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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無豔之貌
承平五年,春分。
秦、楚膠著了兩年的鹿溪之戰,以秦的大獲全勝告終,秦軍一路高歌,凱旋了。
大軍中有一女子,戴著一副貓妖麵具。麵具後麵一雙眼眸沉靜如水,瀲灩生波。胯下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駿馬,緊隨著南宮大將軍,走在隊伍最前端。紅袍隨著獵獵春風上下飛舞,英姿颯爽。
這一幕被仙樂坊的幾個樂伎盡收眼底,其中一個叫雪嬛的嘖嘖稱奇道:“那位紅袍女將軍想必就是南宮大將軍的女兒南宮茴吧,南宮家的男人三代盡是忠烈武將,想不到這小小女兒也是巾幗不讓須眉。”
“何止啊,這位南宮小姐三歲習武,十三歲跟著南宮大將軍在軍中曆練,十五歲隨軍出征。這次鹿溪之戰時,她更是衝鋒在前,屢建奇功,驚才絕豔,深得皇帝嘉許。”坐在窗邊的樂伎流霜進一步講解道。
雪嬛姑娘卻道:“隻可惜南宮小姐臉上戴著麵具,無法一睹芳容,實在是遺憾。也不知她長得是美,還是醜?”
“這就得問寧公子了。”流霜咯咯地嬌笑,目光轉向角落裏的寧玿,“我可是聽說了,寧公子自幼與南宮小姐定下娃娃親,是她的未婚夫,恐怕沒人比寧公子了解得更清楚了。”
“什麽?寧公子是南宮小姐的未婚夫?”
聞言,和一群樂伎打情罵俏的寧玿緩緩抬頭,掃了這兩個無聊的樂伎一眼,不鹹不淡道:“她天生無豔之貌,醜得人見人怕。”
南宮茴是醜,卻不是天生無豔之貌,而是後天毀容。這一切,全拜寧玿所賜。
小男孩都比較頑皮,寧玿小時候也不例外。有一次,他和一群王公貴族子弟玩藤球,不知是誰把球踢到了樹上,卡在兩根樹杈之間,下不來。
寧玿愛逞強,拍著小胸脯保證把球取下來。他當然取不下來,隻能求助自幼習武的南宮茴。
可她那時不過是個六七歲的小丫頭,膽小又恐高。寧玿卻不管這些,隻想拿回球,好在朋友麵前耀武揚威,硬逼著她上樹。
南宮茴爬到一丈高的時候已經淚眼婆娑,渾身打戰了:“玿哥哥,我害怕。”
“茴茴不怕,你再爬高一些,差一點就夠到了。”
何止差一點。南宮茴抬頭,望著那個遙不可及的藤球,隻覺得一陣頭暈目眩:“玿哥哥,我做不到……”
“笨死了。”寧玿握著小拳頭,“你要是不幫我把球取下來,以後我就再也不跟你玩了。”
聽到寧玿威脅自己,南宮茴害怕了。將軍府與寧府緊挨著,他們是兩小無猜的玩伴,南宮茴把寧玿看得比什麽都重要,遂顫悠悠地挪動身子,硬著頭皮繼續往上爬。
誰知,腳下突然一滑,南宮茴猝不及防地從樹上摔了下來。
她自幼隨父親習武,危急關頭變換好幾個身法,落地時才沒有傷到筋骨。不幸的是,臉磕在了廚娘臨時放在外麵的火盆上,容貌盡毀。
好好一個姑娘家,毀了容以後還怎麽嫁出去。南宮夫人為此不知暗地裏抹了多少眼淚。寧太傅也沒饒了寧玿,將他暴打一頓後,親自跑去南宮府,給兩個孩子定了娃娃親。
寧玿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討厭南宮茴的吧。直到今天,南宮茴依然是他心頭的一根刺,移不走,撫不平,令他無法痛快。
貳 易容
傍晚,皇上在承明殿大擺宴席,為南宮大將軍接風洗塵。
南宮茴坐在燈火通明的六角宮燈下,這次臉上雖然沒有戴著麵具,卻蒙了一層白紗。她這副裝扮是得到皇上首肯的,不算失禮。
看到寧玿進來,南宮茴立馬從座位上起身,眼睛發出亮晶晶的光芒。
