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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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蒼茫。
娉婷停下,第一次向路人打聽,“這位大爺,三分燕子崖怎麽走?”
“往前走,看見前麵那條羊腸小路沒有?它的盡頭有左右兩條岔路,走右邊的,再騎半天馬就到了。”老人扛著一袋夏天曬好的糧食,抬頭問,“天好冷,還趕路呢?”
“是呢!”謝了老人,娉婷勒轉馬頭,喃喃,“羊腸小路……”
就在前麵。
想到少爺溫暖的微笑……少爺見到她時,不知會露出怎樣的神情。
她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往馬後揮了一鞭,馬兒嘶鳴著小跑起來。
羊腸小路就在麵前。兩邊高而陡的懸壁夾住這條僅可以並行三匹馬的小路,抬頭隻能看見一線天。
灰白的光灑下來。
娉婷默默站在羊腸小路的入口。
窄道穿堂風,刺骨地冷冽,呼呼地卷起沙礫,空氣裏藏著叫人心神不寧的氣息。
“追兵……”紅唇輕啟,歎道。片刻後,仿佛感受到危險將近,娉婷瞳孔一縮,猛然抽鞭,重重打在馬身上,“駕!”
黑馬似乎也嗅到不安的氣息,亢奮地長嘶起來,四蹄飛揚,呼呼生風地衝進羊腸小路。
兩邊的懸崖陰森地壓迫過來。
身後,轟鳴的馬蹄聲驀然響起,像地下潛伏的惡魔忽然重臨人間。
追兵,是追兵!
鎮北王府追兵已到!
像要踏破這茫茫大地的蹄聲,在身後炸響,越來越近,幾乎震耳欲聾。不難想象身後那些殺氣衝天的東林士兵和閃著寒光的銳利兵刀。
娉婷不回頭,猛向前衝。
旋風般的呼嘯緊隨不舍。
“陽鳳!”高昂威嚴的呼喚傳進耳中。
楚北捷追來了!
馬上纖細的身軀微顫。娉婷閉上雙眼,任黑馬在小路上狂衝。
衝,衝!風迎著臉囂張刮著,生疼。
“白娉婷!”還是同一個人的聲音,飽含令人驚懼的怒氣。
娉婷再震。
這人溫柔的聲音,她深深記得。
他說,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他說,春來時,要每日為她挑一朵鮮花,插在發間。
但他現在怒火衝天,像被激怒的獅子,凶猛嗜血。
那是沙場上領著千軍萬馬衝鋒陷陣,破敵時下令大肆屠殺的惡魔的聲音。
蹄聲又迫近了,仿佛就在身後。
她用盡全力命令坐騎奔馳,揚起手想要再下一記狠鞭。
鞭子沒有揮下去,有人已經追上來,一手扯下她手中的鞭,再狠狠地一把摟住她的腰,像要發泄所有怒氣似的用上極大的力道。
“啊!”驚叫,她掉進一個厚實的充滿火藥味的懷抱裏。
睜開眼,對上頭頂上一雙蘊著危險的黑瞳。
“跑得夠遠了。”一手勒馬,一手緊抓著他的俘虜,楚北捷勾起唇,逸出邪魅的笑,“看你,多不聽話,竟走了這麽遠。”
出乎意料的溫言裏藏著重重的危險,娉婷靜靜看他,“何時知道我是白娉婷?”
“還好,不算晚的時候。”他低頭,眯著眼睛打量她。
纖細的脖子,白皙的手,秀氣的臉。眼神還是那麽沉著,慧光深深藏在眸子後麵。
她一定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酷刑,也不知道生氣的鎮北王有多麽可怕。
該怎麽懲罰她呢?
“冬灼呢?”娉婷無法從楚北捷手中掙脫,索性放鬆了身體,偎依著他的胸膛,溫柔地仰頭問道。
“跑了。放心,我會抓住他的,你們很快會再見麵。”楚北捷冷冷道,“三分燕子崖,對嗎?”
娉婷輕笑起來。
楚北捷柔聲道:“害怕就哭吧,我最心疼你的眼淚。”
娉婷停了笑,“王爺身邊,一定有善於追蹤的能手。”
“不錯。”
“從一開始王爺就懷疑我的身份了。抓到敬安王府的人,拿來試探我。”
“你若沉得住氣,讓那小鬼被我打死,恐怕就可以消除我的懷疑。”
“王爺故意製造機會,讓我救了他,暗中跟蹤我們找小敬安王的藏身之處。”
楚北捷別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已另有兵馬圍剿三分燕子崖。你的緩兵之計沒用。”
“還是王爺懷裏最暖。”娉婷似乎倦了,閉上眼睛,乖巧地貼著楚北捷,“王爺如此厲害,為何沒有抓到冬灼?”
楚北捷被她提醒,似乎想到什麽,身軀變僵,猛地舉劍發令,“退!退出這裏!”
