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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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初,修治約會了一個日本女孩。
    女孩名叫做百合子,跟隨做生意的父母已經在中國東北生活了七年,她的父母跟石田秀一是老相識,雙方的家長撮合了他們見麵。百合子生得小巧可愛,臉龐長得十分美麗,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成兩枚月牙,鼻子尖兒有點翹,下巴尖尖。
    在來中國之前,百合子曾經與祖父母在京都生活過兩年。修治與她的話題正是從這個兩人都熟悉的城市開始,漸漸聊到他們寓居過的每一個地方,直到如今他們所在的這個奉天城。修治對於百合子最初的好感源於這個關於奉天的話題,因為她對這裏有著類似修治的良好而且客觀的印象,她不像他認識的更多的一些日本人那樣一邊享受著優待和特權一邊頤指氣使地批評。
    盡管百合子的評價基於一些細小的事情:
    “我去年讓表姐帶來水蘿卜的種子,穀雨之後種在花園裏,長得非常快非常茂盛,四月份的時候收了一些,很多,吃不完,母親用醋醃上了。後來種下去,七月份的時候又熟了一些。母親說,是因為這裏水土好的緣故。土地是黑色的,東君一定是留意過的吧?那是有營養的土壤,種什麽都會生長得很好。
    早上起來吃過早點,父親由司機送到辦公室去,他會繞道到北陵門口,我在那裏下車,穿著運動服跑上一會兒。喜鵲和烏鴉都很多,夏天池塘裏麵都是荷花,葉子長得有這麽大(百合子說到這裏,便張開雙臂比劃了一下,修治低頭笑笑,心裏想:還是個孩子呢。)。鬆鼠長得很大隻,不怕人,會蹦蹦跳跳地跑到我近前來吃手裏的餅幹和麵果子。
    保姆叫做鳳姨,從在哈爾濱的時候起就到家裏來照顧我了。她的兒子們都在林場裏伐木頭運木頭,見過他們兩次,憨厚又和氣,愛吃中國拉麵。每年春天,鳳姨的兒子們會托人從林場捎來漿果,裝在小籃子裏,上下都鋪著山裏的冰塊,外麵再裹上厚重的包袱,這樣直到漿果被我吃到嘴巴裏,它們都是新鮮的了。有一種漿果是日本沒有的,紫色的,兩頭尖尖,拖在鋸齒形的葉子上,味道可真是好啊……
    東君呢?怎麽會來到奉天的?”
    “給舅父幫忙。”
    “已經認識些中國人了?”
    “有些同事相處得不錯,變成了朋友。”修治回答。
    “工作之外,不認識什麽人嗎?”
    百合子問到這裏,抬頭看看他,他們恰走在一株高大的楊樹下麵,葉子碩大金黃,迎著微風搖擺,發出簌簌的聲音。百合子的臉龐小小,形狀像是一枚完美的楊樹葉,可是毫無來由的,她讓修治想起另一張臉孔,這張臉孔的主人的突然到來和杳無蹤跡讓他如此耿耿於懷。修治緩慢地說道:“還認識一個人的。是妹妹的朋友。到了這裏,卻找不到了。”
    百合子笑著說:“怎麽會找不到呢?不知道什麽風就會把從前的朋友給吹回來了。”
    修治點點頭:“說得真好。希望如此。”
    一個星期後的一天,石田秀一親自來到“奉天銀行”的工地現場找到修治。他難掩興奮,要修治立即乘坐他的車子回寓所沐浴更衣,然後跟他去見一位重要的客戶。最不喜歡突然變化的修治說明天不可以嗎?今天下午是下水管布線,他實在走不開。
    石田秀一說,對方能有時間給我們已經是絕佳的機會,已經是最重要的事情。眼下的事情暫時放下一個下午沒有問題,這次會晤關係到能否有新的合同簽到手。修治聞言便照舅父說的,收拾整齊了跟他去見顧客。
    石田秀一在車子上對修治說,你以為對方是誰?正是那次在帥府的宴會上對我們都不肯搭理一下的滿清小王爺啊。
    修治道:“那麽舅舅到底是做成這個人的生意了?”
    石田秀一道:“關係好不容易搭上了,希望以後能夠得到更大的項目。”
    車子經過市中心投入幾條曲曲折折的街道裏麵,他們穿過一條深巷終於停在一扇朱紫色的大門外,修治認出來,這就是汪明月曾經交代過的那個“雨露巷二十八號”。帶來的車子不能入內,有人開了側門引他們進去,修治在舅父的身後問道:“這裏是……?”石田秀一道:“王府啊。”修治心裏納罕:汪明月與這個深宅大院是什麽關係呢?