寧玿走到南宮茴的麵前,露出他慣有的英俊而迷人的笑意:“一別兩年,茴茴,你清減了不少。”
南宮茴微微頷首,淺笑盈盈:“隻是軍中勞碌而已,現下回家便好了。”
誰能想到在戰場上所向披靡,被敵軍稱為“玉羅刹”的女將軍,私底下竟是這樣一個溫柔的大家閨秀,在心上人麵前更是語音嬌柔,柔情似水。
寧玿在她的身旁落座。
宴席開始,絲竹聲聲,彩袖翻飛。
席間,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交談著,大多數時候都是南宮茴在問,寧玿答。
漸漸地,南宮茴發現寧玿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不斷地瞟著那些姿色姣好的舞姬,於是,手下意識地撫了撫自己的臉,黯然神傷。
寧玿在脂粉堆裏摸爬滾打慣了,怎會猜不到她的心思,見狀,一把握住她的手:“茴茴,我知道當年的事是我對不起你。因為我的一時任性,害得你無法和別的姑娘一樣正正常常地走在陽光下。這些年,我一直耿耿於懷。”
“玿哥哥……”
寧玿打斷她的話:“所以,我希望你能給我一次補償的機會。”他目光灼灼地凝視著南宮茴,害得她以為他要跟自己說一些“相守一生、不離不棄”之類的話,結果卻是,“我花重金從鄭國請來了一位十分高明的易容師,茴茴,你可願意讓他幫你易容?”
對於易容,南宮茴了解得並不多,但既然是寧玿要求的,她又怎會拒絕,於是輕輕點了個頭:“我願意。”
易容師顏清許是個十七八歲的俊秀少年,一身仙氣飄飄的清冷氣質,美顏如玉。看著這樣一張臉,南宮茴不禁對他的專業技術有點質疑,悄悄地問寧玿:“這位小兄弟靠譜嗎?”
顏清許麵無表情:“老朽今天七十又八。”
南宮茴瞠目結舌。寧玿看著她那表情,不禁好笑:“別信他的,他就愛捉弄人。”
南宮茴喝下麻藥,躺在短榻上漸漸沉入夢鄉。
寧玿退出房間前,易容師問他想要把南宮茴易容成什麽樣子。
寧玿隻留下四個字:“絕色美女。”
轉眼到了拆紗布的日子,南宮茴惴惴不安:“玿哥哥,你說我會變成什麽樣子?”
“肯定是傾國傾城,豔若桃李。”
“瞎說,你就會哄我。”然而,等紗布拆下的那一刻,南宮茴徹底驚呆了。鏡中的美人麵如中秋之月,色若春曉之花,杏眼桃腮,冰肌玉骨,仙姿軼貌,不可方物。別說是南宮茴,便是閱女無數的寧玿亦不免瞧呆了。這銀子真沒白花!
“玿哥哥,這是我嗎?”南宮茴摸了摸如凝脂般的肌膚,有點不敢置信。
“傻丫頭,不是你,那是誰呀。”寧玿收攏心神,趁著南宮茴心情好,趕緊道,“茴茴,你現在容貌也恢複了,不僅如此,還搖身一變成了個絕世大美人,想必日後的傾慕者能從我們秦國一路排到趙國。”略微調整了下坐姿,他目光炯炯生光,“那你看,我們的婚約是不是可以取消了?”
南宮茴如遭雷劈,歡喜的表情驟然僵在臉上:“你說什麽?”
寧玿麵不改色:“茴茴,你知道的,我就是一個遊手好閑的花花公子,我們真的不合適。我覺得我們還是做回朋友比較好。”
“原來你費盡心思把我變美就是為了甩掉我?”初始的震驚過後,南宮茴意識到寧玿的真正意圖,一改柔順的樣子,一下子變得鋒銳起來,“可是,玿哥哥,我不答應。”她說,“不止我不會答應,寧伯伯也不會答應。明天我就入府請寧伯伯把你加入軍籍,畢竟,你不能總這樣遊手好閑,不是嗎?!”
“南宮茴,你威脅我?”寧玿目瞪口呆,他實在想象不到,當初那個成天跟在自己屁股後麵對他逆來順受的小丫頭一朝強硬起來,竟是這般難對付。
從將軍府出來的時候,寧玿手心裏全是汗。大片大片的春光落在他的身上,他卻渾然不覺得溫暖。
他居然被一個小丫頭給唬住了!
