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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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天高雲闊,秋日陽光如一曲寥寥清歌,將兩人的額頭曬出一層薄汗。
    雲沉雅跟著舒棠去吃茶,一路七八彎,走了一個來時辰,才繞到一處僻靜街頭。
    街角有一座兩層高的翹簷樓,舒棠伸手指了指,說就是這裏。
    雲沉雅抬頭一看就笑了。摟頭掛匾額,匾額上三大字兒,鴻儒樓。再往樓子裏瞧,窮酸秀才到處都是,吟詩唱春秋,自詡為騷客。
    而舒棠立在樓子裏,誠如一顆土白菜長在翠竹林,整一個不搭調。
    這番光景瞧得尾巴狼直樂嗬。誰料那土白菜竟熟門熟路,跟跑堂的招呼一聲,便將雲沉雅帶上二樓。
    二樓一派風月閑。兩人坐定後,雲沉雅就好奇了。他展開扇子搖了搖,問:“小棠妹,你喜歡這種地方?”
    方才在來路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會兒話,氣氛已然和緩不少。聽得雲沉雅如此問,舒家小棠便認認真真地答:“我沒瞧出這地兒有多好,不過蘇相公與我說,京華城裏,但凡有點修養的人,都愛好這裏的風雅勁兒。”
    言下之意,她認為雲沉雅也文氣十足,與這裏很合稱。
    蘇白蘇相公是誰,雲尾巴狼自然是知道的。可一聽舒棠提及,他心裏便老大不痛快。將折扇合了往桌邊一放,雲沉雅提壺斟茶,一言不發。
    舒棠以為他還在膈應之前的事兒,便垂眸去瞧手邊的布囊。
    雲沉雅慢騰騰地將斟的茶推給舒棠,又給自己斟了一盞,但氣氛又僵起來。過了一會兒,舒棠低低喚了聲:“雲官人……”隨即將布囊往桌上放去。
    她仍垂著頭,聲如細蚊:“我、我跟你賠個不是。”
    那頭沒人應聲。
    舒棠又道:“我爹與我說,無論是誰,都會有個難處。有時候,也是我自個兒見識短,沒法兒理解別人的不得已。那日我曉得你會武功,有點不開心,但也沒怨你。這幾日我想明白了,我覺著我、我覺著我……”
    話到這裏,她的眉頭緊緊鎖起來,似是不知怎麽開口。須臾,她又伸手將布囊往雲沉雅跟前推了推,抬眼小心翼翼地將他望著。
    秋日樓頭,日光明滅。雲沉雅臉上神色不清晰。他頓了好一會兒,才輕聲問:“是什麽?”
    舒棠也沉默。等了半晌,她將布囊打開。桌上攤著幾根絲瓜,又突兀又好笑。可雲沉雅卻笑不出來了,突然間,他像明白了什麽。
    於是舒棠就說話了。她說:“雲官人,你是做大事的人,出手也闊氣。我呢,我是尋常人家的丫頭,沒什麽見識。你能教我讀詩念詞,一送禮,便能送我玉鐲子玉笛子。可我什麽都教不了你,回禮也隻能回些桃子絲瓜。”
    “可緣分吧,就是很奇怪。我初初遇著你,就覺得咱倆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沒能有什麽交集。但是後來,你卻認我做了幹妹子,時時事事都為我好。”
    舒棠撓了撓頭,唇線緊緊繃著,似有點難過:“我、我就是想說,你為我好,我都知道明白。我雖送不了你大富大貴的東西,但也是打心眼兒裏在乎你的。桃子是我用攢著的銅板買的,絲瓜也是我自己栽的。”
    “我覺著我……我覺著咱倆一個天一個地,有這緣分,也忒不容易。我覺著我挺珍惜的,所以不願與你慪氣,就來跟你賠不是了……”
    話畢,舒棠卻將頭埋得更低了。
    雲沉雅看著她。從他的角度望去,能瞧見她凝脂的肌膚,眼角的淚痣,以及漸漸紅起來的眼眶。
    “你……怎麽了?”他問。
    舒棠抿著唇,幹澀地問:“雲官人,你日後還回神州大瑛的吧?”
    雲沉雅愣住。
    舒棠又道:“我爹與我說,咱倆的緣分,說長也不長。”
    樓下有人在沽酒,雖是窮酸秀才,也自得一份豪情一份安樂。窗外有樓閣,有長街,有綠水青山,雖是小小南俊京華,也自得一片浮世煙雲的喧囂。
    可也有人,自小注定坐擁江山城池。哪怕高高在上睥睨萬生,他也是頭一遭,在市井間遇到一場別離事。如骨鯁在喉。
    雲沉雅沒說什麽,品茶如酒,一飲而盡,這才道:“還記得你原先那兩隻土狗?”
    舒棠點頭。雲沉雅笑道:“原先它們離開了,你看不開。可到了後來,你還是能過得好。那時你也明白,凡事有個命數。能相伴一時,便是緣分。何況既然是生離,就一定有重逢日。日後、日後我若再有機會來南俊,定來尋你。”
    舒棠聽得這話,心情才稍霽。她抬頭衝雲尾巴狼一笑,道:“雲官人,你對我真好。”
    雲沉雅又笑起來。眼裏有幾分黯然,舒棠沒瞧見。“你怎知道我在對你好?”他問得有點自嘲。
    舒棠想了想,沒答,卻將話題一繞,說:“對了,雲官人,你前些日子相親的那姑娘怎樣了?”
