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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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亮平陰著臉,從公文包裏取出丁義珍卷宗,“啪”的一聲,拍放在陳海的辦公桌上,自己氣呼呼地往陳海的辦公椅上一坐,馬上大發脾氣,儼然陳海的領導:好嘛,陳海陳大局長,我手續到了,你這邊犯罪嫌疑人倒不見了!哎,這就是公事公辦?這就是你的依法辦事?
    陳海接過卷宗,苦笑著道歉:對不起,猴子,實在對不起!
    侯亮平敲著桌子,口氣嚴厲:陳海,你還能幹點人事嗎?啊?!
    因為犯了錯誤,好脾氣的陳海脾氣更好了,賠著笑臉不斷地向侯亮平解釋,從昨夜省委的匯報會,到會上的分歧,還有他們共同的老師高育良書記的最新指示。道是省反貪局正在做丁義珍的材料,國際刑警中國中心會盡快發出紅色通緝令,公安廳已在準備海外追逃了。
    工作談罷,兩人就沒啥話說了,幹巴巴地坐著。一場意外的挫折破壞了多年的同學情誼。侯亮平知道,老實厚道的陳海這時候很希望自己能露出笑臉,眼睛裏閃出點猴性,讓他放下沉重的心理包袱。
    可他偏不。陳海這貨也太氣人了,放跑了他一個到手的貪官。昨天他在電話裏一次次求他,讓他抓人抓人,他就是不聽!因此,從走出機場到此刻,侯亮平一直眉頭緊鎖,沉著張臉,仿佛和陳海之間不存在啥友情。這很折磨人,但陳海活該,他必須承受這種冷落。
    陳海辦公室養著一缸金魚,各品種的魚兒色彩絢麗,悠然自得地漫遊。侯亮平知道,陳海是遺傳或者說是繼承了父親陳岩石的愛好——陳岩石對花鳥蟲魚有著特殊的情感。屋子的各角落都擺滿了綠植,鳳尾竹、巴西木、龜背竹、綠蘿……品種沒啥講究,卻帶來一屋子青翠。
    侯亮平站在玻璃缸前觀賞金魚,心情漸漸鬆弛下來,心氣也變得多少平和了些。他覺得丁義珍犯下如此大案,不會不留下痕跡。便看著魚缸和陳海分析,讓陳海想想,之前,反貪局,還有紀委方麵,有沒有線索?難道沒一個人舉報過丁義珍?陳海想想說,對丁義珍的舉報也有幾起,不過都是匿名的,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但有一份舉報倒是實名的……侯亮平這才把目光投向陳海:實名舉報人是誰?
    我爹。陳海不自在地笑了笑。你熟悉的那位離休多年的老檢察長陳岩石。不過真正的舉報人也不是他,是大風服裝公司的工人,我爹就轉了一下。舉報內容缺乏可靠的證據線索,所以我也就忽略了……侯亮平瞪起眼:忽略了?哎,哎,咱老檢察長沒揍你屁股吧?
    猴子,你要不解氣,就替我爹揍我一頓?陳海試圖用玩笑緩和氣氛。但你可能不了解我爹的近況,他可不是你熟悉的陳叔叔了……
    怎麽不熟悉?我熟悉得很!說說吧,老頭兒現在怎麽樣了?
    陳海說了起來,道是老頭兒最近做了一連串怪事。放著廳局級的房改房不住,賣了三百多萬全捐了,和我老娘跑去住自費養老院,在社會上影響很大。有人說,這是老同誌表達不滿的方式,是對在位腐敗幹部的極大嘲諷。老頭兒還四處大罵他的老對頭——前省委書記趙立春。老頭兒當年和趙立春在京州市一個班子裏共過事,趙立春順風順水,調到北京,官居高位,老頭兒卻連個本來該享受的副省級都沒能享受上。所以老頭兒退休後一直為真理而鬥爭,四處幫人告狀遞狀子。他住的那家養老院,快成“省第二人民檢察院”了。他資格老,啥狀子都敢接。動不動就來個電話報案,經常搞得我哭笑不得。
    聽到這兒,侯亮平來勁了:走,我要去看看老頭兒,現在就去!
    陳海笑道:猴鼻子就是靈!老頭兒已經在養老院備好了飯菜,等你去蹭飯哩。走吧,我一人麵對你也實在難受,你故意折磨我啊!
