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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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後的乳母正跟在王後身邊,驚道:“王後這是怎麽了?”
“大王動心了。”
“誰?”
“敬安王府,白娉婷。”
那乳母一陣沉默。
大王下令鏟除敬安王府,密召何俠和白娉婷入宮之日,曾有嚴旨,敬安王府眾人若有異動,可立即斬殺,隻有一人除外。
有一人必須生擒,不得傷害。
敬安王府,白娉婷。
洞房花燭映紅了嬌娘雙頰。
頭上紅巾輕輕飄落,鳳目上挑,一道俊逸身影映入眼簾。
四國中數一數二的貴族公子,赫赫有名的小敬安王,就站在她的麵前。
“公主。”
“駙馬。”
低聲交換幾乎微不可聞的一句,隻眼神一碰,心已經亂跳個不停。
何俠解下胸前的紅花綢帶,雙手為耀天公主取下頭上的鳳冠,感歎地笑道:“想不到何俠四處流離,無人肯收留,如今竟能有這般幸運,蒙公主垂青,蒼天待我實在不薄。”他一笑即斂,端詳耀天公主恬靜的麵容,柔聲道,“公主若有所思,是否有心事?”
耀天公主自失地笑了笑,答道:“我隻是在想,若敬安王府不曾遭遇變故,我是否還有福氣能嫁給夫君為妻。”眼波流轉,停留在床邊的垂幔上,輕歎道,“洞房花燭夜,站在我麵前要共此一生的男人文武雙全,英雄蓋世。此情此景美得像夢一樣,真有點怕這不過是美夢一場。”
何俠皺眉道:“公主何出此言,難道不相信何俠的一片心意?”
“哦,我失言了。”耀天公主轉頭,給何俠一個甜美的笑容,“若不相信夫君,我又怎麽會當著臣民的麵許下一生一世的諾言?”
何俠星辰般的眸子凝視著耀天公主,仿佛兩泓充滿魔力的深潭,幾乎要將她吸到無底的深處。他在耀天公主麵前單膝跪下,深情地握住她一雙柔荑,抬頭道:“公主放心,何俠今生今世都不會辜負公主。何俠在此對天發誓,總有一天,我會讓公主成為世上最尊貴的女人,我要親手為公主戴上四國之後的鳳冠。”
耀天公主的眼睛驟然亮起來,喜道:“夫君真有這般遠大的誌向?”
何俠朗聲長笑,“人生苦短,不創一番大業,怎麽對得起養育我的爹娘?”
耀天公主聽他笑聲中充滿自信,豪邁過人,心中暗喜,柔聲問:“夫君躊躇滿誌,想必心裏已經有了統一四國的大計?”
何俠止住笑聲,思索了一會兒,答道:“第一件要做的事,當然是讓我今生的勁敵楚北捷不能再為東林王族效力。”
耀天公主管理朝政多時,對各國權貴了如指掌,立即接著何俠的話說:“楚北捷已經歸隱山林,不問政務,但如果東林出現危機,他必然會出山。夫君有什麽辦法,可以割斷楚北捷和東林王族用血脈聯結的關係?”
何俠暗讚此女聰明,竟對四國情況如此了解,讚賞地看了她一眼,攬著她柳枝般的細腰扶她站起來,一同遙望窗外明月。
“有一件事可讓楚北捷和東林王族永遠決裂,即使東林出現危機,楚北捷也會袖手旁觀。”
耀天公主蹙眉想了半天,搖頭道:“我實在想不出來,是什麽事會令楚北捷離棄他的家族……”聰慧美目看向何俠,尋求答案。
何俠英俊的臉上浮現一絲猶豫,看著天上明月,怔了半晌後,似乎才想起還未回答耀天公主的問題,長長吐出一口氣,沉聲道:“那就是,東林王族使楚北捷永遠失去他最心愛的女人。”
“楚北捷最心愛的女人?”
“她叫……”何俠雙唇如有千斤重,勉強開啟,吐出熟悉的名字,“白娉婷。”
耀天公主一驚,驀然抿唇。
娉婷,白娉婷。
敬安王府真正的大總管,何俠最親密的侍女。
傳聞中,東林五年不侵歸樂之盟約的締造者白娉婷。
傳聞中,毒害東林兩位幼年王子,於危難中拯救北漠國的白娉婷。
傳聞中,正被楚北捷含恨囚禁的白娉婷。
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女人?
白娉婷是個什麽樣的女人,這個問題連楚北捷也回答不了。
他在床上坐起來,轉頭,目光下移。
清晨的陽光並不燦爛,被困在烏雲中的光線艱難地逃出一絲,落在她散開的青絲上。毫無防備的熟睡的臉龐上,他看見她唇邊一絲甜美的笑意。
美夢嗎?楚北捷情不自禁,低頭靠近。
他對她不好,他知道的。
西廂中相對了八個月,他夜夜強索,纏綿銷魂之際,竟一次也沒有對她好過。
為何她仍有美夢?楚北捷不懂。
他靠得更近一點,想將她唇邊的笑意看得更仔細些,自己的氣息使她細軟的發梢微微顫動。
她濃密的睫毛輕輕動了動,楚北捷驀然退開,下床。
娉婷睜開眼睛,隻看見楚北捷轉身的背影。她撐起上身,輕聲道:“王爺醒了?”