    雲尾巴狼一愣,這才憶起自己前陣子誆舒家小棠,說自己相親相了個姑娘。他無所謂地朝窗外看一眼,道:“不娶了,不想娶其他人。”停了一下,他又明知故問:“倒是你,相親得怎樣了?”
    舒棠訕訕地笑起來,將蘇白的事一五一十地與雲沉雅說了,又說親事定在深秋,估摸著最多也就剩兩個月了,若屆時雲尾巴狼還沒離開,便來受他們一拜。
    雲沉雅轉著茶盞呷著茶:“這蘇相公,你滿意麽?”
    舒棠點點頭:“他挺好的,是個老實人,又跟我爹爹說得攏。我覺著日後要能嫁了他,日子一定很和順。”頓了一下,她又有些遺憾,“就是不知他以後能不能帶我去神州大瑛瞧瞧雲官人。我還想著往後要對雲官人更好些。”
    雲沉雅笑起來:“那我日後也……”
    那我日後也對你好些。
    這句話他還沒能說出來,便被人打斷了。
    “小棠。”蘇白甫一瞧見舒棠與另一個公子坐在一起,心底不由一緊。
    蘇白雖以為雲沉雅與舒棠,一個是天一個是地,一個是千年寶玉,一個是路邊石子,反正不能成事。不過自己的準媳婦兒跟另一個人一道有說有笑,他心底便暢快不起來。
    蘇白走上前來,禮數俱足:“原來是雲公子,幸會幸會。”
    雲沉雅也朝他點了點頭。
    蘇白又道:“今兒早路過六王爺府。王爺讓我進去吃茶,我又推脫不掉。可巧的是,我在府裏竟瞧見阮鳳阮大官人。阮官人與我閑談,也提及雲公子,說雲公子雖無一官半職,但文采風流,可謂人中龍鳳。”
    有的人,捧高踩低成了習慣。雲沉雅聽出他的意思,笑了笑,沒理他。
    蘇白又轉頭去看舒棠,惺惺作態地捏了捏她的手,便道:“入秋天氣涼,怎得才穿這點衣裳便隨便跟人出來?凍著了吧?”
    舒棠默了默,將手從蘇白手裏抽出來,又轉頭去瞧雲尾巴狼。
    雲沉雅神色清淡,眼風相接,便朝她笑了笑:“既然蘇公子來了,雲某便先走了。”話畢,他也不等人答應,連看也沒看蘇白一眼,起身便離開。
    舒家小棠愣愣地看著尾巴狼的背影,回過頭來,不說話了。
    蘇白問她怎麽了。舒棠抬起頭來看他一眼,忍了忍,終是道:“你方才不該那麽說雲官人。雲官人雖沒官職,人卻是頂好的。”再默了一會兒,她又道,“我去瞧瞧他。”說著便追下樓去。
    雲沉雅還沒走遠。見舒棠亟亟追來,便笑著立在原地等她。
    舒棠走得急,喘著氣覥著臉,道:“雲官人,你莫要跟蘇相公計較,他不是有意的。”然後她又說,“雲官人,你別不開心。”
    空空蕩蕩的街頭,遠處天翠煙霏。可霞光及不上舒棠臉頰緋色。雲沉雅不由地伸手揉了揉她的發,軟軟的,柔柔的,一如她老實單純的脾性。
    “我沒有不開心,我很開心。”他說。
    接著他又溫聲道:“小傻妞,以後如果我離開,你別追出來。這樣留在原地等你的人,才會不開心。”說完這話,他便走了,搖著扇子悠哉樂哉,在長街漸行漸遠。
    舒棠看著,覺得荒蕪得緊,像是心裏頭有什麽東西,慢慢在缺失。
    當夜,雲尾巴狼逛回府。去後院兒瞧了幾眼雞仔。雞仔長得快,入了秋,個頭已經翻了倍。雲沉雅看著,自個兒詭異地笑了一會兒,又去草棚尋了個小鏟子。
    他蹲在花圃小池塘邊的時候,天上月色正好。萵筍白菜在不遠處歡快蹦躂。更有木芙蓉如深霞,二十四裏香不斷。
    雲沉雅用小鏟子鏟了會兒土,左瞧右瞧,一臉不解。老管家看到他,便上來試探著問:“大公子,你這是……”
    “鬆土呢。”雲尾巴狼一本正經地答。他指著麵前那個小土胚,說,“我早前在這裏種了個桃核,沒好好養著。這會兒給它鬆鬆土。”
    老管家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那桃核是入夏時種下的,如今才想著打理,早就錯過了時節。
    雲尾巴狼卻不依不饒。
    他蹲在原地,默默地舀了水澆在土胚子上。
    夜色清清冷冷,雲沉雅背朝著老管家,又問:“你說我這會兒好好種這桃樹,它在我回瑛朝前,能開出花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