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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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時分,陽光歇在牆頭,牆根沒在陰影中,微濕。景楓眯了眯眼,望向來者。那人還是這副模樣,流俗閑散的表情,笑起來風華絕代。
    英景軒是天生的王者。沒有人能與他相爭。
    景楓默了一默,喚了聲:“大哥。”
    雲尾巴狼挑眉看他一眼,撫了撫折扇的扇麵,轉而又望向白貴。
    “白老先生,你好像——欠我一個解釋?”
    白貴嚇得渾身一哆嗦,欲就地跪下。景楓見狀,不由蹙起眉,上前兩步道:“大哥,不關白大人的事。”
    雲沉雅的目光掠過他二人,將折扇收起,淡淡道:“回雲府再說。”
    雲府後院偏廳,司空幸等三人立在一旁。雲沉雅聽景楓說完,手指在三足幾上敲了敲,平靜道:“不行。”
    景楓先是一愣,垂下眸子,亦是靜靜回了句:“我心意已決。”
    雲沉雅看他一眼,卻沒將方才的話題接下去,他思索片刻,對白貴說:“打點一間屋子出來,給楓兒住。”
    景楓一怔,抬頭看向雲沉雅。
    雲沉雅道:“聯兵符一事未了,南俊京華是個是非之地。你這次前來,我隻當你是散心。方才言及之事,日後不必再想。”語罷,他起身,從景楓身旁走過,又停住腳步,“也不必想盡辦法找我的軟肋,這樁事,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答應。”
    白貴等三人屏息凝神,看著雲沉雅拂袖離去。自打初春來了南俊,他們還是頭一回見雲尾巴狼如此動怒。
    景楓喉間動了動,在雲沉雅推開軒門時,一字一句地說:“既然大哥不同意,這一趟,隻當我沒來過。但是小遇的仇,北荒萬千將士的仇,我無論如何都要報。”
    雲沉雅身形頓住。片刻,他回過身。日暉傾灑在他周遭,可他臉上的笑容,卻有說不出的冷冽:“你別忘了,你的發妻柳遇,就是因你而死,若要報仇,你怎不先自行了斷?”
    語氣雖輕,可字字如利刃,紮入景楓心間。景楓臉色一白,不由退了一步。
    雲沉雅淡笑一聲,平靜道:“柳遇去世,你連自己這一關都過不了,又遑論報仇?”
    景楓斂著眸,垂在身側的手,漸漸握緊成拳,複又鬆開。過得半晌,他低聲道:“大哥,北荒之戰,確實是我的錯。我不該……孤注一擲與窩闊軍相抗爭。當時,小遇也勸過我耐下性子等援軍。我若聽了她的話,萬千將士,還有小遇,就不會因此喪生!”說到這裏,景楓忽地抬頭,“大哥,若有一天,你因一己之私而背負萬千人的性命,背負你心中最珍貴的人的性命時,又會如何想?!”
    偏門外,有風聲襲來,揚起雲沉雅的衣衫。他冷笑起來:“所以,你將身後事托付給我,要一人暗闖北荒窩闊駐軍?所以,你明知這樣做並不理智,還向我討十名影衛追隨於你?到那時,你若喪命,大不了去九泉之下陪著柳遇,另外十個人呢?”
