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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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沈陽城解放之後,工作人員在整理民偽時期地方檔案的時候,在1921年九月的卷宗裏看到寥寥數筆,大致提起了“大磊醬園”案件,學潮運動之後,數十名學生被逮捕,十二人被秘密槍決。在這起事件之後,類似記載在檔案裏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它們有這樣的一些特征:年輕的知識分子,民族矛盾激發的或大或小的事件作為引信,最後激化為反抗軍政府的民運活動,繼而被鎮壓,被終止,被逮捕,被殺害。
統治者是精明敏感而且消息靈通的,他們知道幾年前一股赤色的風暴在北方的俄國席卷了全境,顛覆了統治,掌握了政權,接著南下華夏,滲透進中國南方的城市,在年輕人的思想中旋轉蓄勢,終於來到了中國東北方這塊割據於關外的土地上。
軍閥對於每一個心懷敵意的對手都有著不同的戰略,對待土匪豪強,他可以又拉又打,打完之後還可以收編整合。他對於來自於異邦的侵略起先是一種合作甚至依靠的態度,利益分配極端不公時才會暗中博弈。而相對於其他敵人,軍閥更害怕的是這種直接告訴底層的人們你在麵對著什麽,你可以做什麽的思想,它起先式微,卻暗含著巨大的力量,最終會推翻軍人獨裁的槍炮。為此軍閥不惜采用任何殘忍的手段和方式,要將其扼殺在最終的萌芽中。
卷宗檔案裏,文字記載的旁邊還附有行刑之後犯人的全身照片。十二個年輕人被綁在木樁上,頭部和胸口分別中彈,姓名和年齡沒有記載,仔細分辨照片的話,可以看見一個年輕的女孩,短頭發,身上是格子旗袍,消瘦頎長。那正是吳蘭英。她沒想到自己會死。口袋裏的九枚銀元在行刑之後被人搜走,腳上穿的仍是弟弟蘭荃給她買的皮鞋。
本該處決的應該是十三人。那條漏網之魚被家人接走,一個女高中生,頗有來頭,家裏麵跟軍閥本人都是有交情的,不知付出多少代價,得以僥幸逃脫一死。
在牢房裏被關了三天三夜的汪明月沒有被接回王府,她被送到皇太極昭陵再向北的一座宅院裏,四周不見車馬道路,插翅難飛的地方。她的三餐飲食和睡覺沐浴都有人伺候,書房裏麵是整架整架的線裝古籍,後院還有一個練箭的靶子。
她夜裏睡不著覺,睜著眼睛想著被捕和在牢房裏麵的情景。四五個保安所的探子 ,直朝著榻上的吳蘭英上去就往外拽,不知天高地厚的明月撲上去:“無緣無故幹什麽抓人?!”探子夾著眼睛打量了一下這個身著校服的姑娘:“不放心?那你也走吧。”兩個女孩被推搡著裝進車子裏,一路向東,直奔小河沿監獄。
牢房裏麵有個兩隻手掌大小的窗,日升日落三次,她們被關了三天。氣味而聲音古怪而且複雜,活著的蚊蠅,蟑螂,老鼠,還有死者的糞便和血跡。在這樣的環境裏,沒有在醫院打上盤尼西林的吳蘭英居然不再發燒,身體狀況還越來越好。她跟明月說了很多話:她在更北方的家鄉,父母,弟弟,有的事情是上次講過的,有的事情是剛剛想起的。後來她還是哭了,說這次鬧得太大,都被抓進監獄裏來了,弄不好還要被關上幾年,那麽她之前的書可就白讀了,學校會取消學籍,她本來要回家看看再去實習的,誰去通知弟弟和爹娘呢?
明月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訴她不要害怕,也是抓錯了人,也許隻是誤會,也許明天或者馬上她們就會被放出去了。
吳蘭英抹了眼淚說,是我害了你,把你給卷進來了。審訊的時候我會說清楚的,讓他們放你回。
她真的很快被人帶出去了,臨走時向明月確定地點了點頭,仿佛在重複自己剛才的保證。後麵的人推了她一把。
過了一天,明月也被從牢房裏麵帶了出來。沒有人催促,也沒有人推她,她被帶離監獄,穿過市區,送到城市北麵的田野。如今眼裏看到的,是藍色天空中漂浮著的大朵大朵的雲彩,麥稈被飽滿的顆粒壓低了頭,清風拂過,波浪湧動,炊煙和鳥,愛睡覺的狗。她回想著監獄裏麵的光景,再看此時此地,讓人簡直不知道,哪裏才是真的人間。
這樣過了十來日,一天夜裏,顯瑒還是來了。他推門進來,她正在看書,抬起頭來,四目相對,她覺得有些奇怪,他看上去瘦而且疲憊,眼窩深陷,老了有五歲不止。她第一個反應是,他必然因為營救自己操心勞神,心裏便有了些歉意,從座位上站起來,走過去,到他麵前。她以為他會抱她一下,但他隻是拍了拍她的胳膊,走進房間裏麵。
顯瑒坐在書桌旁邊的扶手椅上,看了一眼垂手而立的明月:“把你弄出去的劉南一跑回來找我,說你給抓進去了。被誰抓的,哪個監獄都不知道。我托了關係,一路打聽,最後去了大帥府才算把你保出來。”
明月低下頭去。
“班房裏麵怎麽樣?住得還習慣嗎?你瞧,我關不住你,有人關得住你。對不對?”
