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第201章 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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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雨寒洌,如薄冰似的削在立言雪白的頸間,砸濕了她娟紗金絲繡花裙下擺。明玉雙手舉著油紙傘的胳膊都略有些酸痛了,立言仍怔怔地盯著黃琉璃瓦下的“養心門”匾額,卻始終沒有往裏邁進一步。
    明玉忍不住,連連給小路子使眼色,後者雖心領神會,卻猶豫再三才移到立言身邊說:“主子,點心若涼了,就不好吃了。”
    立言如夢初醒,輕輕咳嗽一聲,低啞地說:“走……”小路子不顧細雨蒙蒙,忙攙著立言往養心殿方向走去。除了明玉打傘外,還有兩個翊坤宮的宮女,各提著一個食籃。五人剛繞過木影壁(作者按:養心殿,翊坤宮等多處殿閣都有木影壁,中間隔扇門隻有皇帝進出養心殿時才開。),養心殿太監焦進帶領著小太監,打傘迎了上來,打千道:“奴才叩見貴妃娘娘!”
    立言肚子裏暗暗痛罵:“若是真的恭敬,就應該快快將人迎到殿內,而不是仍佇在雨裏。”畢竟有求於人,她強按下不滿,臉上浮出溫和的笑容,說:“免禮!焦公公,皇上可在養心殿?”
    焦進臉上堆笑,恭敬地說:“皇上剛剛午歇下了。娘娘是知道的,皇上日理萬機,好容易肯歇一歇,咱做奴才的,都不忍心再去打擾了。”
    好你個焦進,說話真是滴水不漏,把立言進殿的請求一棒子全堵回來了。立言臉色一凜,說:“那本宮到臻祥館恭候聖駕。”(作者按:臻祥館在養心殿後殿西耳房,是妃嬪侍寢專用。與東耳房隆禧館對稱而立,中間隔著五間房,皇帝可隨意居住。西耳房雍正時期無殿額,現名燕喜堂。)說罷,便要往後殿走去。
    焦進忙以身攔住,說:“娘娘,無旨擅入臻祥館,奴才的罪過可大了。求娘娘疼奴才,別讓奴才難做!”
    若焦進威脅立言,擅闖會治她的罪,她定不管不顧,但焦進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立言於心不忍,鼻頭一酸,膝頭一軟,“撲通”跪在雨地裏。焦進驚道:“娘娘,使不得啊!娘娘……這……”立言一臉麻木,任憑風吹雨打,隨從來的明玉、小路子等奴才不敢怠慢,跟著跪倒在雨裏。
    焦進走又走不得,留下也看不得,對著後麵一個太監說:“快,快去請皇後娘娘!”
    大概半盞茶的功夫,那太監匆匆而回,說:“皇後娘娘不在館內,鍾粹宮裕嬪娘娘那。”
    焦進急道:“那還不快去請……”話音剛落,隻聽養心殿的門“吱”一聲開了,蘇培盛走了出來,提聲說:“皇上有請貴妃娘娘……”
    立言僵住的臉上艱難地綻開笑容,顫抖地說:“皇上……”她已全身精濕,酸軟無力,明玉、小路子忙將她扶起,立言抹掉了淚水,卻抹不掉雨水,她不停地整整頭發和衣領,擠出笑,迫切地問:“明玉,本宮怎麽樣?”
    明玉見立言既緊張又窘迫的模樣,實在不忍心再說什麽,拚命點頭。
    立言破涕為笑,挺直了腰,盡量保持端莊的腳步,忍住激動的心,向養心殿走去。
    殿內,青銅香爐嫋嫋,暖意恣意蔓延。縱然如此,立言仍不住地打著哆嗦,她盡可能控製好語速,福身行禮道:“皇……皇上吉祥!”
    胤禛站在“中正仁和”的匾下,明黃色的桌案前,正疾筆提書,仿若殿中根本沒有立言此人,更沒聽見任何問安。立言無奈,隻能拘著禮,寒意侵入骨髓,她清楚地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感到膝關節處縷縷傳來的酸痛。
    “皇後娘娘駕到!”門外傳來太監的唱喏聲。
    立言心中一喜,感激地自語道:“姐姐!”扭頭一看,已見到亦蕊匆匆的身影。
    亦蕊進殿後,福身道:“皇上吉祥!”
    胤禛一抬眼,微微頜首,說:“都起來吧!”
    “謝皇上!”二人同時謝恩道,亦蕊麻利地起身,去攙扶已雙腿無力的立言。一摸到她那冰冷的身體,亦蕊解下披風,罩在立言身上,說:“妹妹,什麽事都能解決,別這樣虐待自個兒的身體!”
    立言哭著哀求道:“皇上,您已經一個多月不曾踏足翊坤宮了,妾身前來養心殿求見,您也避而不見。皇上,您不要立言了嗎?皇上……”
    聽了這揪心的話,亦蕊陪著掉下淚來,卻隻能輕輕拍著立言的背,安撫她,無法替她說些什麽。
    胤禛將筆安在架上,說:“蕊兒,帶她去你那,換身衣服,別著凍著。朕一會過來。”
    “是,皇上。”亦蕊應道,又對立言附耳,“妹妹,皇上怕有政事要處理。你先去我那,沐浴更衣,這可是聖旨哦!”