然而,他忘了,這個小丫頭不僅僅是他的跟屁蟲,還是有著玉羅刹之名、在戰場上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女將軍。
叁 鐵血紅顏
若給寧玿一次重來的機會,他絕對不會在三天前對南宮茴說出什麽解除婚約的胡話。要是不說,他現在也就不會遭這份罪了。
軍營裏的生活極其有規律,雞鳴則起,在外麵訓練一天,日落之後方可回營帳休息。累倒還在其次,最讓寧玿受不了的是一到晚上這營帳裏衝天而起的酸臭汗味。但他的同伴好像都聞不到,自如地談笑、飲酒。久而久之,寧玿也聞不到了,和他們打成一片,真的是“入鮑魚之肆,久聞而不知其臭”。
穀雨這日,雍城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將士們不用出去訓練,躲在營帳裏玩骰子的玩骰子,睡覺的睡覺。寧玿耐不住寂寞,叫來幾個平日裏相好的兄弟,攛掇他們去仙樂坊聽曲。
仙樂坊的曲樂在雍城那是出了名的,幾個人被他說得心思活絡,將軍規拋到了腦後。
這一夜,他們玩得十分盡興,聽完曲還去酒肆狂歌痛飲,等酒醒,才發現已經是第二天清晨了,於是慌慌張張地趕回軍營。負責訓練他們的劉校尉在營帳裏等了多時,看見他們衣衫不整地跑回來,還帶著滿身酒氣,炮筒脾氣的他當時就炸了,上去一人抽了一鞭。
寧玿酒勁未散,被一鞭子抽在臉上,全身血液衝上了頭頂,當即回敬劉校尉一拳。
此事驚動了南宮茴,她戴著慣常的那副貓妖麵具來到他們營帳,一身紅褐色緊身勁裝,頭發高高束起一個馬尾,盡顯利落英姿。
這還是寧玿到軍營以來第一次見到她。與平常相處時比較,她完全變了一個人,周身散發著不怒自威的強者氣場,凜然而不可侵犯。
聽劉校尉講完事情的經過後,她鋒利的眼神掃過寧玿他們這一小撮人:“誰帶的頭?”
“我。”寧玿上前一步。
“帶頭觸犯軍規,毆打上級,罰你五十軍棍,沒意見吧?”
“沒意見。”
“很好,將寧玿帶下去,重打五十軍棍,剩下的人每人三十軍棍。”
“喂,南宮茴,你有沒有搞錯。是我帶他們出去的,要罰,罰我一個,放了他們。”
在羅刹軍中,除了南宮大將軍,還沒有人敢直呼南宮茴的姓名。聽到寧玿喊出這三個字,其他人紛紛愣在原地,拿眼睛偷覷著南宮茴。
南宮茴的臉被麵具遮著,不辨喜怒,唯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透過麵具射出犀利的光,令寧玿的身體沒有來由地一顫。
“既然不想連累他們,就不該帶頭觸犯軍規。都愣著幹什麽,還不把人帶下去,該打的軍棍,一棍也不許少!”
五十軍棍挨下來,寧玿不出意料地被打了個屁股開花,躺在床上直哼哼。
他那幾個同伴挨了三十軍棍,傷勢比他輕,勉強還能走動,被拉去校場觀看別人訓練。偌大的營帳裏,剩下他一個人,想要喝杯水都夠不到。
忽然,一股濃鬱的雞湯香味飄入鼻子裏,寧玿悲哀地想,他這是被打得多慘啊,都出幻覺了。不想,下一秒南宮茴就端著一鍋雞湯走到了他的床前。
她換了一身齊胸襦裙,臉上沒戴麵具,身上的淩厲鋒芒也消失了,整個人顯得既溫柔又可親:“疼壞了吧,我特意給你燉了雞湯,還放了止疼的丹參、白芷。”
寧玿心想:疼不都是拜你所賜嗎。但他不敢說出口,哼了兩聲,道:“趕緊把雞湯倒出來給我喝兩口,都快餓死了。”
“雞湯太燙了,還入不了口,等我給你塗完藥吧,到時候湯也該涼一些了。”
“什麽?你要給我塗藥?”寧玿想也不想地拒絕,“我不要!我拒絕!”
“玿哥哥是在生茴茴的氣嗎?還是說,玿哥哥害羞了?”