    景楓的眸子裏,似有何物明滅不定,最終卻歸於一片死灰。
    司空幸見狀,心覺不忍,不由勸道:“二公子,其實事情並非……”
    “司空!”忽然間,雲沉雅沉聲一呼。
    司空幸一怔,轉而望向雲沉雅,隻見方才的笑意漸漸從他的嘴角淡去了。明明是盛夏的天氣,可偏廳裏,卻猶如寒冬一般冰冷壓抑。
    四周很安靜,景楓抬眸,忽見偏廳外,花圃中,有一棵綠柳迎風搖曳。他心中漸沉,恍然憶起他們的初相遇。那個姑娘立在垂柳下,一臉好奇地看著他,對他說:“我沒有名字,從前的事我忘了,你就喚我柳遇吧。”
    柳遇,柳下相遇。
    其實景楓明白,雲沉雅說得並沒有錯。他不僅衝動,時隔年餘,他也無法從往事的陰影中走出來。可是,有些事說來容易,真正去承擔,卻有千鈞之重。
    景楓沉了口氣,道:“大哥,我……”
    “住哪裏?”雲沉雅忽地問。折扇敲了敲掌心,他又說,“我隨你去看看。”
    景楓愣了愣。片刻,他垂下眸子,走出了偏廳,一邊道:“大哥要來便來吧,事已至此,我過兩日便走了。”
    雲沉雅看他一眼,拂了拂袖,也徑自離開。
    白貴三人麵麵相覷,正要跟上去,忽見雲沉雅頓住腳步,微側過臉,投來一道淩厲的目光。白貴隻好作罷。
    司空幸將方才之事在心頭過了一遭,轉身拱手道:“白老先生,在下有一事不解,何以大公子不告訴二公子沈眉小姐就是柳遇,而兩年前的北荒之戰,也並非全是他的錯?”
    白貴白他一眼:“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想了想,又憂心道,“二公子是個倔脾氣,大公子今天又動了怒,兩人這番,少不得要動一回手。”
    司空幸聞言,亦擔憂地蹙起眉來。
    這時,司徒雪忽然遲疑地說:“司空,白老先生,我記得,小棠姑娘好像好等在前麵廳堂裏?”
    此話出,司空與白貴互看一眼,白貴猛拍一把腦門,“對啊,不是還有個舒家的小棠棠嘛!”
    雲沉雅與景楓剛走出棠酒軒,便聽街頭一陣叮鈴聲。舒棠笑得燦然,從騾子車上跳下,道:“穆公子,原來你真是雲官人的兄弟。”
    景楓一愣,垂下眸,沒有答話。
    雲沉雅看他一眼,對舒棠說:“怎麽等在這兒?”
    舒棠指了指騾子車,道:“方才司空公子與我說,酒鋪子的馬吃壞肚子了,拉不動馬車,又說雲官人想隨穆公子回家一趟,讓我駕騾子車載你們去。”
    語罷,不等雲沉雅和景楓應聲,舒棠又跑回騾子車邊,將簾子掀開,道:“騾子車的車棚小,不過坐兩個人還是可以的。雲官人,穆公子,我替你們鋪了兩張軟和的布墊。”
    雲沉雅與景楓同時一怔,都不知如何答話。
    舒棠見他們神色,隻當是自個兒騾子車不夠體麵。她又跑去車前,牽了兩隻騾子,老實道:“雲官人,穆公子,騾子雖沒有馬駒跑得快,但我家的騾子,我都好好養的。”想了想,她又道:“你們如果不喜歡這騾子車,把騾子換去拉雲府的馬車,也是可以的。”
    景楓聞言,不由道:“小棠姑娘誤會了,我與……大哥,並未嫌棄這騾子車。”
    舒棠聽了這一聲“大哥”,不禁看向雲沉雅。雲尾巴狼被她一望,莫名愣怔,可片刻,隻見舒棠抿唇笑起來,像是有些欣喜。
    景楓的住處,離棠酒軒並不算遠。騾子車跑了不到兩柱香的時間,便在一家宅邸前停住。
    下午陽光太烈,舒棠將騾子車係再樹旁,抬手在眉間搭了個棚。雲沉雅見狀,一邊揚開折扇替她擋太陽,一邊對景楓說:“你這兩年,都是一個人?”
