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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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枝上的厚厚積雪為山林披上了一件銀裝,潔白的光芒看在每個人的眼裏,隻感覺壓抑和悶氣。在那下麵,會有多少敵人持槍潛伏?
戰鼓一擊,也許就是千軍萬馬洶湧而出,也許就是成千上萬的利箭鋪天蓋地而來。
但娉婷的臉龐出奇地柔和,注視的目光絲毫沒有畏懼和憤怒。在那裏,是她極熟悉的人。青梅竹馬,相知相伴,一塊讀書,一塊賞雪,一道兒彈琴舞劍,博得赫赫威名的那個人。
眾人的目光,被她施了魔力般地誘惑著,隨著她目光的方向,定在對麵的山林上。
遠處一點異動微不可覺,漸漸地,白色的雪地上冒出數十個彪壯將士,他們無聲無息地從中間分開,後麵一道挺拔瀟灑的身影緩緩走了上來。
劍眉,星目。
薄唇不動,卻似已含著笑。
俊逸的臉龐,少了楚北捷的棱角分明,卻多了一分溫婉風流。
但他按劍的手,卻和楚北捷一樣穩。
自他出現的那一刻開始,娉婷的目光,再沒有移動半分。就像他的目光,隻停在娉婷身上一樣。
何俠悠然舉步,走向娉婷。雪地裏,留下一排深淺一致的腳印。
楚漠然握緊了劍柄,親衛們的眼神像鷹一樣盯著何俠,眾人弓著腰,仿佛隨時都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最狠的力道撲上去。
跟隨何俠出來的是密密的穿著便裝的精兵,從兩旁護衛何俠,每次何俠跨前幾步,便有弓箭手交替前行,蹲身拉弓,箭頭瞄準對麵的娉婷一幹人等,引而不發。
兩方人馬即將交鋒時,何俠停下腳步。他已在娉婷麵前,離得那麽近,近到娉婷可以看見他星眸裏被苦苦壓抑的複雜的波光。
冷風將空氣凍成了冰,凍住了他們之間的距離,竟似一步也邁不出去,一步也收不回來,也凍住了他們的心肝脾肺,凍住了他們欲言又止的話兒,連帶著,凍住了硝煙的味道,和敬安王府的過去。
連何俠也不曾想到,當再次麵對娉婷時,會如此百感交集,為她的眼神所刺痛。
“少爺,你看。”到底還是娉婷打破了平靜,展顏一笑,纖纖玉指朝身上一指,“好看嗎?”
絳紅色的裙子,被潔白的雪襯得分外醒目。這雪白得一塵不染,把他活生生拉回寧靜安逸的敬安王府……
十三四歲的娉婷從雪中一路小跑過來,絳紅色的裙擺在雪地裏拖出寬寬的痕跡,對著正在亭中看書的他嘟起嘴,“少爺騙人,這顏色做成裙子一點也不好看,又土氣又傻,我再也不穿了。”回身便走。
“別走!好看得很,真好看,我不騙你!娉婷,娉婷,別走,讓我幫你畫一張畫。”他從亭子直跳到雪地裏,攔住她,樂嗬嗬地笑,“就一幅,畫出來讓你見了,就知道我沒說錯。”
白雪依舊。
而敬安王府,卻已成了灰燼……
何俠深深吸了一口氣,“你最不愛穿絳紅色。”
“可少爺卻最喜歡我穿這顏色。”娉婷靜靜地凝視著腳邊鮮豔的裙角,輕聲問,“你還記得那次我在雪地裏穿絳紅色的裙子?”聲音似一絲線,牽起那遙遙遠遠,數之不盡的往事。
“記得。”何俠感慨地歎了一聲,“我還知道,現在,你也是為了我才穿的。”
他輕聲歎著,從肩上解下圍著厚厚貂毛的披風,跨前一步。
幾乎兩方所有人馬,都因為這短短的一步懸起心,弦上的箭,差點就破空而去。
但他隻是輕輕地將披風披在娉婷肩上,像從前一樣,用熱熱的掌心暖著她的臉頰。
“看,都凍僵了。”連唇邊蘊著的笑都是一樣的。
娉婷乖巧地站著,讓他為她披衣,讓他暖她被凍得青紅的頰,聽著何俠柔聲道:“你何必如此?難道不穿這顏色,我就不會出來見你?難道我真是無心無肝的人,能將十五年的情分忘得幹幹淨淨?”
