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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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那樣靠坐在床上,穿著一身幹淨清爽的長衫,見了她,仍舊和以往一樣,微微一笑,伸出手來,對著自己身側的椅子一指,示意道:“坐。”
她愣愣地坐下來,雙眼望著他,眼淚在眼眶裏打著轉,卻不敢哭,隻是一味地咬著嘴唇,控製著自己,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玉樹,以後,就要辛苦你了。”他看著她,很平靜地說出這句話,語速很慢,卻很清晰。小幾的托盤上,放著兩支老參,已經沒了大半。他微微喘了口氣,愛憐地看了一眼永兒,輕聲道:“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玉樹太害怕了,她這一生,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她突然大膽地抓住她丈夫的手臂,就那麽傻傻地說:“王爺,不行啊,不能這樣。”
玄墨一笑,臉色蒼白,眼窩深陷,已經瘦得脫了相。
“王爺,不能這樣。”這個單純的女人,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麽,隻是用力地搖著頭,死死抓著自己丈夫的手腕,一遍遍地說,“不能,不能這樣。”
夜風一點一點推開了窗子,清冷的燭火幾次險些被風吹滅,外麵的氣息那樣冷,從北麵吹來,隱隱帶著秋菊的清香。
她依稀間記起年少時和姐姐們玩笑嬉鬧,幾個姐妹在一起幻想自己未來的夫婿。有人說要詩文冠絕的狀元郎,有人說要武藝超凡的大將軍,還有人說要出身顯貴的世家子。唯有她,想了許久許久,最後被姐姐們逼得無奈了,才吞吞吐吐地說:“隻要,隻要對我好就行了。”
隻要對我好就行了。
她一直是如此卑微的一個人,就連親姐姐都嫌棄她沒有大誌,可是那又怎麽樣,最起碼,她不會貪心不足,不會鬱鬱寡歡,不會怨天尤人。她的願望簡單,卻也容易實現,她生活單調,卻更加平和開心。
可是此刻,她突然連這最後的一點都不想要了。
她抓著玄墨的手,顫抖著說:“王爺,老王爺不在了,你休了我吧。我知道王爺不喜歡我,王爺心裏有別人。我現在什麽也不要了,隻要王爺活著,隻要你活著,你休了我也沒關係。”
那一刻,所有的風雨似乎突然止息了,百戰而歸的將軍愣在了這個簡單女人充滿執著的眼神中。一絲酸楚從心底生出,多年的固執和堅持在這一刻化成了飛灰,歲月如同一條洶湧的長河,將他那麽多年的執念通通淹沒了,愧疚的海洋覆蓋上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凝成了一聲歎息。
成親多年,他終於第一次伸手擁住了他的妻子,抱歉地輕歎:“玉樹,我辜負你了。”
玉樹靠在這個陌生的懷抱裏,一時間就那麽愣住了。
那麽多的隱忍,那麽多的自控,那麽多的自我安慰,那麽多的自欺欺人,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足夠賢良的,一直以為自己是極守婦德的,一直以為自己是不難過不傷心的。
可是,一切的一切,卻終究在這樣一句簡單的話裏,在這樣簡單的一個擁抱裏,完全崩潰坍塌。
原來不是沒有委屈,原來不是沒有失望,原來不是沒有奢求和幻想。
隻是,她一直將這一切那麽深那麽深地壓了下去。
她突然就放聲大哭起來,撕心裂肺,泣不成聲。
這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玉樹靠在自己丈夫的懷裏痛哭。
說了那句話之後,玄墨就去世了,走得安詳平靜,猶如一幅水墨。
第二日,得知玄王爺去世的消息之後,原本已經準備出城的燕皇卻臨時改道,直奔玄王府。年輕冷峻的帝王一身黑袍,站在玄墨的靈前許久許久,周圍所有前來吊祭的人都被嚇得不敢作聲,唯有他,像是一尊石像,久久沒有離去。
那之後,便是一連串的冊封,一連串的殊榮。可是,終究和她沒有什麽關係了,此心已死,任世間姹紫嫣紅,落在她的眼裏,終究是一片茫茫白地。
馬車在官道上緩緩地走著,穿過了繁華的街市,走過了熱鬧的人群,出了真煌的城門,向著東南方行進。喧囂的聲音漸漸遠去,青山披雪,荒草搖曳,天空灰蒙蒙的,偶爾飛過一隻離群的大雁,發出悲傷的哀鳴,靜靜地掠過上空。
永兒靠在玉樹的懷裏,昏昏欲睡,馬車裏暖融融的,棉布簾子很厚,擋去了外麵的寒氣。玉樹抱著孩子,一下一下輕拍著他的背,嘴裏不自覺地哼唱著兒時聽過的童謠,時間走得很慢,腳下的這條路卻格外漫長。
“王妃,前麵有茶水鋪子,要下來歇歇腳嗎?”薑吳帶著玄王府的護衛跟在馬車旁,穿著一身低調的灰貂皮襖,一邊搓著手,一邊湊過來問道。
簾子微微一動,冷風撲麵而來,玉樹皺了皺眉,抬頭看著天,說道:“還是快點趕路吧,我看這天好像是要下雪,別被阻在路上。”
“是。”薑吳答應一聲,隨即說道,“紅川這個地方就是冷,若是我們懷宋,這個時候荷花還沒謝呢。”
“母妃?”永兒揉了揉眼睛,臉蛋紅紅的,被風一吹,也精神了些,皺著小鼻子問道,“到了嗎?”