背影,永遠隻有背影。
昨夜的恩愛像過眼煙雲,夢醒後,連一絲也不剩。
她看著楚北捷如往日那般不發一言地離去,挺直的背影,不變的鐵石心腸。
八個月,已經到了下雪的季節,而春天仍在很遠的地方。
“姑娘醒了?”貼身伺候的紅薔端著裝了熱水的銅盆跨進屋子,將銅盆擺在桌上,搓著手道,“今天真冷,天還沒亮,雪毛毛就飄下來了,雖不是大雪,可真冷得夠嗆。趁水熱,姑娘快點梳洗吧。”
她上前,將娉婷從床上扶起來,瞥見娉婷眉頭一蹙,忙問:“怎麽?是哪裏不舒服?”
娉婷坐在床邊,閉目養了一會兒神,才睜開眼睛,緩緩搖頭道:“不妨事的,起急了,不知道扯到了哪條筋骨了。”
水很暖。
婆娑輕舞的水霧,籠罩著打磨得光滑的銅盆。纖纖十指慢慢地浸入水中,感覺截然不同的溫度。
紅薔盯著那十指看,輕歎,“好美的手。”
“美嗎?”娉婷問。
“美。”
娉婷將手抽離水中,紅薔用白色的棉巾包裹起來,輕輕拭幹。水嫩的指尖,形狀美好的指甲,細蔥似的十指。
娉婷笑了,“美又如何?這雙手,再也不會彈琴了。”
“為什麽?”紅薔好奇地問。
娉婷似乎沒了說話的興致,別過頭,閑閑看著窗外一片寒日的肅殺。
紅薔伺候娉婷已有一個多月,大致知道她的脾氣,此刻知道自己多事了,便不敢再問,識趣地收拾東西,端起銅盆,退出西廂。
腳步邁出門檻,轉身掩門的瞬間,一個細微的聲音從屋裏傳出來。
“我……沒有琴。”
聲音如煙,可以被風輕易吹散,隻餘一絲殘韻在耳邊徘徊。
琴來得很快。
未到晌午,一張古琴已經放在案頭。
雖不是鳳梧焦尾,但半日內在這荒僻地方可以找到,已算難得。
娉婷伸手,撫著那琴。她溫柔而愛憐地撫著,仿佛那不是琴,而是一隻受了驚嚇的小貓,極需要她的安慰。
紅薔又進來了,“姑娘現在可以彈琴了吧?”
娉婷搖頭。
紅薔道:“不是已經有琴了嗎?”
若有若無的笑意,從微紅的唇邊逸出。娉婷心不在焉地搖頭,“有琴又如何?沒有人聽,豈不白費心力?”
“我聽。”
“你?”娉婷頓了頓,轉頭,含笑問,“你聽得懂?”
紅薔沮喪之色未現,娉婷又溫柔地笑起來,“也罷,姑且當你聽得懂吧。”
洗手,點香。
白煙緲緲,飄舞半空,帶著說不出的溫柔,輕輕鑽進人的鼻尖。
端坐,凝神。
撥弦……
一聲輕吟,在顫動的弦絲處舞動看不見的翅膀,展開妙曼身姿,淩空舒展。
“故亂世,方現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紛亂,奈何紛亂……”
她傾心吟唱,撥動琴弦。
莫論英雄,莫論佳人。
這一對,不過是癡心人,遇上了癡心結。她知道的。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厭詐;兵不厭詐,兵不厭詐……”
她在唱,她的手又細又白,卻穩如泰山。
勾著弦,宛如回到雲霧中險惡萬分的雲崖索道,她靠在楚北捷懷中,說著永不相負,腳下卻是萬丈深淵。
兵不厭詐,情呢?
身在千裏之外的陽鳳來了三封信,字字帶淚,一封比一封焦慮。
娉婷硬著心腸,將千裏而來的書信,一一撕成碎片,化成漫天紙蝶飛散。
盡釋前因。
怎麽解釋?如何解釋?
她不能葬送敬安王府的血脈。
她更不願相信,楚北捷對她的愛,抵不過一個天衣無縫的騙局。
若真有情意,怎會經不住一個“詐”字?
若深愛了,便應該信到底,愛到底,千回百轉,不改心意。
“故飛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歡,一望成歡……”
婉轉低述,申明冤屈,是最聰明的做法。
以心試心,妄求恩愛可以化解怨恨,是最糊塗的做法。
娉婷撫琴,輕笑。
女人求愛,無所不用其極。
她已聰明了一世,糊塗一次又何妨。
最後一聲尾音劃過半空,盤旋在梁上依依不舍,越顫越弱。娉婷抬頭,看見紅薔一臉如癡如醉,已有兩滴珠淚墜在睫毛上。
“傻丫頭,有什麽好哭的?”娉婷忍不住笑出來。
紅薔舉手拭淚,不滿道:“都是姑娘不好,彈這麽淒涼的曲子,倒來怪我。”
娉婷皺起小鼻尖,露出幾分小女兒的表情,嘖嘖道:“好好的曲子,聽在你耳裏,怎麽就變得淒涼了?”
