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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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回到1925年。闊別家鄉三年半的汪明月又回到了奉天。
    此刻她躺在他身邊,嗅到熟悉的氣息,所有往事恍然在目。在日本的這些年裏,她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他,每每提筆,想要寫一封信給他,又覺得胸口像有重石,壓迫住所有的機靈,隻覺得頭腦混亂,毫無頭緒。一封信,不知道如何問候,是否抱歉或怎樣感恩。於是篇章和語句變成了一些零散的詞匯,又更被拆散成混亂的筆畫,那些筆畫被連接起來,有了弧度和輪廓,變成了一個人的樣子,他的頭發眉毛眼睛鼻梁,還有薄薄的可愛的嘴唇。她沒有給他寫過一個字,卻在安靜的課堂上,熱鬧的酒館裏,和自己寓所的書桌上畫了無數張他的臉。但是不像,一點都不像,每一張都不像。越是仔細地回憶他,越是認真地描摹,就離他越遠。如今她終於在他身邊了,看著這張朝思暮想的臉,想要伸手去碰一碰,摸一下,到底還是沒有膽量,便放棄了這個想法。
    剛才並不好。做得像找不到合適話題的敘舊,兩個人都帶著足夠的熱情和認真,但是沒有激情,因而幹澀無趣。從前她是他的小明月,哪怕不和諧,哪怕總有點疼,卻有著親昵的舒適和溫柔的快感,而今她長大了,是企圖迎合的,反而不那麽自然,那麽讓人歡喜了。這夜裏的敘舊便草草收場。他們沉默著,明明不願承認,但已經相互確定,時光流轉,他們不再是從前的小王爺與她的明月了。
    他起來,穿衣,並不打算在此過夜。坐在她身畔,背朝著她說:“打算出門轉轉,還是找些事情來做?”
    “想要先見見朋友。”
    “那也好。”他說完推門而去,再沒有回來過。
    南一中學畢業之後沒有繼續讀書,在父親任主編的報館裏麵謀了一個謄寫稿件的職位。她的辦公桌在靠窗的位置上,她還養了一盆仙人球。明月來的時候,南一正趴在那裏費勁巴拉的寫字,抬起頭來看到是她,像隻精力旺盛,身姿矯健的小青蛙一樣一躍而起::明月!汪明月!你這個小壞蛋!你!我想死你啦!”
    明月跟南一抱在一起,她霎時覺得心裏溫暖,眼睛也濕潤了:啊原來還是有人想死她的,還有個人抱著她,熱烈地歡迎她的!南一把自己桌上的文稿和紙張胡亂地整理了一下,把圍巾在脖子上繞了幾個圈,拉著明月就往外麵走:“我說我今天怎麽幹不進去活兒啦!我就知道有事兒。咱去找個地方吃東西吧,哎,餡餅和羊湯,怎麽樣?”
    “現在,下午兩點?”
    “我中午飯沒吃啊。”南一說。
    “行啊!”明月道,“我到現在還沒嚐上這一口呢。”
    她們下了有軌電車就一頭紮進回回營。回回營是奉天城內穆斯林的聚居地,以清真寺為中心五六個街區的範圍裏開了些大大小小的特色買賣,玉器行,首飾店,賣毛毯的鋪子,賣幹果的小攤,還有很多很多風味獨特的餐廳小鋪。它們鑲嵌在那幾條彎曲逼仄的街道裏,要借助那些異域香料的氣味仔細尋找分辨。
    自己賺工資的南一儼然是熟客的派頭,經過路過的小店,手指著那些藍白相間的門臉對明月說:“這是個吃涮肉的鋪子,肉一般,但是醬料的味道挺好的。這店的烤羊腿不錯,筋頭燉得也行。哎這家店是做燒賣的,看上去不太幹淨,味兒很好哦,真的,埋汰東西更有埋汰味兒……”
    明月被她說得越來越餓,催促道:“大姐,要不然咱們就這兒吧,我不嫌埋汰的。”
    南一笑嘻嘻地說:“忍一忍哈,耐心總是有補償的。”
    她們終於來到那家小店,掀簾子一看,裏麵一共才八張桌子,下午還不到飯口,已有了四桌客人。南一帶著明月走到最裏麵的位置上坐定,菜牌也不看,對那紅臉龐的老板娘說:“四張餡餅,兩碗羊湯,再來個涼拌蹄筋。”
