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番外·和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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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著規矩,後宮的嬪嬪與成年皇子理應回避,這樣倉促裏遇上,到底不妥。況且她年輕,比麵前這位皇四子還要年輕好幾歲,被他稱一聲母妃,隻覺得不太自在。他起身旋即道:“胤禛告退。”她並沒有記得旁的,隻記得那天的晚霞,在半天空裏舒展開來,姹紫嫣紅,照在那些如火的楓葉上,更加的流光溢彩,就像是上元節時綻放半空的焰火,那樣多姿多彩,有一樣叫“萬壽無疆”的,每年皆要燃放來博皇帝一笑。她忽然惆悵起來,萬壽無疆,真的會萬壽無疆麽?她想起皇帝的臉龐,清峻瘦削,眼角的細紋,襯得眼神總是深不可測。可是適才的胤禛,臉龐光潔,眼神明淨,就像是海子裏的水,平靜底下暗湧著一種生氣。她回過頭去,隻見暮鴉啊啊地叫著,向著遠處的平林飛去。四下裏暮色蒼茫,這樣巧奪天工的園林勝景,漸漸模糊,如夢如幻。
後來的日子,仿佛依舊是波瀾不興。前朝的紛爭,一星半點偶然傳到後宮裏來。廢黜太子時,皇帝似乎一夜之間老了十年。他數日不飲不食,大病了一場。阿哥們爭鬥紛紜,以擁立皇八子的呼聲最高。後宮雖不預前朝政務,可是皇帝心中愀然不樂,她也常常看得出來。有一日半夜裏他忽然醒來,他的手冰冷地撫在她的臉頰上,她在惺忪的睡意裏驚醒,他卻低低喚了她一聲:“琳琅。”
這是她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皇帝的手略略粗糙,虎口有持弓時磨出的繭,沙沙地刮過柔滑的絲緞錦被。他翻了一個身,重新沉沉睡去。
再後來,她也忘了。
康熙五十七年時,她晉了和妃。榮寵二十年不衰,也算是異數吧。冊妃那日極是熱鬧,後宮裏幾位交好的妃嬪預備了酒宴,她被灌了許多酒,最後,頗有醉意了。
卸了晚妝,對著妝奩上的鏡子,雙頰依舊滾燙緋豔如桃花。她悵然望著鏡中的自己,總歸是美的吧,三十六歲了,望之隻如二十許年紀。色衰則愛弛,她可否一直這樣美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又過了四年,皇帝已經看著老去,但每隔數日還是過來與她敘話。她婉轉奏請,意欲撫育一位皇子。皇帝想了一想,說道:“朕知道你的意思,阿哥們都大了,朕從皇孫裏頭挑一個給你帶,也是一樣。”沉吟片刻道:“老四家的弘曆就很好,明兒朕命人帶進宮來,給你瞧瞧。”皇帝素來細心,又道:“宮裏是非多,隻說是交給你和貴妃共同撫育就是了。”佟貴妃位份尊貴,這樣可免了不少閑話,她的心裏微微一熱。
那個乳名叫“元壽”的皇孫,有一雙黑黝黝的明亮眼睛,十分知禮,又懂事可愛。有了他,仿佛整個宮室裏都有了笑聲,每日下了書房回來,承歡膝下,常常令她忘記一切煩惱。有一回皇帝過來,元壽也正巧下學。皇帝問了生書,元壽年紀雖小,卻極為好勝,稚子童音,朗朗背誦《愛蓮說》:“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靜植……”皇帝盤膝坐在炕上,笑吟吟側首聽著,她坐在凳子上,滿心裏皆是溫暖的歡喜。
元壽回家後複又回宮,先給她請了安,呈上些香薷丸,說道:“給太太避暑。”滿語中叫祖母為“太太”,孩子一直這樣稱呼她,她笑著將他攬進懷裏去,問:“是你額娘叫你呈進的麽?”元壽一雙黑亮明淨的眼睛望著她,說:“不是,是阿瑪。”他說的阿瑪,自然是皇四子胤禛,她不由微微一怔,元壽道:“阿瑪問了元壽在宮裏的情形,很是感念太太。”她突然想起許多年前,在暢春園的漫天紅楓下,長身玉立的皇四子幽暗深邃的雙眼,伸手撫過元壽烏亮順滑的發辮,輕輕歎了口氣。
該來的終究來了,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皇帝崩於暢春園。
妃嬪皆在宮中未隨扈,諸皇子奉了遺詔,是皇四子胤禛嗣位。她並不關心這一切,因為從乍聞噩耗的那一刹那已經知道,這一生已然涇渭分明。從今後她就是太妃,一個沒有兒子可依傍的、四十歲的太妃。
名義上雖是佟貴妃署理六宮,後宮中的事實質上大半卻是她在主持。大行皇帝靈前慟哭,哭得久了,傷心仿佛也麻木了。入宮二十餘年,她享盡了他待她的種種好,可是還是有今天,離了他的今天。她不知自己是在慟哭過去,還是在慟哭將來,或許,她何嚐還有將來?
