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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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珠在自己的座位上沒動,看著明月說:“你回來之後,我們也沒見幾回麵兒,今天王爺不在,我做個東,請你過來吃中飯。呐,這是幫忙蓋樓的設計師,我不會日本話,你會的,給我幫襯一下。這位,東先生,東……”
李伯芳道:“東修治先生。”
明月這才轉過身,修治同時從自己的位置上站起來。四目相對的瞬間,她愣了一下,有點不太知道在這個時候,這樣一個地方,身邊是這樣一些人,要怎樣跟眼前的故人寒暄,遲疑的瞬間,修治道:“初次見麵,十分榮幸。”
明月沒再多言,含胸回禮。
冷菜上桌,四個人分別坐下。明月與東修治,彩珠與李伯芳分別相對。丫鬟布菜的時候,彩珠問:“最近忙些什麽啊?”
明月道:“想找個工作。”
彩珠看看她:“為什麽?”明月還沒說話,她替她答了,“閑得慌?”
明月笑了一下:“要不然在家也沒事兒幹。”
彩珠忍住了一句話打算等會兒再說,將一枚糯米肉丸兒夾在口中,過一會兒又問:“你過去在日本哪裏念書的?”
“東京。”
“東京和京都,我都分不清楚。”彩珠道。
李伯芳道:“簡單來說,京都是舊都城,離現在的首都東京要坐幾個小時的火車。”
“遠嗎?”
“不遠。”
彩珠道:“伯芳是不是什麽都知道?”
李伯芳發窘,笑一笑對明月說:“東先生是從京都來的。”
“我知道。”明月說。
“你怎麽知道啊?”彩珠看看她。
“不然夫人為什麽提起這個地方?”明月說。
彩珠笑笑,問修治:“特意給你準備的,魚生可口嗎?”
修治道:“很好。”
“在家鄉也吃這個?”
“離家裏不遠的寺廟旁邊有間小店,魚生拌飯味道不錯。”
這幾句話是明月翻譯的,她說完之後又告訴彩珠:“我也嚐過的。跟朋友們一起。”然後看看修治:“東桑不是獨子吧?”
“有姐姐和妹妹。”
“姐妹們好嗎?”
“都很好。妹妹小桔要結婚了。”
“哦……”明月聽了,看著他點點頭,“是好消息啊。”
“謝謝。對方跟她一樣,是做圖書出版的編輯。”
“真好。”
修治點點頭,目光留在她的臉上。他們簡短的交談沒有引發過多的關注,彩珠正問李伯芳在哪裏什麽時候學了東洋話,李賣了個關子,說自己“無師自通”,彩珠用帕子掩著嘴巴笑了,然後伸出纖長的食指指了指修治,同時告訴李伯芳:“那麽你跟修治先生說,讓他幫忙給我們家的明月姑娘找點事做。姑娘年紀輕,不愛說話,但是機靈得很,又會日文。工資薪水什麽的好說,我們家不缺錢,缺的是打發時間的事兒。原來她是有事情做的,現在沒有了,所以清閑了。但是工作位置要好,你們也得照應著,否則啊,她性子起了,就要闖禍了。但這個你們也是不用擔心的,有人幫他善後呢。”
彩珠一番話說完,修治看見明月和李伯芳都愣了愣,他們的尷尬像是印合了彩珠的心思,她快活地笑了。這時碳火鍋被端上來,酸菜粉絲和厚實的鮑魚咕嘟嘟地在裏麵煮得好不熱鬧。彩珠看著李伯芳:“你怎麽不傳話啊?”
李伯芳還是沒說。
明月牽著嘴角笑了,自己用日文慢慢地從容地對修治說道:“夫人讓我跟修治先生說:我從小長在這裏的,被人伺候照顧,但是沒有良心,喜歡闖禍。現在年紀大了,先生的妹妹都結婚了,我就算不嫁人也得找個事情做,會日文,人不笨,要是看到好的位置煩請推薦。薪水多少無所謂的。”
她說完吃了一口東西,火鍋蒸騰起來的煙霧把她的臉遮蓋住了。
修治道:“我會留意。”
飯畢修治要回辦公室開會,在屋子裏麵謝了彩珠的招待,明月送他到門口。修治的禮帽放在手中,並沒有抬眼看她,隻是低聲說道:“原來好像說過這裏很冷。”
“現在知道了?”