玉樹向外看了一眼,然後點頭道:“就快到了。”
玉樹這一生,也沒有去過多少地方,生平第一次離家,就是從懷宋來到真煌,一路萬裏,跟隨著數以萬計的懷宋皇室貴族,離鄉背井,來到這片寒冷而陌生的土地。
當時的情景,說得好聽一點是懷宋順應天命,歸順大燕,成為大燕附屬諸侯。然而誰都知道,懷宋納蘭氏一族除了長公主納蘭紅葉,就隻剩下先皇留下的幾個女兒和一個垂死的小皇帝,香火根本無以為繼。這個所謂的諸侯,也不過是一個擺設罷了。等到長公主百年之後,懷宋終究還是免不了被冠以“燕”姓。
然而能得到這樣的結果也許已經是好的了,當年三國之中,懷宋的國土麵積是最小的,甚至還不到大夏的十分之一。盡管靠近海岸,商業發達,卻缺少鐵礦、戰馬等必要的軍事裝備,武力向來在三國中居於末流。因為有卞唐和大夏互相製衡,懷宋才得以在夾縫中屹立百年不倒,一旦大夏或卞唐政權崩潰,勝利者首先要做的就是拿懷宋開刀。
當年的亂世,懷宋內部政權不穩,卞唐國土一分為二,國家機構崩潰,大夏四分五裂,內戰不休,燕北鐵騎出關,橫掃中原。懷宋一無維持三國鼎立局麵的能力,二無趁機占領他國領土的軍隊,三無穩定的本土政權,當時的情況下,除了依附燕北,基本沒有第二條路可走。而事實也證明,長公主的策略的確是英明的,縱然國家淪為附屬,但是宋國的百姓和官員幾乎沒有受到戰爭的波及,皇室和朝廷也無損失,宋國官員在新朝也極有地位,遠不像大夏遺民,位於帝國三六九等的最後一級。
百姓才不管誰當皇帝,隻要有衣穿、有飯吃、有地種,就不會有人去理會自己的天王老子是姓燕還是姓納蘭。然而,也還是有些人不能接受。玉樹還記得離開懷宋的那一天,有很多讀書人跑到皇室的車隊前攔阻,被士兵嗬斥之後,甚至有人往自己身上澆油點火,**而死。
到了今天,玉樹仍舊清楚地記得那個場麵,大火呼呼地燃燒,那人一邊慘叫一邊叫著玄王的名字。其他人也伏地大哭,說如果玄王爺仍在,絕不會讓江山被無知婦孺拱手送人。
一眨眼,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如今在大燕的治理下,這樣的聲音漸漸平息,而那個曾經被大宋百姓視為救星的男人,也越來越少人提及了。就連他的忌日,如今也隻剩下他們這孤兒寡母,才會清早出城,趕上幾十裏路,前往拜祭。
坐了半日的車,終於到了燕西山,這裏山勢陡峭,馬車上不去。玉樹穿著白色的裘皮披風,拉著永兒下了車,下人們抬了軟轎,她坐上去,轎子晃晃悠悠地起來,沿著石階一步一步往上爬。
因為積雪很厚,下人們走得很慢。永兒這會兒來了精神,撩起轎簾不時地好奇往外看。
半山腰上有一座寺廟,看起來很殘破,玉樹以前上山曾在這兒歇過腳。裏麵隻有十多個和尚,大多年邁,因為這裏地理位置偏僻,也少有香客,總是一副門庭冷落的樣子,門口堆滿了雪,也無人打掃。
她順著窗子望出去,隻見蒼鬆鱗次,鬱鬱蔥蔥,心下微微悲涼。
一年,又過去了。
“王妃,到了,前麵路窄,轎子過不去了。”
玉樹點了點頭,帶著永兒下了車,吩咐其他護衛在這兒等著,隻帶了薑吳,提著紙錢香燭,拉著永兒就往山上走去。
越往上山風越大,吹在臉上有些疼。她將永兒護在身後,一步步往上走著。突然,耳邊刮過一道勁風,一個黑影從旁邊的林子裏閃電般竄了出來。薑吳當即抽劍,護在玉樹身前,然而還沒等他的劍拔出劍鞘,已有兩把寶劍橫在他的脖頸之上。
“什麽人?”對方低聲喝道。
玉樹麵色發白,急忙捂住永兒的眼睛。卻不想永兒反倒十分大膽,一把拉下母親的手,理直氣壯地叫道:“我是玄王府的世子,這是我母妃,我們來祭拜我父王。你們是什麽人?是強盜嗎?不怕殺頭嗎?”