    景楓的背影一滯,片刻,他答:“北荒之戰結束後,起了瘟疫。我在香合鎮留了半年,後來疫情得到控製,我便離開了。”說著,他將宅門推開。
    宅子很舊很小,隻有一進深,院裏開著木槿花。嫋嫋柳樹旁,有一口古井。雲沉雅入得院內,隻覺這宅子太過簡陋,而景楓堂堂二皇子,哪怕拋卻功名,也不應屈就在這樣的地方。他眸光一黯,沉聲道:“你去收拾收拾,隨我回雲府。”
    景楓聽了這話,卻不應聲。他推開正房的門,見雲沉雅並不跟來,便對舒棠說:“小棠姑娘稍等,夏日暑氣重,我去倒些茶來。”
    到此刻,舒棠也覺察出兩人之間氣氛不對。她對景楓點了下頭,又看向雲沉雅,猶疑道:“雲官人,穆公子他……”
    雲沉雅眸色更黯了些,沒有說話。
    少時,景楓便端了一個瓷盤出來。瓷盤上一個茶盞,兩個酒杯。天上有雲遮了陽光,院子沒在一片陰影之中。景楓將茶端給舒棠,退後兩步,垂眸道:“大哥,今日之事,我心意已決,這杯酒,算是我與大哥道個別。若大哥日後,幫我尋到小遇家人的下落,景楓無論身在何處,都會將這恩情,深銘五內。”
    雲沉雅愣住,片刻,他輕笑一聲,從瓷盤上拿起酒杯在指尖轉了轉,問:“你方才說,北荒之戰結束後,你在香合鎮留了半年,那之後呢?”
    景楓一怔,抬頭看向雲沉雅,須臾,他道:“我去沄州置辦了一處宅子。因小遇遇見我時,是失了憶的,我後又去找過她的家人。隻是尋尋覓覓,一直……”
    “荒唐!”景楓還未說完,便被雲沉雅沉聲打斷。
    雲沉雅手中酒杯往地上一擲,冷笑道:“我不記得我有這麽沒出息的弟弟!”
    景楓看著地上四分五裂的酒杯,和傾灑出的酒水,喉間動了動,說:“還望……還望大哥成全,若大哥能幫我找到小遇的家人,我……”
    “柳遇的家人,不就是你嗎?”忽地,雲沉雅道,“誠如你所說,柳遇與你相遇時,並不記得前塵往事,所以她作為柳遇這個人,是因你開始,因你而終,也隻有你這一個家人。”
    他彎身拾起一塊酒杯的碎片,遞給景楓,戲謔道:“這麽有出息,不如抹了自己的脖子去見她,何苦苟且於世上?”
    景楓聞言,眸色一傷。片刻,他從雲沉雅的手中接過碎片,垂手於身側,手握緊成拳,碎片紮入掌心,滲出血來。
    舒棠看得心中一緊,正要勸雲沉雅,可她轉頭一看,隻見雲沉雅看著滴在地上的血,眸光明滅不定。
    景楓沉靜道:“嗯,她雖小聰明奇多,可人卻是極好的,有一次,她也與我說,世間雖大,但她隻有我這麽一個親人。”
    雲沉雅沉了一口氣,定定地看向景楓,聲音極其平靜:“逝者已逝,人若耽於往事,就永遠無法往前。該放棄時,便要放棄,該決斷時,便該決斷。你若無法從這樁事中自己走出來,日後若遇上更大的挫折,又當如何。你從前的傲氣哪裏去了?你的自負哪裏去了?你不是一直想與我爭那個位置?一直想與我一決高下?景楓,你的骨氣呢?”
    雲沉雅說到這兒,忽地勾唇,閑散地笑起來。他抄著手,往柳樹上一倚:“你是不是,連麵對柳遇去世這樁事的勇氣都沒有呢?”
    “楓兒,倘若這麽一個挫折,就讓你如此消沉,倘若我見不到你從陰影裏走出來,那麽你信不信,日後我一旦找到柳遇的家人,便會隨便尋個由頭,令她全家都去九泉之下陪著她?”
    景楓聞言,身形一晃,怔怔地道:“大哥?”
    雲沉雅懶洋洋地一笑,笑容盛著日暉,說不出的和煦。然後他說:“回屋,取你的劍。”
    景楓一怔。
    雲沉雅直起身,折扇在手中急速一轉,但聞錚錚幾聲,利刃便從十二扇骨處伸出來。
    “你今日若能廢我一隻手,我便收回方才的話。從今後,你要去窩闊也好,要找柳遇也好,我都不再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