    在h大學上學時,侯亮平飯量大,一口氣能吃兩三個大饅頭。大學食堂那點兒定量飯菜,填不飽肚子。侯亮平便隔三岔五跟陳海回家,蹭飯蹭到肚子滾圓。那時陳岩石留著絡緦胡子,侯亮平就稱他胡子大叔,親熱得像一家人。畢業後分配在北京工作,侯亮平與胡子大叔來往少了,但心中一直充滿對這位老人深切的思念。許多歲月悄然流逝,這回再見,老人的變化很明顯,早先威風凜凜的絡腮胡子不見了,人也仿佛縮了一圈,瘦了,矮了,牢騷也多了,侯亮平看著有些心疼。
    陳岩石老兩口住在三樓一間大開間,有陽台、衛生間,還有一間小廚房。平日在餐廳吃飯,也可以自己做。侯亮平進門就注意到,陳海手下的女處長陸亦可在廚房女主人似的忙碌著,鍋鏟響成一片。屋子中央放著一張圓桌,已擺滿菜肴。陸亦可出來,陳海馬上向侯亮平介紹說:這是我們一處處長陸亦可,為招待你,我特意請來幫廚的。
    大家圍著圓桌吃飯。椅子不夠,陳海和陸亦可隻能並排坐在床沿上。侯亮平頗有意味地瞥了一眼,對陳海說:我們政法係三傑,隻差祁同偉一位了。哎,我那老冤家為啥不來啊?你這家夥沒叫他嗎?
    叫了,不能來。說是正開會布置電信人員查電話泄密的事呢!陳海歎道:出了這檔子事,我和同偉一宿沒合眼,還轉著圈挨訓……
    說點開心事吧。陸亦可一甩短發,站起來敬侯亮平的酒:聽說你外號叫猴子,我們陳局人又特老實,作為同學,你沒少欺負他吧?
    侯亮平喝幹了敬酒,叫起屈來:哎呀陸處長,咱們不帶這麽巴結領導的!誰欺負誰啊?是你們領導欺負我呀!大學時代經常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我花錢請女生喝咖啡,你們領導去和人家談戀愛……
    陳海大喊胡扯,訴苦說:四年大學,這猴子總睡下鋪,難道是我孔融讓梨嗎?不是,我也想睡下鋪,可睡不上啊!咱這位侯處長當年就是隻活蹦亂跳的猴子,他上床不是上,是蹦!我隻要睡了下鋪,他就猴性大發,常把我從夢中蹦醒。這家夥晚上不回來我不敢睡,最後隻得自願讓出下鋪——猴子,求你別蹦啦,安靜點在下鋪躺著吧!
    全體笑噴。陳岩石老兩口笑出了眼淚。這哥兒倆真是一對活寶。
    倆活寶老同學喝了一整瓶京州特曲,侯亮平酒量大毫無感覺,陳海卻不勝酒力。加上昨夜一夜未睡,說是頭暈,想眯一會兒。結果身體剛貼床鋪,就打起了呼嚕。陸亦可見無事可做了,告辭離去。
    侯亮平這才對陳岩石說明真正的來意——他對大風服裝公司那封舉報信感興趣。道是大風廠的老板蔡成功是他發小,早前曾經給他打過電話,說讓人家坑了,把一筆股權弄丟了。他以為隻是普通經濟糾紛,沒當回事。今天無意中得知老人家也在舉報信上簽了名,就不能不重視了。陳岩石說:你這就對了嘛,陳海就是不重視我的舉報!
    侯亮平便讓陳岩石向他舉報。陳岩石眯起眼睛回憶。當年,大風廠是一家國營企業,他在京州做副市長時,主持股份製改革,讓工人們集體持了股。後來,他離開京州,調到了省檢察院工作,工人有事還經常找他。去年發生了一樁經濟糾紛——蔡成功以大風廠的股權質押借了山水集團五千萬元,到期還不上款了,股權就被法院判給山水集團,大風廠就此易主。現在光明湖地價飛漲,據說光廠子的那塊地就值十個億了!那些持股員工不幹了,占領了工廠,拒絕山水集團接收入駐。大風廠老板蔡成功也失蹤了,說是跑到北京上訪去了。
    侯亮平問:那這個事與逃走的副市長丁義珍有啥關係呢?
    陳岩石說:有關係啊,丁義珍是光明湖項目的主管領導,與山水集團的女老總高小琴勾肩搭背。工人們就懷疑股權質押中有鬼——丁義珍也許拿了高小琴的好處,就把丁義珍舉報了。我也感覺此事有疑點,希望京州市領導依法保護工人的權益,便在舉報信上寫了個情況說明,簽了名。但這沒用,市領導不重視。我家這位陳局長也不給我立案好好查,判斷是經濟糾紛。這一來,讓我惹了一身麻煩,有人還懷疑我為大風廠賣力吆喝,收了吆喝費呢!
    侯亮平思索著:陳叔叔,您是不是掌握了什麽具體線索呢?
    陳岩石搖了搖頭:亮平啊,這要你們下力氣去查呀!現在的事實是,丁義珍逃掉了!沒問題他逃啥?抓住丁義珍,線索不會少!
    侯亮平苦笑不已:丁義珍不是讓你們家陳局長給弄丟了嗎?!