    立言好不容易見到胤禛,心中還有事相求,怎麽舍得輕易離去,癡癡地盯著胤禛,雙腿像打了泥般不動。
    亦蕊隻得再勸:“走吧,妹妹,皇上這是關心你,別辜負了聖意!”
    立言兩行熱淚混著冷冰的雨水流下,無力地說:“謝皇上聖恩!”
    隆禧館
    經過一番折騰,立言換了衣服,在館門口左顧右盼。
    亦蕊端上一盞紅棗薑茶,說:“妹妹,快喝下,暖和一下身體吧!”
    立言心不在焉地接過薑茶,喝了幾口,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忙說:“明玉,明玉,食盒,食盒怎麽樣?”
    “什麽食盒?妹妹,你餓了嗎?”亦蕊奇道。
    明玉和翊坤宮來的兩個宮女被帶下去換好了衣裳,聽到立言提到食盒,大眼瞪小眼,手忙腳亂了一陣子,方在廊下找到了那個漆麵食盒。
    立言顧不上責怪,慌忙打開一看,雙色馬蹄糕已砸得粉碎,翠玉豆糕被泡化了,酥炸腰果浸在雨水裏。立言自幼十指不沾陽春水,為了做這幾個小吃,她學了又學,反反複複做了半個月,才做得似模似樣。她幻想過無數次,胤禛吃到她親手所製的食物,臉上露出的微笑,口中不住的稱讚,可是……她心頭一酸,抱著食盒痛哭起來。
    亦蕊勸道:“妹妹,你的心意皇上遲早會知道的……”
    立言哭道:“怕是,再沒有機會了。姐姐,你可知皇上已下旨解除我哥哥川陝部督一職,並命他交出撫遠大將軍印,押解上京。姐姐,你幫著勸勸皇上,哥哥為大清立下汗馬功勞,就算他有千錯萬錯,請皇上給他個機會……”
    “後宮不得幹政,本宮也勸解不得。”亦蕊說,“不過,年將軍是年將軍,你是你,皇上不會怪罪於你的。”
    立言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四十六天,我已經四十六天未見龍顏了。皇上連我一起恨上了……姐姐,剛剛在養心殿,若不是肯給你幾分薄麵,怕到現在,我還跪在殿上呢!”
    亦蕊略一思考,說:“這樣,本宮安排你到臻祥館休息。等皇上來隆禧館,我先勸勸他,再勸他到臻祥館,與你把心結解開,好不好?”
    “姐姐……”立言感激萬分,福身下拜。亦蕊忙攙住她,含笑道:“等事成了,你可要送我一份親手所製的美食,以做報答哦!”
    上燈時分,胤禛方前來隆禧館。亦蕊笑迎上前,說:“皇上吉祥!晚膳進得可好?”
    胤禛環視屋內,不見立言身影,笑道:“小丫頭,你又搞什麽花樣?”
    “小丫頭?皇上,您是不是想著別人呢?”亦蕊佯裝嗔道。
    胤禛拉住亦蕊的手,輕輕撫上她額上、眼角邊淡淡的細紋,還有那頰上那隱隱的紅斑,他的眼中充滿了心疼,說:“今日朕下旨重修海定閣,將閣中幾樣舊物搬至養心殿使用,令朕想起新婚燕爾之時。”
    “那時的小丫頭,現在已了老太婆了。不過……”亦蕊狡黠地眨眨眼,“應該也是漂亮的老太婆吧!”
    胤禛哈哈大笑起來:“蕊兒,你總有法子讓朕忘了一日的疲憊。”
    “皇上,蕊兒知道,您是念舊之人……”亦蕊剛開了個頭,便被胤禛打斷:“若你要為年羹堯求情,還是免了!”
    亦蕊一頓,仍說:“妾身並不為年羹堯求情,但妾身卻心疼皇上。”
    “哦?”胤禛不解地說。
    亦蕊將他引到榻前坐好,動情地說:“皇上念舊,連海定閣用過的物件都不舍丟棄,繼續使用。年羹堯曾被皇上視為得力助手,聽說皇上要對他明正典刑,妾身知道,最痛是皇上自己。年羹堯是皇上所提撥、所重用,又是皇上親自將其拉下馬,猶如在天下人麵前,狠狠地摑了自己一耳光。妾身怎能不心疼皇上……”說罷,她那柔滑的小手,輕輕撫上了胤禛的麵頰,溫柔疼愛的眼光四下流轉。
    胤禛摟她入懷,輕聲說:“知我者,莫若蕊兒。朕予以寵榮,伊等乃藉以邀結,招權納賄,擅作威福,敢於欺罔,忍於背負,幾致陷朕於不明。朕今深恨辨之不早,寵之太過,愧悔交集,竟無辭已謝天下,惟有自咎而已。(作者按:後半句仍雍正原話,采自《雍正起居錄》)”
    亦蕊又說:“若皇上隻解其權柄,卻不加刑誅,既可懲彼等之妄謬,又可顯君上之仁德。何不兩全齊美?”
    見胤禛深鎖眉頭,遲遲不答,亦蕊輕輕搖著他的臂膀,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