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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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時節,小興安嶺的狐狸長得膘肥體壯,毛發油亮,按照八旗舊俗,顯瑒組織了宗族裏的青年子弟們拉隊去騎馬狩獵。今年他有一個新的家夥事兒,那是一柄俄國產的平式四管獵槍,精鋼製造,手柄結實堅硬,射程遠,連槍管的硝油都有一種嶄新的生猛的味道。獵槍是大帥府送來的禮物,來送禮的是那軍閥跟前兒的文職中校,話說得很委婉好聽:“獵槍是俄國領事送給大帥的禮物,專門給俄國大公訂製的。大帥本來也是愛不釋手,不過聽說小王爺最近就要開拔去興安嶺獵狐狸,特意著我在您出發之前送來,希望能助小王爺一臂之力,大帥說,您打到什麽野物,也算有他的一份了。”顯瑒一邊擺弄一邊說:“有勞您了,回大帥的話,我很喜歡,改天登門致謝。”
    那天晚上,他去看明月,讓她看這柄新弄到的獵槍。她左摸摸,右摸摸,也是喜歡得不行,笑嘻嘻地問:“大帥送的?這可是好家夥,他可真大方。”
    “你以為白送?”顯瑒道,“一萬兩千兩白銀買的。”
    “這麽貴?”她抬頭看看他,“你不如不要了……”
    “去年年底遞了帖子給我,籌措軍餉保一方平安,人馬在他手裏,不給行嗎?”
    她想了想方道:“真難周旋啊。”
    他看著她就笑了,伸手去把她額前的劉海攪亂:“最近學堂裏麵教了什麽?把作業拿來我看看。”
    她一邊整理頭發,一邊去把練習本拿來給他看。
    顯瑒接過來,看得頗認真:“字寫得是越來越好了哈……哦?還學了英文詩歌了?這幾句是什麽,翻譯給我聽聽……”
    “這是一首愛情詩:
    多少次掙紮,隻為了追尋你的芬芳,
    你的每根刺啊,帶給我多少創傷……”
    她還沒讀完,顯瑒聽了哈哈地笑起來,拍著手說:“明白了明白了,這講述的是秋天上關門山采栗子的過程。”
    明月抬頭看他。
    “你看,栗子香吧,芬芳撲鼻,你想吃,不行,這玩意不是田地裏麵長的,是山上的。一路摸爬滾打上了關門山,你一時也吃不到,那東西渾身包著刺,才紮人呢,得用腳踩,才能扒拉出來,鞋底薄了還不行,踩幾下鞋底破了,滿腳流血……一看,多少創傷。”
    她慢慢說:“老師不是這麽講的。這裏不是栗子,這裏麵說的是玫瑰。”
    “你老師講的,也不如我講得對。”
    “你,你,你胡說八道。”
    “你,你,你好大膽子。”
    她伸手去奪他手裏的本子,他把手揚起來,她就夠不到了,被他順勢給抓住了手腕子,像拎起來一條魚兒,他低頭問她,鼻子尖都要頂上了:“丫頭,跟我去打狐狸不?”
    她看著他,脖子向後仰,隔開一段距離,真地想了想:“不。”
    他放了手,也將本子還給她,坐下來命令道:“去給我沏杯茶。”
    她依言去做,他從後麵看她,心裏麵有點亂:她是什麽人啊?她是他的什麽人啊?
    小的時候他捉弄她,在她臉上又寫又畫的,高興起來,還拍打兩下,或者抻著她耳朵,直到她張著嘴大哭,他就高興夠嗆:“耶?明月,我看見你牙了,真醜啊!”
