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風景好·看今朝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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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步凡初次跑官心裏像做賊一樣,他忐忑不安地隨引薦的人來到三樓米達文的門口,趙雲天敲了門,裏邊明明有動靜卻不見開門。趙雲天故意把臉對住門上的貓眼。一會兒門開了,開門的女人看樣子是米達文的夫人,她相貌平平,很樸實,就像個農村婦女一樣。趙雲天問:“達文在家嗎?”
米夫人說:“在,剛起床,正在洗臉。說是上午不知要去見李書記還是邊市長,你們晚來十分鍾可能就見不著了,他一天到晚忙得很呢,星期天回來也很少待在家裏。表叔表哥你們坐。”
王步凡又一次佩服張問天考慮事的周全。他們放下禮品,米夫人也不客套。看來平時送禮的人多了,她已經習以為常。她把客人讓到沙發上坐下就去倒茶水。王步凡急忙起身把茶水放在趙雲天和張問天麵前,然後端了兩杯,自己一杯給了老父親一杯。米夫人扭過身對著衛生間說:“老米,咱表哥雲天和表叔他們來了。”
米達文在裏邊“哼”了一聲,仍沒有出來,不知是在洗刷還是在解手。
王步凡他們在沙發上坐了有兩分鍾時間,已是八點鍾了。
米達文終於從衛生間裏慢慢悠悠出來了,大家一齊站起身,他不冷不熱地一一同大家握了手,嘴中隻簡單地說著:“好,好。”聲音卻小得像蒼蠅嗡,並且像是從鼻孔中冒出來的幾乎讓人聽不見。他握手的方式也特別,僅僅點到為止,讓你感覺到他純粹是在應付。握手程序結束後米達文用沙啞的聲音說:“坐,大家都坐吧。”然後瞟了一眼地上的煙酒,臉上毫無表情地問:“老張和老趙你們來還帶東西?”他並沒有稱呼表叔和表哥。
王步凡以前隻是在電視上見過米達文,今天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這位縣委書記,他聽米達文提到禮品的事,急忙解釋道:“初次登門,隨便帶點禮品,米書記千萬別批評。”說罷有些緊張,偷偷地觀察著米達文的表情。
其實米達文並沒有批評的意思,隻是禮節性地說說罷了,而且話簡練得不能再簡練。米達文個頭不高,身材瘦小,給人的印象是和藹可親又不失嚴肅,他總會把他的微笑控製在最佳狀態,坐在沙發上用左手的中指一動一動地輕輕敲擊著沙發的扶手,左手的其他部位紋絲不動 ,包括其他四個指頭。右腿蹺在左腿上,右腳很有節奏地一上一下地彈著,幅度掌握得極小,讓人隻有認真觀察才能發現他的右腳處在動態中。
張問天這時開腔了,指著王明道介紹說:“這是王明道王老師,我和您表哥雲天都是王老師的學生,當年他在咱們芙蓉鎮教書,你家老掌櫃也是他的學生。”
米達文並未特意有所表示,隻是很勉強地向王明道點了點頭。王明道也很禮貌地點頭還禮。
張問天接下來指著王步凡說:“這位是王老師的公子,叫王步凡,在石雲鄉當副鄉長,八四年就當鄉鎮副職,因為上邊沒人一直沒有提上去,人挺能幹的。”這一次米達文連頭也沒點,隻是看了一眼王步凡,那眼神好像是在譏笑王步凡沒有能力,或者是覺得石雲鄉不正常的事情太多。王步凡則燦爛地笑著表示出對米書記的無限敬仰,至於他受誣陷被停職的事情,米達文不問,他也隻字未提。
張問天這時看著米達文的臉說明來意:“達文,步凡在鄉鎮副職任上已經幹了十二年,按道理早該提拔了,可是原縣委書記武崴用人不明,因為一個鄉黨委書記和妓女暴死在辦公室裏,不知道怎麽就冤枉了步凡,有人通知他停職,卻沒有人通知他上班。你在天南親戚朋友也不多,培養個自己人總比提拔外人可靠些。常言說春種桃李,夏得其陰,秋得其實,桃李滿天下是很榮耀的。”張問天故意把王步凡說成是自己人,“自己”兩個字還加重了語氣,且引經據典以求打動米達文的心。
米達文微微皺一下眉頭,好像很會做官似的說:“那個事情我也聽說了,議論前任書記長短不太好……那天李二川老師說的就是步凡吧?不過現在沒有位置,就那十六個鄉鎮,有幾百個副科級要求進步,競爭也挺厲害。有上邊打招呼的,有些很早我就答應人家了,我也作難啊!”