南宮茴把藥膏拿出來,一一擺在一張矮凳上:“如果是後者,玿哥哥大可不必在意,軍中本無男女之防,以前還是個普通士卒的時候,碰上軍醫忙不過來,我也常常上前幫忙。”
“這麽說,你看過很多男人的身體了?”
“玿哥哥吃醋了?”
“你想多了。”
看在雞湯的分上,寧玿最後還是妥協了。南宮茴手法輕柔,藥膏上身後涼絲絲,一點兒也不疼。
漸漸地,寧玿發現,不戴麵具的時候,南宮茴就是他熟識的那個溫柔似白兔的鄰家妹妹,一旦戴上麵具,她就是殺伐果決的鐵血玫瑰。
寧玿永遠記得承平七年的中秋。
為期兩年的訓練結束了,秋季大點兵。南宮茴站在點將台上,甲胄鮮明,身後的紅袍隨風獵獵翻飛,氣勢非凡,宛如上古女戰神。
肆 出征
夜幕降臨,燈火參差,這是一天中仙樂坊生意最好的時候。
寧玿難得有了三天休沐,照例來到二樓西側最裏的一間廂房中,獨自飲了一壺桂花酒後,雪嬛姑娘仍遲遲未至。
他叫來坊主詢問情況,方知雪嬛姑娘給一位客人彈琴去了。
寧玿不免有點惱,但仍耐著性子擺擺手:“雪嬛沒空,流霜也行。”
“流霜也沒空。”坊主小心賠著笑臉。
“那就叫素卿、玉容來。”
“素卿、玉容也沒空,她們幾個呀,都在陪一位姓惠的公子。”
這次寧玿徹底惱火了,這個惠公子什麽來頭,叫那麽多樂伎給他彈琴,長了八隻耳朵不成。不顧坊主的阻攔,他執意闖進了那位惠公子的包廂。這是哪座山頭上的神,他偏要會一會。
然而,推開門的那一刹,他徹底傻眼了。
仙樂飄飄的房間裏,惠公子眉目清爽,玉樹臨風,雌雄莫辨的陰柔麵容,不失英氣。一身月白色長衫穿在她的身上更襯得霞姿月韻、舉世無雙,不是南宮茴,又是誰。
寧玿黑著一張臉,不顧眾女錯愕的目光,大力拽過南宮茴的手腕,硬是把她扯走了。到了樓下人煙稀少處,他方才一把甩開:“你一個姑娘家跑到那種地方去做什麽?”
“我一個姑娘家怎麽了,戰場都能去,樂坊反倒不能去了?”
寧玿雙拳緊握,臉色鐵青。南宮茴知道他這回是真的動氣了,不由得放柔了語調:“其實,我就是想去看看你喜歡的姑娘都是什麽樣子,她們真的都很可愛,曲子彈得好聽,性格也溫柔。讓我不禁想,如果我變成她們那個樣子,你會不會稍稍喜歡我一點點。”
寧玿的怒火瞬間平息了,心像被什麽狠狠地捏了一下。這個傻姑娘,明明那麽出色,為什麽非要愛得這麽卑微。他們兩個,無論怎麽看,也是他配不上她呀。
不知該怎樣安慰,寧玿磕磕絆絆道:“你……你也很可愛呀,你會殺人。”
南宮茴被他逗笑了:“玿哥哥這是在取笑我嗎?”
“沒有。我是認真的。”寧玿難得正色,“正是有你們在戰場上披荊斬棘,殺敵無數,護佑了大秦邊境的和平,才有了雍城夜夜笙歌的輝煌。所以,我的茴茴才是可愛的女子。”
說到“我的茴茴”四個字時,寧玿的語氣裏透露著難言的驕傲。南宮茴心裏一暖,拉起他的手:“時辰還早,玿哥哥陪我散散步吧。”
寧玿難得和顏悅色:“好。”
……
承平七年十月,楚國卷土重來,於秦、楚交界之地鹿溪再次掀起犯邊之役。大將軍南宮權臨危受命,帶領十萬羅刹軍出征鹿溪。
十萬大軍中,南宮茴統領三萬騎兵先行,至鹿溪,紮營於大興山下。
搭完帳篷,寧玿被安排了撿柴的任務。他正要進林子,南宮茴騎馬來到他的身前:“一起吧,正好帶你熟悉熟悉鹿溪的地形。”
他們一路策馬到了鹿溪。沿著溪畔走的時候,南宮茴告訴寧玿:“秦、楚就是以這條溪為界的,鹿溪以南是我們秦國的疆土,以北是楚國的。”
南宮茴說話的工夫,寧玿拾了一堆柴火,用麻繩捆成一捆:“話說回來,這溪為什麽叫鹿溪,是有很多鹿嗎?”