    修治與石田秀一等了二十多分鍾才被人接待。那人三十多歲,高個長臉,說話斯文客氣,名叫李伯芳,沒說什麽頭銜官位,隻說自己是幫主子辦事的人。石田秀一呈上了兩鐵盒綠茶作為禮物,請他多為關照。李伯芳道:“老宮城旁邊那一條商街的計劃,小王爺還沒有跟族裏親戚們定下來,何時啟動還未可知。眼下就是王府裏麵有些修修補補的小活計,石田先生開的是大會社,怕這點小生意不入您的眼啊。”
    “開門做生意,沒有大小之分。更何況世人都以能夠結識皇親貴胄為榮,能為王府效力是我們的榮光。”
    李伯芳擺擺手:“那是過去了。您看大門口,我們現在連匾額都不掛出來。”
    石田用不知從哪裏學來的中國話熟練地奉承:“瑞氣深藏。”
    李伯芳也笑了:“這個確實……帥府西樓是石田先生做的?”
    “那是去年年初的項目。”
    “落成之後我去觀禮了,確實不錯。造型精美,風格古樸,質量上乘啊。”
    “您過獎了。”
    兩人正說得愉快,一人從外麵進來。李伯芳從座位上站起來,石田秀一也當即起身,修治也跟著站起來。來人正是小王爺愛新覺羅顯瑒,他穿著件杏色長袍,外罩栗色錦緞馬甲,下巴微揚,斜著一雙長目在石田和修治臉上掃了一眼,問李伯芳:“日本人?”
    李伯芳幫他點上煙道:“是良友會社的石田先生和東先生。”
    顯瑒也不寒暄,也不跟石田握手,走到李伯芳剛才的位置上坐下來,吸了幾口煙道:“我不想雇日本人的。但你們背後的工作做得不錯啊,少帥都替你們說話了,我跟他有些交情,不好駁了麵子。”
    石田剛剛把伸出去的手收回來,此時微微含胸,是個熱忱的討好的姿勢:“謝謝王爺的關照。”
    那小王爺隔空用煙鬥點了點:“但別勝臉。活兒幹不好,工錢我不付,故宮商街的工程你們也別想碰。到時候誰來說也不行。”
    石田道:“訂合同,有標準。敝社的工程質量經得起考評。”
    這人說的中國話有一大半修治是聽不懂的,但他的嘴臉態度,修治卻看得明明白白。那樣黑眼珠望天白眼珠看人的神情,那用煙鬥點人的動作,那自自在在不以為然的姿態,充滿仗勢欺人的蠻橫無禮。
    修治則為人如此:他不會瞧不起一個人的貧弱,他對工地那些在自己領導下衣衫襤褸,揮汗如雨的匠人們始終懷有敬意和重視。他也不會因為一個人的富有強勢而分給他更多的尊敬和熱情,因為他不想占便宜,所以別人的財富與他無關,犯不著因此而降低尊嚴。
    無論怎樣內斂矜持,他的態度總會通過一些舉動和行為表現出來。工人們看到東桑與他們在工地上同工同吃,便知道這個監理是個公道的,不欺侮人的人。此刻朝著商人石田秀一訓話的愛新覺羅顯瑒看見後麵站著的那個穿著西裝的日本年輕人越來越僵硬的脖頸,越來越挺直的後背,還有那雙嚴肅的眼睛和繃著的嘴唇,他發覺這個人已經開始不滿意了。
    “我好像見過你。”顯瑒對修治說。
    修治抬起頭。平靜地看了看他,並沒有回答。
    “你來過這裏嗎?還是我們在別處見過?”
    石田秀一把顯瑒的問話翻譯給修治,修治看著他說:“見過兩次。一次是在旁邊的寺廟,另一次是在帥府的宴會上。”
    顯瑒吸了幾口煙,從吐出的煙霧後麵仔仔細細地看了看他,然後煙霧從他臉前散去,他又是那樣一個漫不經心的樣子了:“我說嘛,我多少有點印象。不過有件事兒挺好玩兒,我看你們東洋人長得都差不多。”他說著自己就樂了,指了指修治又指了指他的舅父,好讓這個年輕人明白他居心叵測的笑話。
    李伯芳跟著笑了。石田秀一也笑了。修治沒有笑。
    “你不同意啊?”顯瑒問,笑容還在臉上。
    修治指了指他的眼睛,同時用中文說道:“看,醫,生。”
    顯瑒呆了一下。
    李伯芳和石田秀一都愣住了。
    修治是一張撲克臉,坦然平靜,無風無浪。
    顯瑒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對李伯芳說:“哎,他怎麽會講笑話啊?哎他挺逗的哈?!從哪兒找的?”
    李伯芳跟著笑。石田秀一明白了也跟著笑。
    顯瑒問石田秀一:“這人不錯啊,幹什麽的?”
    “本社的設計師,現在是‘奉天銀行’在建工程的總監理。”石田說完了,又不忘打圓場,“剛從日本來不多久,正在適應新的生活和工作。”
    “就讓他來給我幹活兒吧。你們幾個擬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