“怎麽沒有位置,孔廟的鎮長不是自殺了嗎?正好有空位。步凡的人品官品可是一流的,我聽說他們鄉欠飯條子一公斤,竟然沒有步凡的一張,這說明什麽問題?說明步凡清正廉潔。”趙雲天是個直性子人,聽米達文這麽一說立即揭了他的老底,還替王步凡說話。
米達文微微笑一笑,笑得莫名其妙,然後說:“死了一個孔隙明,有十幾個人盯上了鎮長那個位置,僅孔廟就有李浴輝和萬勵耘兩個,唉,競爭很厲害啊。”米達文抿一下上嘴唇不再說話,繼續梳理他那稀疏的頭發,並且很悠閑地欣賞著客廳牆壁上的兩幅書法作品,屋裏的氣氛像忽然凝固了,讓人有些窒息的感覺。
王步凡聽著米達文和趙雲天的對話,心裏非常緊張。他知道天南官場競爭得很厲害,據說有些人為了從副科晉升正科就要花十多萬,是不是米達文已經收了誰的禮,承諾了什麽人。趙雲天說他怎麽廉潔的話也有些迂闊,官場上的人誰也不會因此高看他王步凡。他偷偷看一眼米達文,見他仍在專心欣賞書法,就隨著米達文的目光去看牆上那兩幅作品。一幅是“雲鶴風龍”四個大字,一幅是元末明初書畫家王冕的詩,是一個叫李知書的書法家寫的。
我家洗硯池邊樹,
個個花開淡墨痕。
不要人誇顏色好,
隻留清氣滿乾坤。
王明道打破僵局說:“這兩幅書法不錯,運筆圓潤,字跡蒼勁,有大家風骨。”米達文也像很有學問似的說:“‘鳥鶴鳳龍’四字中‘鳥’字和‘龍’字寫得特別好,你看那個鳥字簡直就像要飛的樣子,龍字有龍頭有龍鱗,簡直寫神了。”聽米達文這麽一說,王步凡簡直想笑出聲。米達文說的鳥字其實是繁體“雲”字的草書,並不是鳥字,但他不能點破,怕米達文難堪。米達文端詳一會兒牆上的字又說:“王冤(冕)的詩就是寫得好,特別是‘不要人誇顏色好,隻留清氣滿乾坤’兩句我尤為欣賞,我們共產黨的幹部就是要不圖名,不圖利,實實在在地為老百姓辦事,每走一處都要留下良好的官聲,不能走一處敗一處。‘隻留清氣滿乾坤’這一句特別好啊,我覺得就這一句最妙,人活不過一百年,如果能夠留下一個好名聲也是一輩子的造化。”
趙雲天終於憋不住了:“達文,你搞錯了,那是‘雲鶴鳳龍’而不是‘鳥鶴鳳龍’。你堂堂一個縣委書記,就是一條龍嘛,鳥豈能和龍為伍?另外那首詩的作者應該讀免(冕)而不應該讀冤,你也搞錯了。”
米達文顯得微微有些窘,仍不失風度地說:“其實我是知道的,有些時候總是口下有誤,哈哈……”他為了不使自己難堪就岔開了話題:“現代人寫字追求怪異,很難達到前人的水平,主要是功底不行。遠的且不說,就拿清末民初天野的兩大書法家李鼎和高秀來說,他們的字是得到於右任老先生批示的,現在已成文物了。現在的書法家一幅字最多也不過值三五千塊錢,根本不能和李鼎、高秀的字同日而語,可惜現在很難見到他們的作品了。就李知書這兩幅字都一萬多呢。”
屋裏再次出現長時間的沉寂。王明道這時再次打破沉寂說:“我倒是存有李鼎和高秀的書法,隨後讓步凡給米書記送一幅鑒賞鑒賞。”
米達文稍稍有些吃驚,他再一次端詳王明道:鶴發童顏,是個很有風骨的老人,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得那麽得體,想必經曆不凡,更不會信口雌黃。就用手攏一下頭發笑道:“我隻是隨便說說,老人家就自己留著吧,那些東西都是藝術珍品呢。”
王步凡有些不安。他從來沒有聽父親說過保存有古書畫,這種事怎麽可以不負責任地亂承諾,一旦弄不來李鼎和高秀的作品怎麽辦?但他也知道父親一生謹慎,從來不辦沒有把握的事,想必知道誰家保存的有,不然不會這樣說。
米達文這時像是很隨便地說:“步凡的事回頭我跟組織部門說一下。不過你要知道副科晉升正科競爭很厲害,有的人已經找市領導打過招呼了,招呼歸招呼,還存在個重用人才的原則嘛,步凡在廉潔自律這方麵做得非常好,事成了皆大歡喜,不成隻能遺憾了,不過隻要我在天南,以後有的是機會。”
王步凡聽米達文這樣一說,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競爭厲害是真,但決定權是在縣委書記那裏的,這一點他心裏很清楚,縣委書記要提拔誰理由多的是,看來這一趟總算沒有白找米達文。
張問天見米達文已經含含糊糊地答應了,再坐下去就沒有什麽意義了,站起身說:“達文很忙,上午還有事,我們就不多坐吧。”
米達文沒有表態。米夫人在廚房裏聽見張問天要走,急忙出來很誠懇地說:“表叔和表哥長時間不來,吃過飯再走吧。”米夫人完全是一副農村人的熱情憨厚勁兒。
張問天說:“我們已經吃過早飯了。”說罷就站起身要走。
米達文這時很隨意地說:“老張和老趙你們等一下。”然後起身去了裏屋。
王明道給王步凡使了個眼色,他們先下樓了。下著樓梯王步凡仍在回味米達文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動作。這是他三十多年來拜見的第二個縣委書記,他覺得米達文天生就是當官的料子,不然怎麽能那樣穩重,那樣有修養,比揚眉的叔叔還有官架子。
來到樓下,王步凡見下麵又停了一輛小車,大概也是來找米達文的。
樂思蜀見王步凡下樓來了,從車窗裏探出腦袋問:“見人沒有?”