“大興山中的確有很多鹿,它們經常來這條溪中飲水,因此,這溪又叫鹿飲溪。可惜近年來戰事頻繁,鹿溪很少能看見鹿了。”
說話間,從大軍紮營的方向突然傳來一聲轟然巨響,如雷霆爆裂,南宮茴暗道不妙,叫上寧玿,趕緊打馬回營。
爆炸的地方有七處,一觸而發,不給人反應的機會,一瞬間就被炸成了碎片。南宮茴與寧玿二人趕回去時,營地一片狼藉,上百名士兵躺在地上呻吟,狀況慘不忍睹。
南宮茴一邊指揮士兵救治傷患,一邊叫來劉校尉詢問爆炸的原因。
劉校尉也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說那火藥一下子就炸了,像是事先就埋好的。南宮茴隻好先安排人在營地一寸寸地排查,看看還有沒有殘餘的火藥。
懷著種種疑惑回到軍帳中,南宮茴意外地發現案上的筆硯被人動過,原本雪白潔淨的高麗紙上多了一行墨跡:赫連奎敬上。
伍 獨眼皇子
赫連奎其人,陰險狡詐,行事乖張,既是深得楚國皇帝器重的皇子,又是南宮茴在戰場上不可忽視的勁敵。
兩年前那場鹿溪之戰,南宮茴射瞎了赫連奎一隻眼睛。戰場上再次相逢,赫連奎的左眼上不出意外地戴著眼罩。饒是如此,他仍有心情嘲諷南宮茴:“我的見麵禮,南宮將軍覺得可還行?”
“如果是對我射瞎你一隻眼睛的還禮的話,當然行得很。”
赫連奎皮笑肉不笑:“南宮將軍還是這麽牙尖嘴利,厲害得叫人害怕。”
“既然害怕,不如就此退兵。”
“退了兵哪還有機會瞻仰南宮將軍的巾幗英姿,看招!”言罷,赫連奎猛然對南宮茴發起進攻,一杆銀槍橫掃而來。
南宮茴正要還擊,寧玿策馬奔到她的身前,以一柄紅纓槍擋下了赫連奎的攻勢。
赫連奎始終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南宮茴,南宮茴可能還不覺得什麽,但是出入慣了風月場所的寧玿一眼就看出來了,那眼神裏藏著的是濃濃的欲望,讓他分外不快。
他偏過頭,衝南宮茴道:“這個人交給我,你去幫劉校尉。”
南宮茴錯愕須臾,旋即掉轉馬頭。
一個小兵居然命令得了將軍,赫連奎一眼看穿了寧玿的身份:“你就是她那個不學無術的未婚夫吧。”
他嘖嘖兩聲:“還真是與她不般配。”
“般不般配輪不到你說。”寧玿拿起長槍刺過去,直取要害,赫連奎身形一挫,躲開致命一擊,與她打到一處。
自這場戰爭打起來,秦、楚兩軍交戰不下二十場,這二十場的每一場,寧玿都追著赫連奎打,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有什麽深仇大恨。
到了第二十一場,兩軍交戰正酣,天空突然烏雲密布,下起暴雨來。
這場雨來得又急又猛,大軍都被衝散了,南宮茴看到寧玿追著赫連奎進了深山,帶著弓箭追了過去。
追上他們時,兩個人打得難分難解。暴雨中視線模糊不清,血水混著雨水流下來,轉瞬又被衝得一幹二淨。
兵器沉重得揮不起來,被不約而同地舍棄,他們開始展開貼身肉搏。
他們像猛獸一樣廝打,寧玿被赫連奎打倒在地。赫連奎撿起地上的銀槍,欲刺寧玿的咽喉,南宮茴的羽箭破雨而來,一箭貫穿了赫連奎的手臂。
第二箭又穿了他的肩胛骨。
赫連奎在疼昏過去前,看到南宮茴向他這邊跑來,臉上的貓妖麵具在暴雨中掉落,露出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暴雨很快停了,山裏漲了大水,一時之間很難出山,南宮茴與寧玿便拖著赫連奎找了一個山洞暫時休憩。
南宮茴用樹皮搓了繩子把赫連奎五花大綁後扔在了山洞最裏麵,她和寧玿則守在洞口。
月亮懨懨地爬上山頭,月光灑下來,照著寧玿慘白慘白的臉。南宮茴看著他滿身的傷痕,出去找了些止痛的草藥搗碎了為他敷上。
看著她認真地為他敷藥的模樣,寧玿忽然道:“我不明白,天下好男兒那麽多,你幹嗎偏要喜歡我?”