    他還曾經把她的小手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扒開,往裏麵塞糖塊兒和榛子仁兒,然後揪一下她的小辮子:“吃啊。”
    她爹爹沒的時候,他看著她哭,伸手去擦她臉上的淚。
    ……
    那時候他碰碰她,毫無芥蒂,沒有顧忌,可是時間其實沒過多久,女孩好像也還是小時候的樣子,頭發裏,呼吸間,也好像還有些牛奶味道,但是他不一樣了,成了親的年輕男子,懂了事,再去看她,再去碰觸她,竟是帶著些向往和點點恐懼的。好像關外早來的秋天,昨夜的水成了今早的冰,薄薄的,讓人想要踩一下,“咯”的一聲,會清脆地碎裂。
    她那杯茶還沒端來,他已起身走了。
    小王爺顯瑒出發去興安嶺狩獵,王府裏的事情在暗中進行。
    明月犯了一個她根本沒法去選擇或者避免的錯誤。
    真人道長從蓬萊雲遊而來,跟王爺福晉請了安,又在王府裏麵走了一圈,看了看風水,放了些消災鎮宅的擺件,晚飯畢,福晉留了真人說話,家中女眷悉數都在。明月坐在彩珠斜後麵,靠窗的位置上,旁邊是一杯沏得釅釅的杏子茶。
    福晉說:“我且愁兩件事:一個是老王爺的身體,另一件是兒媳嫁過來快一年半,肚子還沒有動靜。”
    真人道:“老王爺和少夫人都是吉人自有天相……”
    福晉道:“您又不是新朋友,哪裏不對勁,早看到了就早跟我說吧。”
    真人略略沉吟,掐手指算了半天:“家人上下,可有五月二日生人?”
    聲音不大不小的,山東人的口音在說這一句話的時候幾乎沒了,那麽清楚,進到每個人的耳朵裏麵,沒人答話。
    福晉說:“謝謝真人了,我讓人照著冊子查。”
    可能是茶喝多了的緣故,明月那日很晚都沒有睡著,二更鼓敲響了,她的房門也被敲響了,小丫鬟去開門,明月隨即聽見她問候福晉和彩珠的聲音,連忙披上袍子出來,見麵就跪:“福晉,夫人。”
    福晉坐在椅子上,彩珠立在她旁邊,兩人沒讓明月起身,彩珠隻問到:“你可是五月二日生的?”
    “……是。”
    “剛才不說。”
    她磕頭,害怕了,肩膀發抖。
    福晉說話了:“你爹是為保護王爺死的,我們不是不救,救不回來。那以後你在府裏,家人待你算好的不?”
    “王爺福晉對我恩重如山。”
    “那現在呢?你說怎麽辦?”
    她再抬頭,已是滿臉是淚,看著這張臉,兩個女人的心都有一抖。福晉心想,這小孩子真是可憐,可是轉了個念頭,她這般可憐也好過把大格格遠嫁異鄉。彩珠心裏想的是,真會哭,哭得真好看,這戲碼,她給顯瑒演了幾遍?
    明月道:“福晉可是要趕我出門了?”
    福晉起身,慢慢把她扶起來,扶到自己旁邊的座位上,手攥住了她的手:“你是王府的人,我要你出去,也會有個穩妥安排。隻請你別怪我,一邊是老王爺的身子骨,另一邊是你,明月,你要是我,你先顧誰?”
    她看著這個慈祥富貴的婦人,一點反映都沒有,等著自己的命運從這個人的兩片嘴唇中慢慢展開。
    “王爺的門人在南方經商,生意做得很大,家教也不粗俗,兒子正當年紀,穩重文雅,把你給他們,我也放心。女孩都要出嫁的,明月,你放心,王爺不會讓你委屈。給格格們怎麽辦,給你就怎麽辦……”
    “福晉,我,我,我的書還沒念完呢。”
    她說得她們幾乎要笑了:“那個不重要。”
    明月低下頭,看見的是拖鞋裏麵的自己細細的腳,腳背上有一塊小疤,那是她小時候給爹爹打下手,一不小心被竹筒子砸傷,當時就腫了老高老高,爹爹沒錢帶她去看醫生,用蒙古草藥和上草木灰覆上去,傷是好得快了,疤去不掉的。黑色的藥泥滲到皮肉裏麵,變成了個半月形的小印子,人長得多大,住在哪裏,被什麽人喜歡過嗬護過,也是去不掉的。永遠去不掉的。
    她再抬起頭來便說道:“明月全聽福晉的安排。”
    然後她被摸摸頭發,像小狗被安慰。
    冷眼旁觀的彩珠心裏想哦,她又是那個樣子了,瞬間的惶恐,很快就鎮定了,就認命了,一個孤身的小女孩子,擺脫她也不是難事兒。隻不過既然定下來,就趁早送走,免得又像上次那樣,她在自己房裏剛剛教訓了明月,顯瑒又推門進來了。彩珠在心裏麵掐著日子,小王爺走了五天,他應該在山上待上一個月,這樣算算就還有時間,但也不可拖延。有一句話,叫作夜長夢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