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風景好·看今朝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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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步凡趕緊從車上下來大聲說:“鄉親們,你們不要哭,我剛剛得知消息就趕到衛生院去,你們卻來鎮政府了,出了這種意想不到的事情,我也很痛心。請先把死者抬回去安葬,我們一定要嚴肅處理有關人員,給死者家屬一個滿意的答複。”
“放屁,問題還沒有解決,就讓我們先安葬死者,我們拿什麽去安葬?你們搞計劃生育專撿老實人欺負,支書村長生了一個又一個,計生辦的人眼睛瞎了?我們這是第一胎,正常生育光辦證就花了一千五百元,到現在人又被你們抓起來整死了,我們要為死者討還血債。”
“不給一個圓滿的答複我們絕不答應。計生辦就知道他媽的罰款,像土匪一樣!”
“不行我們就到市裏省裏去告狀,省裏不行就到北京去,總會有人能管住計生辦這幫烏龜王八蛋的。”
群眾亂罵一氣,已經分不清誰罵誰沒有罵。圍觀的群眾越來越多,形勢逐漸在惡化。如果失去控製,憤怒的群眾也許敢砸了鎮政府。這時候有些群眾舉著手要打計生辦主任,他像兔子一樣從人群中鑽出來逃到鎮政府裏去了。抓計劃生育的副鎮長萬勵耘始終沒有露麵。
王步凡見一時難以說服憤怒的群眾,準備想辦法脫身。他高聲說:“鄉親們,大家冷靜些,我現在就去向馬書記匯報,商量處理意見,等一會兒來給大家回話。”
馬風和萬勵耘已經得到計生辦的報告,正在馬風屋裏研究對策,計生辦主任也在。王步凡一進屋就沒好氣地說:“計生辦真是他媽的一群蠢豬,本來群眾對計劃生育政策一時難以適應,還有抵觸情緒,現在又出了這種事,簡直就是草菅人命,三天兩頭給鎮政府添亂,這個事情讓群眾如何能夠接受?”馬風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屋裏亂轉。萬勵耘一臉無所謂,計生辦主任低頭不語,大氣也不敢出。馬風這時拍著桌子說:“反啦,刁民,純粹他媽的刁民,誰說老百姓中間沒有刁民?不是說是因為有心髒病死的嗎,現在竟敢圍攻鎮政府,沒一點王法啦?不行讓派出所的人去抓幾個關起來,給這些刁民一點臉色看看!”
王步凡這時雖然也心急火燎,但他顯得特別冷靜,勸馬風坐下,然後說:“馬書記,千萬不能抓人啊,眾怒難犯,法不治眾。一抓人事態就擴大了。就這件事來說,計生辦不占一點兒理,群眾沒有一點兒錯。誰家的孕婦也不會一天到晚把準生證掛在脖子上吧?計生辦的人下去抓計劃外懷孕對象,應該調查清楚再說,哪能見孕婦就抓?人家辦了準生證又是第一胎,抓錯了人不說,還把孕婦關在衛生院的暗室裏,現在孕婦因為有心髒病死了,人家來鬧事有鬧事的理由。現在不但不能抓人,而且還要和平解決這個事件。隻有這樣才能平息眾怒,不至於使事態失控。真要是讓上邊知道了,或者讓記者給曝了光,孔廟的形象何在?”
馬風聽王步凡這麽一說,也覺得抓人確實不妥。就自我打圓場說:“剛才那也是氣話。不行該賠多少就賠人家吧,老萬你工作是怎麽搞的?計生辦純粹他媽的自作自受,你們該賠償多少就賠償多少。不過計生辦的工作不能放鬆,現在鎮政府可是全靠計生辦過日子的。”
萬勵耘仍然不說話,計生辦主任一臉委屈。鎮政府每年都給計生辦下達創收任務,可總是在出麻煩的時候挨罵,群眾恨死了,鎮政府花著錢也沒有說好。
馬風又說:“讓那個計生辦副主任立即他媽的滾蛋,再罰他五千塊錢,其他參與抓人的人員全部開除,罰款兩千五百元。反正那個孕婦自身也有病,人已經死了,誰能再把她救活?再說也不是故意把她打死的,純粹是意外事故嘛!”