    羊湯是現成的,在大鍋裏麵咕嘟嘟地冒泡,舀出來撒上一把香菜末,被滾燙咬熟,就變成了鮮豔的老綠色,明月放了一小勺白胡椒粉進去,調勻了喝一口,咬著一小塊羊雜,咂咂嘴巴對南一說:“可真香啊。”
    這兒的餡餅很奇特,巴掌大的圓形,上麵捏了一圈浪花摺,中間不封口,露出個銅板大的圓洞,羊肉餡被烙熟了,在裏麵攢得更緊,湯汁漾出來,南一放了一點青醋,明月蘸了些老醋,咬下去真是鮮美無比啊。南一道:“這個叫做開口餡餅開口笑。”每人兩張一會兒就報銷了,南一又要了兩張,她們吃得滿頭大汗。
    吃得飽了,又鑽到另外一個小店裏坐在毛毯子上去喝奶茶,吃毛嗑。一邊談論著從前念書時候的趣聞和掌故,說起來老師和同學們的變遷。還不到四年的光景,當初一起念書的中學生有的在外地的大學裏做學問,有的早就嫁了人,當了母親。
    南一說姐姐東一已經大學畢業了,在上海找到差事,家裏安排的婚事她不滿意,一直不肯回來,有姐姐擋在前麵,父母是不會催促小女兒南一的,她也不淘氣,規規矩矩地做事,回家,看書,會見朋友,哦她朋友中的一個是城裏有名的食評家,專門吃館子打分數,然後給三個報紙寫專欄,回回營的這些小店就是他發現並推薦的,他還推薦了一個涮肉的飯莊,下次我們去吧。說起這位食評家可真好玩,因為吃得多了,批評得多,總是得口唇炎,就是嘴唇上會不停的長水泡,然後半張臉都會腫起來那種,好玩吧?哈哈哈……
    明月說下次一定要我請客了。你不知道我在日本吃不上好東西,想著奉天的餐館就會留著口水睡覺了,日本菜真是清淡極了,吃的時間長了好像在吃紙,我真後悔沒有帶些大醬去那邊,不過說起來,魚生還是不錯的,唉你老家是丹東人哦,你應該愛吃魚生……
    她們的話題滔滔不絕,此起彼伏,從一個故事過渡到另一個故事,從一個經曆跳躍到另一個經曆,從一個人引到另一個人身上。但是有一段時間,有一件事情是她們不願意提及的,每每逼近了,總會小心翼翼地繞開:那個幾年前死裏逃生的秋天和那個再也不能見麵的朋友。
    忽然沉默了,對著發呆,好一會兒。
    明月拄著腦袋說:“哎我怎麽有點迷糊啊?”
    南一說:“是不是奶茶太濃了,這個確實會上頭……”
    “回家不?”
    “你還住在那個地方嗎?”
    明月點點頭:“我也沒有別的地方去。”
    兩個人拉著手從毯子上站起來,身子都晃了一下,互相笑嘻嘻地指了指對方。
    “你醉了。”
    “你才醉了呢。”
    “下次去喝點真家夥?”
    “誰怕誰啊。”
    她們從小巷裏出來,正趕上清真寺的鍾聲響起,回回們就地禱告。南一忽然掩著嘴巴笑起來:“哈哈,汪明月你在幹什麽啊?你在跟安拉要什麽?”
    明月雙手合十地站在那裏,眯著眼睛說:“我想要變成你。”
    “變成我?”南一聽到了最好玩的故事,“你要變成我?!為什麽?”
    “因為你快活。”
    清真寺圓塔上的新月映襯著後麵的夕陽和晚霞,顯得十分明亮。低沉的誦經和禱告的聲音從每個角落喁喁傳來,像低沸的水,蒸煮著祝福願望祈禱和贖罪,將它們融化成輕薄的空氣,慢慢升上天空,請神明看見。
    兩人在清真寺的門口告別。明月叫一輛人力車回王府,南一上了直通自己家裏的電車。她坐在車廂後麵的位置上,雙手籠在袖子裏,想著明月的話出神,明月想要變成她。因為她快活。原來她給人這樣的印象,難怪中學的時候有人拉著她去戲劇社呢,表演得這麽好,自己都不知道,真正是入了戲。
    明月要變成她,其實很容易:聊天的時候隻撿搞笑的,離奇的事情說,聲音大一點,笑聲久一點,就會給人快活的印象了,就會受歡迎。隻是她的心並不是這樣的,惦記著一個人,思念著一個人的時候,誰能快活起來呢?
    那是一年前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