王步凡笑著向樂思蜀點頭作答。這時張問天和趙雲天也下樓來到車邊,每人手中拿著一條紅塔山煙,邊走邊說話。
坐上車後張問天說:“達文非讓我們每人拿一條煙,我們倆都不抽煙,就留著給王老師抽吧 。”
王明道笑眯眯地未置可否。
在車上王步凡心情很好,忽然又覺得自己送禮跑官的行為有些卑劣,臉有些紅,不過想想那麽多人都來和縣委書記套近乎,自己這也算不得什麽。
樂思蜀把車停在市新華書店旁邊的一家小飯店門口,大家下車簡單吃了些早點。趙雲天讓王明道回家中坐坐,王明道說下次來時再說。趙雲天是那種不會花言巧語的人,也不再強留,就告別回去了。等趙雲天進了市新華書店家屬院,樂思蜀才開車返回天南。
路上張問天特意囑咐王步凡,星期一上班時一定要把李鼎或高秀的字送到米達文手中。似乎書法作品是個很重的砝碼,有了這個砝碼,天平的那一端就會翹起來,否則就會沉下去。
王步凡心中沒底,就用征詢的目光望著父親,他父親胸有成竹地點點頭。王步凡心裏踏實多了,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掏了一陣耳朵。
一路無話,四十分鍾後就到了王步凡的老家王家溝,王步凡囑咐樂思蜀先送張問天回芙蓉鎮,回來時再來王家溝接他。
樂思蜀車一啟動,張問天把兩條紅塔山煙從車窗裏扔了出來。王明道拾起煙,臉上的表情很複雜。車子已經走遠了,他仍在點著頭遙望車屁股。
回到家裏,王步凡讓父親坐下後迫不及待地問:“爹,咱家真的有李鼎和高秀的字?”
王明道很神秘地笑了笑說:“如果沒有我能亂說?”
王步凡一陣驚喜,繼而他又不解地問:“爹,過去破四舊時血雨腥風的,咱家那麽多的古書都被紅衛兵和造反派燒了,為啥唯獨那兩幅字逃過了劫難?”他家的一磚一瓦王步凡自己心中很清楚,他從來沒見過李鼎和高秀的字,他弄不明白父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他最怕的就是父親老糊塗說了昏話。
王明道則顯得很有城府地說:“這就叫人有遠慮無近憂啊!其實咱家的寶貝不隻是這兩幅字。你曾祖父雖然當過兩任知縣,卻隻留下一堆書和一幅鄭板橋的《風竹圖》。我在民教館供職時曾去拜會過李鼎和高秀,並向他們每人索要了一幅字。另外我跟你提到的那個湖南尤可敬,他回湖南時,因戰亂曾把一個皮箱留在咱家,讓我替他保管。
“日本鬼子來時我怕東西失竊,就把皮箱藏在後院的那口井下。日本鬼子投降後,我把皮箱從井下取上來,箱子已經腐爛了,我打開箱子一看,裏邊用油布包著十根金條,一匹唐三彩馬和一幅唐伯虎的山水畫,另外還有一幅於右任的字。因為這些東西是民教館庫房管理員尤可敬的,或者說是民教館的財產,我必須好好保存。乘著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在這臨街房的牆上我挖了許多洞,連同其他字畫分開藏在牆洞裏邊,然後又用泥巴將牆壁粉刷一遍,外人根本看不出一點兒痕跡。後來經曆了無數次政治運動,但這些東西至今仍安然無恙。這件事我連你母親也沒說過,怕她經不起造反派的恐嚇把這些東西交出去。
“五八年我被劃成曆史反革命那陣子天天被批鬥,有時讓我跪在板凳上手舉著磚頭交代問題,也沒敢說出這些事。那時我豁出去了,心想真要是被槍斃了,將來一旦拆房子時這些東西也會重見天日的,不管是回歸國家或者留給子孫,總比毀壞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