“那咱們研究一下解決辦法吧,也不能答應他們的無理要求。” 萬勵耘好像找到了台階終於不急不躁地說話了。
“步凡,你點子多,談談意見吧。”馬風說。
萬勵耘也附和著說:“是啊,王鎮長說吧。”
王步凡現在也漸漸學圓滑了,不再提計生辦亂抓亂罰的事,他怕馬風不高興。“馬書記,這件事我看得慎重處理,讓衛生院來一個人,計生辦來一個人,和萬鎮長組成個善後處理小組,再讓死亡孕婦的家屬派個代表參加,隻能在商量之後再說。有了可行的方案我們最後定奪。”相比之下,王步凡還是很會處理事的,他的基層工作經驗比馬風豐富,對於群眾連哄帶勸的手法是很高超的。
馬風很滿意地點點頭,萬勵耘說:“嗯,這個辦法好。”然後向計生辦主任招招手出去了。
萬勵耘領著計生辦主任來到鎮政府辦公室,用電話通知衛生院的院長火速到鎮政府來,讓計生辦主任去通知孕婦家屬派代表來參加談判。
過了十分鍾,衛生院的院長和死者家屬代表來到了萬勵耘的辦公室裏,萬勵耘代表計生辦向死者家屬道了歉,他看上去很痛心地說:“黨委政府對此事件非常重視,已經決定開除計生辦副主任的公職,罰他本人五千元,其他參與抓人者全部開除,罰款兩千五百元。計生辦天天去罰別人,也讓他們嚐嚐被罰的滋味。出了這種事我知道大家都很痛心,但我們必須麵對既成的事實啊,再鬧下去也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你們說是不是?”
死者家屬哭著說:“萬鎮長,兩條人命啊,真讓人無法接受,槍斃了計生辦的人也不過分。”
萬勵耘很和善地說:“是啊,要我說他們確實該槍斃!不過那是氣話啊,再說他們也不是故意的,黨有黨紀,國有國法,一切都要依法辦事,是吧?”
“那就賠償我們十萬元,兩條人命難道不值十萬元?”
“這也太離譜了,你們也知道現在鎮政府窮得叮當響,教師一年沒發工資了,機關幹部也是一年分文未見,我認為賠償一萬五千元還好說點,再多鎮裏也拿不出來,很不現實啊。”萬勵耘很耐心地說。
死者家屬一聽這話忽地站起身就要走,萬勵耘急忙拉住他賠著笑臉讓他坐下,然後又說:“有話好商量,好商量嘛!你說多少?太多了確實不現實,鎮裏恐怕也真的拿不出多少錢,你們沒有看到連買國旗的錢都沒有,舊國旗都該換新的了,硬是沒有錢買。”
“誰相信沒有錢買國旗?你們吃喝就有錢了?起碼也得八萬,再少一分也不行。沒錢,沒錢還坐小車?”
萬勵耘一提國旗就知道說漏嘴了,急忙岔到正題上說:“這樣吧,以我看最多不能突破兩萬,如果真私了不成那就隻好公事公辦讓法院去解決了,想和政府鬥那你們就試試吧,到時候法院判多少是多少。如果判得少了你們也別後悔,別埋怨,判得多你們就多得。”萬勵耘軟硬兼施地說。
那個死者家屬聽萬勵耘說真不行就讓他們去法院告狀,心裏發虛了。他知道如今官司不好打,老百姓告官並不容易,就說:“那我去和別人商量商量。”說罷出去了。萬勵耘和計生辦主任隻好等著回話。
死者家屬到鎮政府門口找了個年齡大點兒的老頭商量,把賠償的數額說了,並說嫌賠的太少。那個老頭搖頭歎氣地說:“傻孩子,得讓人處且讓人,老百姓千萬不要和政府較勁兒。俗話說老百姓屈死也別告狀,官向官,民向民,老百姓鬥不過公家人。咱胳膊能扭過大腿?到了法院說不定隻判一萬元呢。你沒見那些上訪戶,一跑就是幾年,運氣好的遇上個體察民情的大官,大官作了批示,狀子還是一級一級地傳下來,告來告去最後弄得傾家蕩產官司才告贏。李窪村的狗剩不就是先例?因為計劃生育的事他可是告狀告了幾年也沒有告贏,傻孩子,見好就收吧。唉,你沒有看看,現在鎮政府也窮啊!”
死者家屬聽了那老頭的話,很無奈地轉回來了,對萬勵耘說:“就按萬鎮長說的兩萬吧,不過要立即兌現,不能打白條子。”
萬勵耘見死者家屬答應了他說的條件,急忙去向馬風和王步凡匯報處理結果。馬風和王步凡商量了一下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隻好同意。
萬勵耘回來讓計生辦主任趕快回去取錢,計生辦主任才鬆了口氣,跑著取錢去了。計生辦主任走後萬勵耘又對死者家屬連哄帶嚇勸導了一番。等計生辦主任跑得滿頭大汗取來錢交給萬勵耘,萬勵耘很細心地讓死者家屬打了收條,並簽了同意鎮政府處理意見,以後永遠不再追究責任的書麵文字,才把錢交給死者家屬。
死者家屬們抬著死者的屍體一路哭著走了,圍在鎮政府門前的群眾才議論紛紛地慢慢散去。
鎮政府終於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仍然是那麽莊嚴,那麽肅穆,那麽神聖。天也漸漸黑了下來。萬勵耘拍著計生辦主任的肩膀很自豪地說:“我的同誌,對於群眾該哄要哄,該騙要騙,該嚇要嚇,不能一味遷就,群眾工作奧妙無窮啊!”