娉婷嬌笑,“遲了呢。”
所有人一臉懵懂。
還未明白過來,隻聽見頭頂一聲長嘯,抬頭看去,左右兩邊懸崖上驟然冒出許多弓箭,寒光閃閃的箭頭全部朝下。
若亂箭齊發,再有本領的人也無法幸免。
“有埋伏!”
“啊!敬安王府的人!”
“糟啦!快跑,啊……”
小道中眾人嘩然,不少東林士兵匆匆縱馬要逃出這裏,稍一動彈,箭矢已經穿透心窩。
戰馬人立,蕭蕭長嘶。連聲慘叫,鮮血飛濺,不少士兵從馬上摔下來。
嗖嗖嗖地射下一陣箭雨,都隻對準逃命的人。射殺了數人後,崖上大叫:“投降不殺!投降不殺!”
身入險地,敵上我下,勝敗已分。
楚北捷心裏知道自己大意,今日恐怕大難臨頭。他英雄膽略,臨危不亂,舉手喝道:“全部下馬,牽好自己的馬匹,不許動!”
連喝兩聲,部下都鎮定下來,果然下馬,團團圍繞在楚北捷身邊,拔刀對外,在閃閃刀光中,抬頭盯著森森弓箭。
楚北捷低頭,看見一雙狡黠的眸子。
“你特意和那小鬼道別,選這麽一個地方,原來是有如此深意。附耳言談間,已經定下計策,要誘我到這死地。”
“王爺過獎。這種地方著實不好找,要讓冬灼可以平安歸去,而你的探子無法當著我的麵追蹤,花了我不少心思呢。”
一路上賞著風花雪月緩緩而行,也是為了讓冬灼把計策稟告少爺,讓他們有時間準備好這次埋伏。幸虧平日讀書多,知道東林邊境有這樣一處羊腸險地,還有一個適合藏匿人馬的三分燕子崖。
楚北捷話鋒忽然一轉,“可惜你算錯了一個地方。”
“哦?”
“如果沒有算錯,你怎麽會落到我手上?”楚北捷冷哼道,“萬箭齊發,我縱然活不成,你也不能幸免。”
娉婷斜瞅他一眼,淡淡道:“我負了你,陪你送死又如何?”
楚北捷犀利的目光深深刺進她的一膚一發,“不必花言巧語,我不信你打定主意送死。”
娉婷道:“王爺英雄一世,當然不甘願這樣窩囊地結束吧?其實我又何嚐想要王爺的性命,隻要王爺答應一件事,上麵的弓箭會立即消失,再不傷害這裏任何一個人。”
“說。”
“要求很簡單,五年內,東林不得有一兵一卒進犯歸樂。”
楚北捷沉聲道:“兵國大事,必須大王首肯。”
“王爺是大王親弟,又是東林第一大將,難道沒有這點擔當?歸樂五年太平,換王爺寶貴的性命,怎麽說也值得。”她抿唇,低聲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你活,我自然活著。你死,我也隻能陪著你死。”
楚北捷縱然知道懷中女子狡猾非常,心裏還是不禁一動。
溫香暖玉,依然記得纏綿時的觸感。可溫柔的後麵,藏的竟是數不盡的欺騙與詭計。
楚北捷咬牙,脖子上的青筋冒起。
他一生中,從未被人如此鉗製。
這是絕不可原諒的侮辱。
娉婷何嚐不知道楚北捷已怒潮暴漲,他的目光刺到自己臉上,比劍更利。
楚北捷痛心地擰緊濃眉,讓她的心腸也糾結起來。
無法再忍受楚北捷過於壓迫的凝視,娉婷側過臉,輕聲催促,“王爺,該下決定了。”
“哈,哈,哈哈哈!”聽見懷中人加意催促,今日勢要逼他發誓,楚北捷怒極反笑,仰頭狂笑數聲,低頭狠狠盯著娉婷,沉聲道,“如你所願。”
從腰間拔出素日最看重的寶劍,往地上一扔。寶劍撞擊礫石,碰出幾點火星。
“我,東林鎮北王楚北捷以我東林王族威名發誓,五年內,東林無一兵一卒進入歸樂。此劍留下,當做信物。”
含著憤懣的聲音回蕩在狹長小道中,如天涯盡頭的暮歌一般低沉悲愴,崖上崖下皆聽得清清楚楚。
楚北捷話聲落地,崖上閃出一人,躬身為禮,款款笑道:“鎮北王能屈能伸,真君子也。我何俠相信鎮北王一定會遵守承諾,在此代歸樂所有不想有戰亂的百姓多謝鎮北王。”風流瀟灑,白衣如雪,正是與楚北捷齊名,目前正遭歸樂大王四麵追殺的小敬安王。
娉婷驟見何俠,心情激動,不由得脫口喊道:“少爺!”
何俠遠遠看娉婷一眼,點頭道:“娉婷,你做得很好。我……”有話哽咽著卡在喉頭,似乎不好當眾說出,轉視鎮北王,“請鎮北王放回小王的侍女。我們契約已訂,鎮北王可自行退去,不會遭受任何攻擊。”
楚北捷不言,低頭再看娉婷。
放回?