南宮茴也不抬頭:“你也是好男兒啊。”
“胡說,我以前那麽差勁……”
“不對,我認識的寧玿從來不是表麵上那般不學無術、遊戲花叢之輩。”南宮茴這時抬起頭,直視著寧玿的眼睛,“你這樣自暴自棄,是因為心懷著對寧琲的愧疚。”
寧琲是寧家庶子。與自幼便聰明過人、八歲熟讀經史的哥哥寧玿不同,他生性愚笨,文不成,武不就,不得寧太傅青睞。他的母親為討寧太傅的關心,天天逼著他背書,打罵他是常有的事。
寧琲動輒得咎,每天活得戰戰兢兢,夜夜點燈熬油地背書,直到有天清晨,丫鬟發現他猝死在房裏。他死的時候手裏還緊緊地抓著一本《左傳》。
那一年,寧玿隻有十四歲。自此以後,他像變了一個人,天天出去鬼混,成了雍城有名的紈絝公子哥。寧太傅一心想他考取狀元的美夢也破碎了。
南宮茴語聲幽幽:“同你一起長大的我,深知你從來就不是沒心沒肺,差勁到不可救藥的人。你隻是在用這種方式麻痹自己,紓解著對寧琲的愧疚。就像我毀了容後,你就疏遠我一樣,你不是嫌棄我醜,也不是為強加於你的婚事為惱恨,你隻是對我懷有愧疚,不敢麵對我而已。”
“玿哥哥,你是個善良的人,這一點,我很清楚,這也是我一直喜歡你的原因。”
寧玿的眼睛裏染了一層霧氣,他嘴唇上下蠕動著,不等開口,角落裏傳來赫連奎的一聲嗤笑:“真是感人肺腑啊,哈哈。”
“看來你還是傷得不夠重。”剛剛還含情脈脈的女將軍走上前來,握住赫連奎肩胛骨上的羽箭狠狠地擰了兩下,企圖從對方臉上看到痛苦,不想赫連奎完全不覺得痛苦。
“變態。”
看到赫連奎臉上愉悅的表情後,南宮茴低低地罵了一句。
陸 困雀出籠
洪水退去後,南宮茴與寧玿帶著赫連奎回到營地。有了這個人質,楚軍投鼠忌器,再沒有打上來。
不久後,楚帝遞上降書,願意割地求和。朝中大臣為是戰還是和而爭論不休,秦帝左右為難,命令南宮將軍將赫連奎帶回宮中,容後再議。
豈料赫連奎進宮後,竟巧舌如簧地說服了秦帝,除此之外,他不惜以十座城池為聘,娶皇室之女,締結兩國之好。
秦帝欣然接受,從他的十五個女兒中挑選了秉性柔順的嫻都公主作為和親公主。
承平八年十二月初八是嫻都公主離宮之日,南宮茴受命護衛公主前往楚國。赫連奎則先行回了國都,準備婚禮事宜。
打馬走在積雪如玉的郊野上,寧玿感歎道:“想不到我們在戰場上浴血奮戰了那麽多時日,卻換來這麽個結局。”
南宮茴當然明白他指的是和親的事,自古以來都是敗者獻上金銀美女向勝者求和,秦國恰好反了過來,雖然多了十座城池,但到底讓人意難平。
回頭望了一眼公主的座駕,南宮茴淡然道:“可總歸不用打仗了不是嗎,這些年來,秦、楚兩國爭戰不斷,不知有多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現在終於結束了,於國於民都是好事一樁。”
寧玿不知在想些什麽,視線沒有著落似的在半空中飄著,突然縱馬出列,上半身傾斜出去,於奔馳中摘下一枝崖壁上的紅梅。
待回到隊伍,寧玿把紅梅送到南宮茴的手中,用微微有些顫抖的聲音對她說:“等護送完公主回來,我們就成親吧。”
南宮茴等這句話等了十三年,從強迫他入軍的那一刻起,她就步步為謀,隻為把他培養成一個令她滿意的夫君。比起被動地被愛,她更喜歡主動出擊,讓心儀的男子愛上自己。
南宮茴來不及回應,地麵忽然傳來轟隆隆的震動聲,沒等他們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左側山頭的雪就像白浪一樣奔湧而來。
……
寧玿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找南宮茴。他記得他們遇上了雪崩,所有人馬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大雪吞噬了。
他在宮殿裏亂跑,大叫著南宮茴的名字,赫連奎的及時出現製止了他的瘋癲舉動:“喲,醒啦,我還以為你會睡上一輩子呢。”
寧玿抓住赫連奎的衣領:“茴茴呢?你把茴茴藏到哪裏去了?”