這天王步凡剛上班,縣信訪辦打來電話要他帶上計生辦的主任去天南拘留所領人。他弄不清楚去領什麽人,在電話裏還沒有來得及問明情況,對方已經掛斷電話了。沒法再打電話問,他隻好打電話給計生辦主任,讓他過來一下。
計生辦主任跑著過來了,他坐下後王步凡問:“縣信訪辦讓我帶上你去拘留所領人,領啥人?”
計生辦主任顯得有些氣憤,“肯定又是那個老上訪戶狗剩,這家夥老到北京去告狀,真他媽的邪門了。”
王步凡聽計生辦主任這麽一說覺得問題不小:“這年頭最怕群眾進京告狀,有理的也進京,沒理的也進京,好像一進北京沒理也變成有理了,上邊總有領導批示下來讓認真落實解決,其實有些是真有冤屈,下邊拖著不解決,逼得他們進了京,有的純粹是對現實不滿,到上邊去胡鬧,讓下邊的幹部丟丟人,以解心頭之氣。”王步凡點了一支煙抽著問:“狗剩究竟有啥冤屈老去北京告狀,在地方上解決不了?”
計生辦主任說:“這個狗剩是李窪村的,平時不愛幹莊稼活卻特別能生孩子,越罰越生。已經生了四個丫頭妻子仍不結紮,計生辦去抓人他們就跑。家裏啥東西也沒有,想罰也沒啥罰,根本拿他沒辦法。三年前有人反映他在天南租了房子收破爛,計生辦派人去縣裏抓了他的妻子強行結紮。結紮後狗剩的妻子得了腸粘連整天臥床不起,他就來鎮裏鬧事,後來經萬鎮長的手做了個一次性解決。計生辦賠給他三千塊錢,他寫了個書麵保證,答應以後不再鬧事,也不再上訪。可是過了兩年錢花完了就又來鎮裏鬧事,萬鎮長的意見是堅決不管。於是他就一級一級往上告,聽說最近竟到北京去告狀,還在有關單位門前裝瘋賣傻,影響了國家機關的正常工作。北京那邊來了電話,讓天南縣委去領人,縣裏就讓公安局副局長陸順達帶著警車去北京把他弄回來押在拘留所裏,大致情況就是這樣。”
王步凡說:“人家又沒犯罪幹嗎把他關起來?”
計生辦主任說:“聽說定的是擾亂公共秩序罪,可能現在覺得拘留狗剩有些不妥當又讓咱們去領人,我也弄不清楚。”
到了拘留所,辦完有關的領人手續狗剩就被放了出來。他背著個爛鋪蓋卷兒,頭發披散著。天氣已經熱了,他身上卻穿著破棉襖和破棉褲,儼然一個叫花子。王步凡看著狗剩這種可憐相,就有些憐憫。計生辦主任拉住狗剩讓他上車,狗剩卻用恐懼的目光看著王步凡不敢上車,生怕是往外地的監獄裏送。狗剩擦著鼻涕說:“我,我不到別處去,我要回家,屈死我也不再告狀了,我知道鬥不過你們當官的,我不告狀了行嗎?”
計生辦主任火了:“這是鎮裏的王鎮長,特意來接你回家去的,不是讓你到別處去,你看你真是玩大了,還到北京去鬧呢,公安局長進京把你接回來,鎮長再用車把你送回去,狗剩,你小子可真風光了啊!”
王步凡用手勢止住計生辦主任:“說那些風涼話幹啥?別說了,讓他上車送他回去,怪可憐的。”
計生辦主任去拉狗剩,狗剩怯生生地望著王步凡的臉,很不情願地上了車。
路上,狗剩用髒兮兮的手捂著臉一個勁兒地哭,勸也勸不住,好像有天大的委屈。王步凡幹脆不勸他,讓他哭個夠。
到了李窪村,王步凡走到狗剩家中一看,他心裏更加難受。兩間破瓦房沒有門,院裏也沒有一棵樹,也沒有任何畜禽,聽見屋裏不停地傳出女人的呻吟聲。王步凡和計生辦主任隨狗剩進到屋裏,屋裏昏暗暗的,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氣息,一個麵黃肌瘦的女人躺在床上不停地哼著好像很難受。床上隻有一條爛被子沒有褥子,鋪了些草。床邊站著四個小女孩,大的有十歲,小的也不過四五歲,四個孩子穿的都是破衣爛衫,臉上的灰塵看上去像足足有一個月沒洗過。在王步凡的記憶裏,六十年代見過討飯的外鄉人就是這個樣子。這年頭王步凡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貧窮的農戶,他到孔廟當鎮長後雖然多次下鄉,孔廟鎮三十多個村幾乎跑遍了,還就是沒來過李窪村。在其他地方也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貧困的人家。老百姓竟然過到如此貧窮的地步,作為鎮政府不管不問怎麽說也是失職行為。難怪人家要上訪要告狀,日子過不下去了難道還不讓人家去訴苦?王步凡調整一下情緒,拉住那個大點兒的女孩問:“孩子,爸爸不在家,你媽媽又有病,你們怎麽吃飯?”
小女孩哭了,用黑糊糊的小手擦著眼淚說:“就在村裏討飯吃,討不來就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