鬆手,放她下馬。如此簡單的動作,楚北捷卻做不到,手臂反而不受控製似的將她越圈越緊。
恨她,天上地下,無人比她更大膽狂妄。咬牙切齒,縱使將天下酷刑加諸其身,把她囚在身邊折磨一輩子,也不足以撫平心中之憤恨。
這身子無比單薄的女子,卻毒如蛇蠍,陷他於絕境,他應該視她為生平大敵,殺之而後快。
為何手臂卻另有自己的意誌似的,將她越圈越緊?
不想放手!
柔弱的身子、纖細的指尖和秀氣的臉蛋此刻是冰的,凍出一點潮紅。平日,隻要凍得肌膚發紅,她必定像膽怯的貓兒似的,縮在他懷中。
慣了聽她撫琴吟唱,慣了聽她笑談風雲,慣了讓她懶洋洋倚在床邊,陪他夜讀公文。
早知她來曆不簡單,卻以為可以輕而易舉暗中控製,隻要略施小計,擒了何俠,便能將總愛說謊的人兒再抓回身邊。
誰料頃刻間天地變色,施計者反中計。以為牢牢抓在手中的翠鳥忽然展翅,要飛回主人身邊。
而他,卻仍不願鬆開桎梏她的臂彎。慣了摟她抱她親她吻她。指端,殘留著撫過紅唇的觸感。他慣了。
恨到極點,愛未轉薄。
慣了……
天地間此女最可惡最可恨最該殺,天地間此女最柔弱最聰慧最應憐。
可憐他苦苦追逐的,竟是這樣一位絕世佳人。
楚北捷閉起神光炯炯的雙目,百般滋味繞上心頭。
“王爺,請放開我的侍女。”何俠淡淡的聲音再次傳來。
楚北捷似從回憶的雲端摔回這羊腸小路,神情一動。低頭,她仍在懷裏,發亮的眼睛盯著自己。
“王爺,請放我下馬。”她低低地說。
楚北捷恍若未聞。
下馬?你去哪裏?
你騙我誘我,怎能說去便去?
普天之下,隻有一人,我想得到。
恨意重重,愛念深深,我要你身與心都無處可逃。
楚北捷冷冷道:“我隻答應東林五年內不出兵歸樂,可沒有答應放你回去。”
娉婷不徐不疾,仰頭道:“崖上伏兵未退,這個時候貿然生事,於王爺不利。”
“不愧是何俠的女軍師。”楚北捷薄唇揚起一絲詭異,笑道,“如果此刻我當著何俠的麵把你生生掐死在懷中,你認為如何?”
娉婷絲毫不懼,甜笑道:“萬箭齊下,娉婷與王爺同日同時死。”
“錯。”楚北捷篤定道,“何俠不會放箭。隻要我依然肯遵守五年之約,他仍會讓我平安歸去。最多射殺我一眾侍從,以泄怒火。”
娉婷臉色微變,雖然瞬間恢複常態,卻哪裏逃得過楚北捷犀利的目光。
楚北捷歎道:“你是何俠貼身侍女,難道不知道他是當世名將?什麽是名將,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輕,就是能舍私情、斷私心。你白娉婷縱使再聰明伶俐得他歡心,也比不上歸樂五年安寧。”
娉婷幽幽道:“王爺如此恨我?”
楚北捷深深凝視她,不語。
娉婷慘笑,“也罷,王爺這就動手吧。”
話音剛頓,腰身一輕,雙腳居然挨了地。她訝然抬頭,看著騎在馬上氣宇軒昂的男人。
“最後給你一個機會。”楚北捷歎道,“自願上馬來,跟何俠告別。從此,你不叫白娉婷,你會姓楚。”
娉婷嬌軀劇震,想不到到了這個地步楚北捷仍為她留一分餘地。此情此意,怎叫人不感激涕零?
晶瑩的雙眸怔怔定在宛如刀雕般的俊臉上,數月的輕憐蜜愛,耳邊細語,重重疊疊,鋪天蓋地而來。
鎮北王府中古琴猶在。
那曾插在發間的花兒,已凋零不知去向。
我這是雪月魂魄紅顏纖手,你那是天地心誌強弩寶刀,中間,隔了國恨如山。
山高入雲,你看不見我,我望不見你。
心痛如絞,不曾稍止。
娉婷遠遠望一眼站在崖上的何俠,眼底波光顫動,猛一咬牙,退開半步,“王爺請回,娉婷不送。”
隻見楚北捷麵無表情,冰冷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點頭輕道:“好、好、好……”連說三個“好”字,冷冷道,“總有一日,你會知道什麽是錐心之痛。”勒轉馬頭,猛力揮鞭。
駿馬高嘶,呼嘯而去,蹄聲鏗鏘,塵土飛揚。
隻剩一個落寞身影,落在斜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