發現衾枕餘溫,人已不在。
她躺回去闔上眼想繼續睡,再是難以入眠,手臂探出被外抓撓福頭的耳朵。“福頭,你爹又瞞著我們什麽了?”
回答她的隻有福頭滿意的低哼。
“……福頭,你說以後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話,睜哪隻,閉哪隻好呢?”
冷冰冰的黑暗裏,給她溫暖的是舔舐著她指尖的福頭的舌頭。
慶娣與譚圓圓發短信聊天時這樣說:“他和過往大不同的不隻是沉穩凝煉中偶露的草莽氣,而是一種近乎於黑暗的冰冷的銳利。當然,他隱藏得極其巧妙,開懷而笑時眼神明朗。但是,象攝取了白日的陽光般,越是明朗,笑容背後也越複雜。
我討厭聞山。我討厭聞山的空氣裏潛伏的一些無形的東西,吞噬篡奪了青春夢想,蹂躪踐踏了靈魂信仰,可是,他在這裏,我必須陪伴在他左右。”
相隔許久,譚圓圓終於回了一條信息來:“慶娣,我覺得你為他做得夠多了。你自己呢?你想想你自己,你的夢想呢?我總感覺,如果,你對你婚姻的對象抱有懷疑的態度,肯定是有些不能忽視的隱憂,即使真結婚了,也會放大,大到無力挽救。”
“我懂你的好意,我也知道問題所在。可是,人世多變幻,一個人一生能緊緊抓住的幸福有多少?唯一不變的,是恒愛之心。它告知我,我愛他。那我就愛下去。”
“……我不知道怎麽勸解你。那就祝福吧。”譚圓圓說。
“嫂子……”大磊打量她神色,語帶憂慮地問。
“我沒事。”慶娣轉向窗外。回原州補交了學費拿回了畢業證,回到冶南就該向鄉小學校長辭職了。聞山的房子委托給了裝修公司,黑子哥時不時過去幫忙看兩眼。接下來,要采買一應的用品,薑尚堯給了她一張卡讓她自行處理,說正在和省裏的大公司商談合作事宜,暫時顧不上。慶娣體諒他辛苦,再兼自己本就是化繁為簡的性格,大小事又有大磊代勞,幾日奔波倒不覺怎麽疲累。隻是,刪掉與譚圓圓的所有短信,她凝望窗外風景,有一絲寂寥懸在眼睫上。
“等一下,停車,大磊,停車。”慶娣直起身,視線向車後。
劉大磊一個急刹,順著她目光望向冶南鎮最大的馬路的街角,瞬間白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