    陳岩石很愕然。直到這時,老人才知道丁義珍竟然是在兒子陳海手上逃掉的,禁不住一陣搖頭歎氣。繼而開罵,罵罷兒子,又罵趙立春。侯亮平聽陳海說起過,老頭兒啥爛賬都能算到趙立春頭上,今天終於領教了。陳岩石抱怨說,h省的黨風、政風、社會風氣全壞在趙立春手上了。趙立春在京州做市長時就脫離群眾,夏天嫌天熱,躲到有空調的招待所辦公。他當時是副市長兼公安局局長,和趙立春是一個班子同事,就找到招待所去責問趙立春,還逼著趙立春做自我批評。
    侯亮平不止一次聽陳海說過這件事,卻依然明知故問:這個自我批評,人家領導做了沒有?
    陳岩石說:做了!在政府黨組生活會上做的,態度還算誠懇。
    侯亮平笑了:誠懇啥?真誠懇,人家還會這麽報複您呀?
    陳岩石脖子一擰:哎,不管怎麽說,他趙立春當時是做了自我批評嘛!亮平,我真懷念那個時代,有信仰,講精神!幹部隊伍多廉潔啊!我們市政府一位副秘書長,收了人家一台台式空調,就被開除了公職,開除了黨籍!擱現在,收輛寶馬、奔馳老百姓都認為他是清官呢!
    哎,哎,又發牢騷了吧?都誰收寶馬、奔馳了?您老快舉報啊!
    我這也是隨口一說,可能有點誇張,但現在腐敗實在太嚴重了!
    這倒是,所以我們才要堅定反腐,要壯士斷腕,要刮骨療毒嘛……
    陳岩石難得有了傾訴對象,又開了瓶酒,給侯亮平倒了一杯,給自己倒了一杯:有些幹部還說呢,反腐弄得官不聊生了!這叫啥話?
    就是,讓他們繼續腐敗,就不怕弄得民不聊生嗎?陪老頭兒說著話,侯亮平不動聲色地把自己杯中的酒和陳岩石杯中的酒全喝了。
    陳岩石慷慨激昂:改革開放初期有人說,腐敗是經濟發展的潤滑劑,我是堅決反對的,還寫過文章哩!現在看來,腐敗實際上是社會動蕩的導火索啊……咦,我的酒呢?你這猴崽子,喝我的酒幹啥?
    侯亮平幹脆把酒杯也收了,打趣說:行了,陳叔叔,別喝了!您喝多了淨罵領導,誰敢陪您啊?再說,我和陳海還一大堆事呢……
    傍晚一起去機場時,侯亮平和陳海說了一路的知心話。侯亮平和盤道出了盤桓腦際的疑慮——光明湖項目是目前h省最大的舊城改造項目,牽涉四百八十億的巨額投資。丁義珍主持該項目,其貪腐肯定會從這裏下手。現在的問題是,丁義珍背後有沒有更大的勢力在左右?丁義珍的出逃是不是什麽人要有意斬斷線索?丁義珍跑了,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個四百八十億的光明湖項目就是最大的一座廟。下一步的工作思路,就是要盯死這座廟,讓利益相關者盡快浮出水麵。
    陳海頻頻點頭,表示讚同,卻又不多說話。侯亮平看得出來,這家夥與他的想法是一致的,也許這位局長早就在暗中觀察這座廟了。
    夕陽西下,大地灑下一片金色。透過擋風玻璃可以看見明淨的天空,瓦藍瓦藍水洗過一般。幾朵白雲悠悠飄蕩,如羊如棉如雪山。一架架飛機騰空而起,鋼鐵巨鳥打破了寧靜畫麵,氣勢磅礴地呼嘯遠去。
    分手之際,侯亮平突然詐道:陳海,你這家夥有啥事瞞著我吧?
    陳海仰起那張憨厚的娃娃臉,眼裏滿是無辜:又怎麽了你?
    侯亮平把臉逼近陳海:你肯定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是不是?並且,你有了目標!哎,告訴我吧,丁義珍背後的那個大家夥是誰?
    陳海立馬搖頭:哎,哎,猴子,我沒有你這麽神,你是神猴!
    什麽神猴?陳海,我知道你原則性強,沒有確鑿證據不肯亂說話。可是,就算哥求你了,給我八卦一下行不行?侯亮平央求道。
    陳海堅決地搖頭:侯處長,咱們的工作能八卦嗎?不怕犯錯誤?
    我知道你想學牛鼻子老道,整天修煉自己,裝老練,裝城府——你就裝逼去吧你!侯亮平瞪了陳海一眼,下車時“砰”地摔了車門。
    老實的陳海過意不去,下車緊追了幾步,攔到侯亮平前麵:哎,哎,猴哥,你別詐我,案子一旦有了突破,我第一個給你打電話!
    侯亮平這才笑了:哎,這就對了嘛!哦,還有啊,對你老爹的“第二人民檢察院”也多點理解,多點尊重!說罷,揮揮手,疾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