擱了手,剛要吩咐紅薔將琴收起,楚漠然進屋來,道:“王爺說姑娘彈琴後,請將琴還回來,日後要彈時再借過來。”
娉婷靈眸轉動,欲言又止,緩緩點頭道:“也好。”叫楚漠然收了琴,自己踱到茶幾邊,將上麵的茶碗端起來送到嘴邊。
紅薔忙道:“那茶是冰冷的,姑娘別喝,我去沏熱的來。”說著上前就要接過茶碗。
娉婷卻不理會,答道:“我剛剛彈完琴,渾身燥熱,冷茶正好。”不等紅薔來到身前,將茶碗揭開,竟一口氣喝幹了裏麵的冷茶。楚漠然剛把琴抱起來,想要阻止,也已經來不及了。
時值寒冬,那茶冷得像冰水一樣,娉婷自從敬安王府之亂後,連番波折,身體已經虛弱,猛然灌了一口冰冷的茶下喉嚨,隻覺得仿佛整個胸膛都僵硬了,片刻間連話都說不出來。
紅薔見她臉色有異,急道:“看,這下可凍著了。”
紅薔慌忙要去尋熱水,被娉婷一把拉住,輕聲道:“沒事,嗆了一點而已。”抬頭看見楚漠然還抱著琴站在那裏,又問,“怎麽還站著?快回去吧。晚了,王爺又要發火了。”
楚漠然應了一聲,抱著琴跨出門,卻不朝書房走,在走廊盡頭向左轉了兩轉,剛好是娉婷房間後牆的外麵,楚北捷裹著細貂毛披風,一臉鐵青地站在那裏。
“王爺,琴拿回來了。”
楚北捷掃了那琴一眼,皺眉問:“她怎樣?”
“臉色有點蒼白。”
“胡鬧!”楚北捷臉色更沉,“要解悶,彈點怡情小曲也罷了,怎麽偏挑這些耗損心神的金石之曲。”話剛說完,重重地哼了一聲。
楚漠然這才知道,那句“胡鬧”不是說自己,原來是說娉婷,暗中鬆了一口氣,又聽見楚北捷吩咐,“找個大夫來,給她把脈。”
“是。”楚漠然低頭應道。
楚北捷的心情看起來很不好,鎖著眉心,“那麽一大杯冰冷的茶水灌下去,誰受得了?你去告訴紅薔,要她小心伺候,不可再犯。”
楚漠然應了,抬頭偷看楚北捷的臉色,仍是烏黑一團。隻要遇上白娉婷,王爺的脾氣便陰晴不定,很難捉摸。
如天籟般的琴聲隻響起了一陣,便不再聽到。
楚北捷下午依然回書房去。他其實並不總在書房,反而常常在娉婷的屋後閑逛。處理公務隻是虛言,他如今哪裏還有什麽公務?隱居的小院用的木料都比王宮的薄,隔不住聲音,娉婷若是吟唱,即便隻是輕唱,歌聲也能飄出牆外,讓楚北捷聽得如癡如醉。
雖如癡如醉,但絕不真的癡醉。
如果真的癡了,醉了,他就該毫不猶豫地繞過那道牆,跨進娉婷的屋子,把吟唱的人緊緊抱在懷裏,輕憐蜜愛。
他沒有。他隻是站在牆外,聽她似無憂無慮的歌聲,聽她與紅薔說話,與風說話,與草說話,與未綻放的花兒說話。
八個月,他生命中最痛苦、最長的八個月。
許久以前,他曾許諾,要在春暖花開時,為她折花入鬢。
春,何時來臨?
是夜,楚北捷仍然入了娉婷的房。
仍是強取豪奪的占有,仍是無動於衷的冷漠。
“王爺……”娉婷在黑暗中看著窗外天色,沒有一顆星的夜晚,寒冷而寂寞,她低聲問,“明天,大概會下雪吧?”
楚北捷摟著她,似已睡去。
她知道,他沒有睡。
他知道,她知道他沒有睡。
除了冷漠,他不知道該如何懲罰懷中的這個女人,也不知道該如何懲罰自己。
“明天,是我的生辰。”娉婷在楚北捷的耳邊問,“王爺可以陪陪我嗎?明日會下雪,讓我為王爺彈琴,陪王爺賞雪……”
楚北捷忍耐不住,睜開雙眼,用力將娉婷摟緊,換來一聲驚呼。
別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生辰又如何?
娉婷,我隻能在漆黑中如此愛你,朗朗乾坤下,有我深深敬愛的兄長,和他死去孩兒的魂靈。
楚北捷在清晨離去,娉婷看著他的背影,抿著唇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