每日除了哭靈,她還要打起精神來檢點大行皇帝的遺物,乾清宮總管顧問行紅腫著雙眼,捧著隻紫檀羅鈿的匣子,說:“這是萬歲爺擱在枕畔的……”一語未了,凝噎難語。她見那匣子極精巧,封錮甚密,隻怕是什麽要緊的事物,於是對顧問行道:“這個交給外頭……”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妥,想了想說道:“還是請皇帝來。”
顧問行怔了一下,才明白她是指嗣皇帝,雖不合規矩,可是知道事關重大,或許是極要緊的事物,自己也怕擔了幹係,於是親自去請了禦駕。
嗣皇帝一身的重孝,襯出蒼白無血色的臉龐,進殿後按皇帝見太妃的禮數請了個安。她也欠了欠身子,隻見他抬起眼來,因守靈數日未眠,眼睛已經凹陷下去,眼底淨是血絲。元壽那雙亮晶晶的眸子,卻原來那般神似他。殿中光線晦暗,放眼望去四處的帳幔皆是白汪汪一片,像蒙了一層細灰,黯淡無光的一切,斜陽照著,更生頹意。她頓了一頓,說道:“這匣子是大行皇帝的遺物,因擱在禦寢枕畔,想必是要緊的東西,所以特意請了皇上來麵呈。”
皇帝哦了一聲,身後的總管太監蘇培盛便接了過去。皇帝隻吩咐一聲:“打開。”他素來嚴峻,一言既出,蘇培盛不敢駁問,立時取銅釺撬開了那紫銅小鎖。那匣子裏頭黃綾墊底,卻並無文書上諭,隻擱著一隻平金繡荷包。她極是意外,皇帝亦是微微一愕,伸手將那荷包拿起。隻見那荷包正麵金線繡龍紋,底下綴明黃穗子,明明是禦用之物。皇帝不假思索便將荷包打開來,裏頭卻是一方白玉佩,觸手生溫,上以金絲銘著字,乃是“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那玉佩底下卻繞著一綹女子的秀發,細密溫軟,如有異香。
她見事情尷尬,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原來並不是要緊的文書。”皇帝道:“既是先帝隨身之物,想必其中另有深意,就請母妃代為收藏。”於是將荷包奉上,她伸手接過,才想起這舉止是極不合規矩的,默默望了皇帝一眼,誰知他正巧抬起眼來,目光在她臉上一繞,她心裏不由打了個突。
到了第二日大殮,就在大行皇帝靈前生出事端來。嗣皇帝是德妃所出,德妃雖猶未上太後徵號,但名位已定,每日哭靈,皆應是她率諸嬪妃。誰知這日德妃方進了停靈的大殿,宜妃卻斜刺裏命人抬了自己的軟榻,搶在了德妃前頭,眾嬪妃自是一陣輕微的騷亂。
她跪在人叢中,心裏仍是那種麻木的疑惑,宜妃這樣地藐視新帝,所為何苦。宮中雖對遺詔之說頗有微詞,但是誰也不敢公然質問,宜妃這樣不給新太後臉麵,便如摑了嗣皇帝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
黃昏時分她去瞧宜妃。宜妃抱恙至今,仍沉屙不起,見著她隻是淒然一笑:“好妹妹,我若是能跟大行皇帝去了,也算是我的福分。”她的心裏也生出一線涼意,先帝駕崩,她們這些太妃此後便要搬去西三所,尤其,她沒有兒女,此後漫漫長日,將何以度日。口中卻安慰宜妃道:“姐姐就為著九阿哥,也要保重。”提到心愛的小兒子,宜妃不由喘了口氣,說道:“我正是擔心老九。”過了片刻,忽然垂淚:“琳琅到底是有福,可以死在皇上前頭。”