孩子的聲音清脆如玉盤珠落,和著呼呼的風聲回蕩在林間。玉樹嚇得一把將永兒拉回來,死死地抱在懷裏。
誰知那幾名強盜互相望了一眼,紛紛收劍,為首的一人上前一步,十分禮貌地垂首道:“原來是玄王妃和世子殿下,失禮了,還請王妃在此稍候片刻。”
說罷,幾個起落就去得遠了。
沒一會兒,那人就回來說道:“王妃請。”
玉樹狐疑地看著他們,反倒是薑吳似乎有所領悟,也不敢多說,隻是對玉樹點了點頭,示意她不用害怕。
漢白玉鋪就的地板十分平整,遠遠望去,如同一麵巨大光潔的鏡子。天那麽近,好像一伸手就能夠到雲彩,風從四麵八方吹來,從下麵揚起衣衫的下擺。漫天都是飛揚的大雪,呼嘯著打著轉,一眼望去,像是一片恍若牛奶的濃霧。
玉樹半眯著眼睛向前望去,隻見風雪之中站著一個身影,穿著黑色的披風,風帽豎起來,將他的頭臉都遮住了。山風吹過,發出嗚嗚的聲響。大雪在他身側盤旋,將他和整個世界隔絕開,隻見一個孤寂的身影,像是一棵巍峨的蒼鬆,挺拔得似乎能將整個天地撐開。
即便看不清臉容,玉樹也第一時間跪了下去,一拉身側的永兒,用她不高的聲音說道:“參見皇上。”
燕洵轉過頭來,如冰雪般的目光在看到她之後微微有些鬆動。他淡淡一笑,笑容有些僵硬,也不知是天氣太冷,還是因為他已經太久太久忘記怎樣去微笑。他靜靜點頭,說道:“你來了。”
燕洵沒叫起身,玉樹也不敢動,心怦怦直跳,緊張地回道:“是。”
“起來吧,當著玄墨的麵,別叫他以為朕欺負他媳婦。”
他的話說得十分隨意,玉樹卻聽得兩腿發軟。她訥訥點頭,站起身來,拉著永兒走上前去,站在燕洵身後十步處。隻見玄墨的靈前幡燭高燃,靈香盤旋,黑色的紙錢隨著風滿地亂舞,像是一串漆黑的蝴蝶。
燕洵也不說話,隻是隨意地退開,讓出陵前的空地。玉樹帶著孩子戰戰兢兢走上前去,點香、樹幡、燒紙,白紙一點點地被火焰吞沒,變成漆黑的紙灰,蒼白的臉頰在火光的映照下有著鮮血一樣紅,僵硬的手指慢慢被溫暖,卻仍舊保持著僵硬的姿勢,一點一點,將所有的紙錢倒入熊熊的烈火中。
“父王,永兒來看您了。”永兒乖巧地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然後一臉嚴肅地說道,“這一年我的功課很好,陸先生已經誇了我三次,我認識了好多字,還學會了騎馬。薑叔送了我一匹小馬駒,是黑色的,鼻子上還有一縷白毛,可好看了。”孩子絮絮叨叨地說著話,言辭間帶著孩童獨有的天真,聲音軟綿綿的,卻故作大人的嚴肅樣子,皺著一雙小眉毛,可愛得很,“父王,天冷了,您要記得多穿衣服,我和母妃燒給您的棉衣您記得穿。您一個人在這裏,要學著自己照顧自己,不要生病,我會替您照顧母妃的,您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