明月的頭垂得更低了,整張臉都被藏在劉海後麵,隻看得見一個白色的尖尖的小下巴。顯瑒看她這樣子就歎了一口氣,隨手翻了翻放在書桌上的她看的書,寫的字,紙上都是些歪歪扭扭的文字和支離破碎的筆畫,他道:“字寫得不好,心裏麵亂,是吧?”
明月聞聽此言,忙向前走了幾步,“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手攀著他的膝蓋,卑微地,迫切地:“王爺,王爺再幫幫我。更我一起被抓的還有一個女孩名叫吳蘭英,你把她也救出來好不好?你再想個辦法,找找關係,讓她別被學校開除。好不好?那個女孩很可憐,傷天害理的事情沒有做,隻不過遊行的時候走到前麵去了,王爺你也幫幫她好不好?”
“你說她叫什麽名字?”
“吳,蘭,英。蘭花的蘭,英雄的英。”
“跟你一起被捕的那個?”
“就是她。”
煤油燈的火光竄了竄,顯瑒淡淡一笑,耐心地對明月說:“沙悟淨原來在天庭作卷簾大將,後來被貶成了妖精,你看過那出戲,《流沙河》,是吧?”
“……”
“他是為什麽被貶下界的,你可記得?——他打碎了王母娘娘的酒杯。”他看著她的眼睛,慢慢說道,“誰都覺得自己犯的錯誤小,誰都覺得自己罪不至死。但那是不對的,明月,她死還是活,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這人啊,你就別惦記救她了,早就沒了。”
明月聞言,一下子坐在地上。
顯瑒的手落在她肩膀上:“你也別留在這兒了,明兒一早坐火車去大連,然後坐船去日本。”
她抬頭看他:“你要送我走了?”
“你不是早就想要這樣嗎?”
她瞬間兩眼是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顯瑒扶她起來:“從小就呆在府裏,遠門都沒出過。正好這次出去見識見識。先學語言,然後再找個大學念。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忙也就罷了,有時間就寄一封信回來。”
她抓住他袖子:“王爺讓我明兒就走?”
“明兒就走。”
明月眨了一下眼睛,一串淚水突地滾下來:“王爺,我從小蒙你照顧,被你安排,連個意見都不能有的。你把我招來揮去,現在又要把我送去日本了。王爺你都不問問我?我是什麽?王爺?你把我當什麽?……”
顯瑒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會兒,把袖子從她手中抽出來,別開臉去,再不看她:“你在怪我嗎?你要我賠禮道歉嗎?你希望事情重新來過,然後我跟你一一商量?我沒有那樣的習慣。而且我現在有點累。”他說完站起來,“我走了。你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趕路。有人送你。”
小王爺顯瑒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一晚上本是中秋節,他來此與她告別。
明月在赤楓丸號客輪的頭等艙裏打開別人為她準備的手提箱。裏麵是一些衣物用品,其中有兩件新的呢子大衣,那是她在先施百貨的名店裏訂做的,本來準備這個秋天穿。美元金條以及一張麵額可觀的日本銀行匯票裝滿了一個布口袋。還有她喜歡的一條珍珠項鏈。欠他人情的,還有朋友舊部的名帖和聯係方式夾在一個牛皮筆記本裏。除此之外,她沒有翻出他的隻字片語。
越向東南方向走,天氣越暖。餐廳擺了幾張台子在三層的甲板上,風和日麗的天氣裏,有漂亮的海鳥盤旋起落,想要分些東西來吃。明月喂了一些麵包給它們,一隻招來了兩隻,三隻,撲楞楞地拍打著巨大的翅膀。一個金發碧眼的中年男人上來跟她說,請不要再招引海鳥,他和太太就坐在旁邊的台子上吃飯,他們覺得那樣不衛生。他用詞禮貌,卻語氣強硬。明月坐在那裏,看著這個人的眼睛,果斷和清楚地說,如果是這樣,那就請他們換一張台子吃飯。男人走了,果然跟妻子換了餐桌。明月將手裏的一把麵包都撒給海鳥,靠在椅子背上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她此後是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