她起初並不覺得,可是如雷霆隱隱,後頭挾著萬鈞風雨之聲,這個名字在記憶中模糊而清晰,仿佛至關要緊,可是偏偏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於是脫口問:“琳琅是誰?”宜妃緩了一口氣,說:“是八阿哥的額娘。她沒了也有十一年了,也好,勝如今日眼睜睜瞧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那樣驚心動魄,並不為“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一句,而是忽然憶起康熙五十年那個同樣寒冷的冬月,漫天下著大雪,侍候皇帝起居的梁九功遣人來報,皇帝聖體違和。她冒雪前去請安探視,在暖閣外隱約聽見梁九功與禦醫的對話,零零碎碎的一句半句,拚湊起來:
“萬歲爺像是著了夢魘,後來好容易睡安靜了,儲秀宮報喪的信兒就到了……當時萬歲爺一口鮮血就吐出來……吐得那衣襟上全是……您瞧,這會子都成紫色了……”
禦醫的聲音更低微:“是傷心急痛過甚,所以血不歸心……”
皇帝並沒有見她,因為太監通傳說八阿哥來了,她隻得先行回避。後來聽人說八爺在禦前痛哭了數個時辰,聲嘶力竭,連嗓子都哭啞了。皇帝見兒子如此,不由也傷了心,連晚膳都沒有用,一連數日都減了飲食,終於饒過了在廢黜太子時大遭貶斥的皇八子。可是太子複立不久,旋即又被廢黜,此後皇帝便一直斷斷續續聖體不豫,身子時好時壞,大不如從前了。
她分明記起來,在某個沉寂的深夜,午夜夢回,皇帝曾經喚過一聲“琳琅。”這個名字裏所係的竟是如海深情,前塵往事轟然倒塌。那個眉目平和的女子,突然在記憶裏空前清晰,輪廓分明,熟悉到避無可避的驚痛。原來是她,原來是她。自己二十餘載的盛寵,卻原來是她。
便如最好笑的一個笑話,自己所執信的一切,竟然沒有半分半毫是屬於自己的。她想起素絹上皇帝一筆一筆勾勒出的輪廓,眉目依稀靈動。他下筆暢若行雲流水,便如早已在心裏描繪那臉龐一千遍一萬遍,所以一揮而就,並無半分遲疑。他瞞得這樣好,瞞過了自己,瞞過了所有的人,隻怕連他自己,都恍惚是瞞過了。可是騙不了心,騙不了心底最深處的記憶,那裏烙著最分明的印記,隻要一提起筆來,就會不知不覺勾勒出的印記。
這半生,竟然隻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她被那個九五之尊的帝王寵愛了半生,這寵愛卻竟沒有半分是給她的。她還有什麽,她竟是一無所有,在這寂寂深宮。
這日在大行皇帝梓宮前的慟哭,不是起先摧人心肝的號啕,亦不是其後痛不欲生的飲泣,而是無聲無息地落淚,仿佛要將一生的眼淚,都在這一刻流盡。她不知道自己在靈前跪了多久,隻覺得雙眼腫痛得難以睜開,手足軟麻無力,可是心裏更是無望的麻木。大殮過後,來乾清宮哭靈的妃嬪漸漸少了,原來再深的傷心,都可以緩緩冷卻。斜陽照進寂闊的深殿,將她孤零零的身影,拉成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