他憐惜地注視著她,舉手將她頭上的發髻一點一點地鬆開,讓青絲一束一束垂下,“你從沒自己動手梳過這個,雖然像,但我往日並不是這般為你梳的。”
眾目睽睽下,一個是雲常的駙馬,一個是東林鎮北王的女人。
可,竟人人都覺得這一幕又純又美,像每個人都藏在心底的那份最美好的回憶,唯恐有不識趣的,咳嗽一聲,便將眼前一切震裂,隻留一地真實的碎片。
敬安王府的過去又徐徐回來……
仿佛娉婷仍是他的侍女,同馬馳騁,同飲同食,肆無忌憚地打鬧遊戲。那麽暖暖的,單薄的身子,那麽晶瑩剔透的眸子,一顰一笑都那麽讓人賞心悅目的小人兒……
無論什麽時候,隻要想起來了,就喊著——娉婷!娉婷!滿王府裏尋,逢人就問,往往在拐角處碰上聽了呼喚匆匆忙忙趕來的娉婷,一抬頭,兩道目光又直率又澄清地撞上了,聽見她問:“又怎麽了?我正忙著呢,可沒空給你當人樁子畫畫。”
楚北捷,楚北捷又算什麽?
他憑什麽奪了她的魂魄,她的心,憑什麽十五年的親密無間,比不過他短短數日的豪取強奪?
“娉婷,我念著你。
“三十萬重兵壓境,逼著東林王調走楚北捷,都是為了你。
“楚北捷待你又如何?接了王令,就舍了你。
“他對你一點也不好,你又何苦自輕自賤?我們仍像從前那般,豈不快活?”
何俠朝身後密集的精兵一指,“我領精兵跋山涉水而來,卻忍而不發。娉婷,難道你真的不懂我的意思?我從來沒想過要傷你。”
“少爺的意思,是要我隨你走嗎?”娉婷眼神飄忽,幽幽地問。
“你不願意?”
“怎會?”娉婷目光移向高處的白旗,這恐怕是屬於楚北捷的地方第一次升起的恥辱,“白旗都掛了,娉婷還能說不嗎?”微微一笑,又側著臉瞥何俠一眼,“你是要帶走人,還是要帶走心?”
何俠受傷的表情一閃即逝,沉聲道:“兩樣都要。”
優美唇角逸出一絲哀傷的苦笑,娉婷歎道:“少爺啊,你這樣做,又有幾分是真的為了娉婷?你不想對我用武,無非是想更沉重地打擊楚北捷罷了。若讓他知道我是心甘情願隨你走的,這將比在戰場上輸了一仗更讓他痛苦。”幽幽歎了數息,語氣漸轉堅定,“也罷,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心甘情願地,隨你上路。”
何俠聽弦歌而知雅意,立即問:“你要我等多久?”
“初六。”
“娉婷,楚北捷不會回來。”
“那麽,過了初六我便隨你走。”將食指放在唇邊,狠狠一咬,殷紅鮮血滴答滴答地滴在雪地上,宛如觸目驚心的紅梅陡然盛開。
“我白娉婷對天發誓,若過了初六,鎮北王未返,就心甘情願隨雲常駙馬何俠離開,絕無反悔。若違誓言,教我死無葬身之地。”
在場兩方人馬都聽見她擲地有聲的誓言,均覺匪夷所思。
兵凶戰危,何俠身份尊貴,潛行至此,越早一刻離開便越好。如今強弱懸殊,鎮北王的人馬又掛了白旗,將白娉婷生擒過來就好,何必冒險等上這兩天?