“我可沒藏她,她就在偏殿,隻是你見到後未必會歡喜。”寧玿轉身飛奔而去,沒有看到赫連奎眼底那狡黠的笑意。
偏殿最裏麵的房間裏的確有位女子。她披散著長發,坐在地上擺弄著木偶,寧玿一點點向她靠近,她察覺有人靠近,投來疑惑的目光。
“茴茴……”
寧玿這一聲“茴茴”非但沒有換來女子的熱情回應,反倒讓她像受驚的白兔似的跳起,揮舞著手臂亂喊:“鬼呀,有鬼……”
寧玿莫名其妙,上前一步抓住南宮茴的肩膀:“茴茴,是我呀,你的玿哥哥!”
南宮茴卻隻是亂喊亂叫,絲毫聽不進寧玿的話,甚至還用木偶打他。
赫連奎倚在門邊道:“我說過,你見了她未必會歡喜。”
寧玿怔怔地問:“她怎麽了?”
“她被奔騰而下的大雪撲倒的時候,頭磕到了石頭,導致神誌失常,管所有不認識的人都叫鬼。”
南宮茴趁著寧玿鬆懈,掙脫了他,帶著木偶跑到別處玩了。
寧玿垂落雙臂,好半晌才想起來問:“公主和其他人怎麽樣了?”
“這次雪崩隻是小規模的,你們被埋得不深,加上接親的隊伍及時趕到,公主除了受些驚嚇,無甚大礙。其他人也隻是受了些小傷。”
“所以,隻有茴茴是這樣嗎……”
寧玿痛心不已,在城中遍尋名醫術士來為南宮茴診治,來了十幾個均沒瞧出個所以然,直到一個茅山道士的出現。
那茅山道士看了南宮茴幾眼,旋即把寧玿叫了出來。
寧玿抱著一絲希望問:“道長可瞧出病因了?”
“病因沒瞧出來,倒是有一個故事要講給公子聽。”那道士一把摘了臉上的人皮麵具,露出一張俊美無儔的臉,竟是闊別已久的顏清許。
柒 盡歡顏
正月十五是赫連奎與嫻都公主的大喜之日。在他們拜堂之際,寧玿與南宮茴已經策馬奔馳在了回雍城的官道上。
赫連奎的目標一直是南宮茴,她戰場上的英姿令他癡迷。他假意求取公主,實則早做好了安排。
他串通嫻都公主,趁著南宮茴傷後昏迷對換了她們的臉孔,再唆使嫻都公主裝瘋賣傻欺騙寧玿。
顏清許就是被請來換臉的易容師。他在易容時留了一手,沒真的動刀,而是以人皮麵具代替。
大婚那日,得知真相的寧玿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兩人調換了回來,與真正的南宮茴遠走高飛。
走在細雪紛飛的古道上,南宮茴暢快道:“赫連奎發現新娘是嫻都公主後估計鼻子都氣歪了。”
寧玿嗔怪道:“你還有心思笑,你知不知道我差點就失去你了。”
“可我還是好開心。”南宮茴催馬靠近寧玿的馬,“因為失而複得,因為囚籠得脫。”因為飛雪漫天有你並轡同行。
編輯/貓空
來自《花火A》2020年1期(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