誰會答應這樣的條件?
何俠卻豪氣頓生,點頭應道:“好,初六一過,我來接你。”
楚漠然見他轉身離去,毫不猶豫,身邊眾護衛沿途保護,弓箭手緩緩呈扇形後退,箭頭仍直指別院方向。
漸漸看他們退入林中,依稀沒了蹤跡,才覺按著劍柄的手心全是冷汗。
茫茫雪地,空蕩蕭瑟。
娉婷仍佇立在那,凝視何俠消失的方向。
“白姑娘?”楚漠然湊前一步,低聲喊道。
娉婷轉過頭來,臉色晶瑩得將近透明,咧唇擠出一絲慘笑,“十五年情分,換來兩天時間。”並不挪動腳步,隻是抬頭,癡癡看著東邊,輕聲問,“看他的意思,王爺絕不可能在初六前趕回來。你覺得如何?”
楚漠然躊躇道:“何俠如此有把握,應該是因為有大王在都城相助。這樣的話,恐怕……”
“王爺何等人物,他執意要回來,又怎會有人攔得住?”娉婷語氣篤定,低聲道,“他若心裏有我,初六之前,一定會趕回來。”
一定會回來。
醇酒美人、強權利刃,都攔不住他。
隻要記得我們的約定,就一定會在初六過去之前,趕回來與我相會。
醉菊陪著紅薔在院子裏,心裏七上八下。遠遠瞧見大門上白旗高掛,摟著被嚇得臉色如白紙般的紅薔輕輕安撫了一下,警戒地探聽四方聲響。
可一絲殺聲也沒有。
似乎連風都被嚇住了,不敢發出囂聲。
等到心弦都快繃斷時,才看見楚漠然隨著娉婷走了回來。娉婷臉上白得晶瑩,逸著一絲濃得似墨的倦意,肩上的披風卻已不是出去時的純白色,換成上好的深色貂毛。
識趣地默默跟了進去,見娉婷一言不發,醉菊也不多問。端來熱茶讓娉婷用了,讓她舒服地睡下,這才對也一直不做聲的楚漠然使個眼色,掀開簾子走到屋外。
“怎麽回事?我竟看見了白旗在飄。”醉菊身份特殊,與楚漠然交情又深,開門見山便問。
楚漠然皺著眉,將事情一五一十道來。
事情發展得讓人措手不及,但白娉婷偏偏在最不可能的時候,爭取到了兩天的時間。
醉菊聽到何俠一口答應,眼睛驟亮,長長呼出一口氣,悠然歎道:“怪不得人說,歸樂的小敬安王是當世唯一能與我們王爺相提並論的人物。這般胸襟氣度,怎不教雲常公主神魂顛倒,雙手奉上雲常大權?”
此計,隻有白娉婷能使;此約,也隻有何俠會答應。
除了他們二人,換了世間任何一人,也無法出現這種不可能的局麵。
楚漠然憂心忡忡,皺眉道:“白姑娘篤定得很,說王爺定會趕回來。但萬一王爺正被那邊拖住了,又怎麽辦?以何俠手上籌碼,我們這些人手縱然拚了性命,也不可能帶著白姑娘衝殺出去。”
醉菊沉默了半晌,方道:“就算可以帶白姑娘衝殺出去,白姑娘也不會隨我們走的。何俠冒上大險成全她這個心願,她又怎是違背誓言之人?再說……”她緊緊抿唇,盯著自己的繡花鞋瞅了半天,才幽幽道,“若王爺真的將她看得輕了,不趕回來,她又為何要留在這裏?”
兩人暗暗嗟歎。
那風流飄逸、玲瓏剔透的白娉婷,不是常人。
她能吃百倍的苦,卻容不得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