“嗯沒想到這麽冷……”
“住久一些,就會習慣。”
“要找工作的事情,可是認真的?”
“請別太勞神。”
“什麽時候有機會再見個麵,可以嗎?”
明月沒有應承。
修治看看李伯芳要過來了,迅速地說:“我住在北市場南邊的日本人公寓,郵局附近的。認得嗎?”
她終於點點頭,看著李伯芳上來引著修治走了,自己舒了口氣,正要回房,彩珠的丫鬟上來說:“姑娘,夫人要您進去再說說話呢。”
……
明月重回屋子,彩珠伸長了腿,靠在方型的榻子上,手邊一杯茶,沒了剛才那一臉的得意和快活,眉毛耷著,臉色不佳。她指指下麵的椅子:“坐下,跟我聊一會兒……我讓你不舒服了吧?我當著家人和外人的麵兒給你難堪,擠兌你。你心裏恨我嗎?”
“不恨。”
“你怎麽可能不恨我呢?你不是仙人啊。你是不是要說,因為你可憐我,你可憐我把王爺輸給你,自己的孩子也弄丟了,所以我現在怎麽說你都不恨我,是嗎?”她用茶杯蓋子一下一下的撥動茶水,卻一直沒喝。
“……”
“其實完全沒有必要因為孩子丟了就可憐我。知道日本人來幹什麽嗎?王爺要在這院子裏麵幫我改建一棟小樓,設計圖我可以讓你看看,漂亮得不像話。我弟弟在山西做生意,也許你是知道的,仰仗王爺和他自己的運氣,這幾年越來越好。你也見到我房裏的東西了,這個,這個還有這個,帥府裏麵也沒有的。
說這個不是為了跟你炫耀。
就想跟你說,我過得挺好挺自在。我想要的我都有。
求仁得仁,人就不會悲慘到哪裏去。對不對?
所以你用不著不陰不陽地順著我,心裏說我好可憐。我可憐你還來不及呢。”
彩珠說到這裏,明月抬頭看著她:“……夫人可憐我什麽啊?”
“你也不在乎財和物,你也不跟王爺要這些東西,那你心裏惦記的是什麽啊?”她說到這裏,慢慢笑了,“還是王爺這個人,對不對?到東洋繞了一大圈,沒有更好的,又想回來找他,對不對?你以為他跟你還是過去那樣,永遠包容,永遠原諒,就算顧不得他女兒都要顧著你,對不對?”彩珠的笑越來越深,幾乎被自己逗得樂出聲來,“你以為他還是原來的他吧?”
“夫人告訴我:他哪裏不一樣?”
“問問你自己啊。怎麽忽然想要找工作了?因為無聊,不是嗎?沒人陪你說話,沒人跟著你別扭,對不對?你有多久沒見到王爺了?”
明月道:“很久了。”
“那就對了。他就是這裏不一樣了。從前我有女兒,他有你。現在我沒了女兒。他呢……你要是找他,我倒是可以寫個地址給你,你一準兒能找到他,隻不過女主人不一定讓你進,因為你對他來講,什麽都不是。
就像剛才一樣,我能把外人介紹給你,說這是工程師,來家裏蓋樓的。可是我怎麽把你介紹給別人呢?你是誰?你在這裏是做什麽的啊?”彩珠打了個嗬欠,“所以,是我可憐你啊,小明月,守在這裏沒有用的,這個人啊,你是圖不到的了。”
明月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夫人要說的可就是這些?”
彩珠歪得更深了:“你要是忙啊,就去吧。”
“夫人注意身子。”
彩珠轉過臉去,閉上眼睛:“煩你惦記了。照顧好自己吧。”
明月退出來,在庭院裏彎彎繞繞,走到井口旁邊坐了一會兒,一陣小風吹過,隻覺得臉上涼涼的,是流淚了,用手背抹了一下,看著眼淚珠子發呆:是啊,自打上次,就再也不見,我圖的那個人去哪裏了?
那人越來越少回王府。他狡兔三窟,紅粉無數。美人們都有些類似的相貌,眉目悠長,睫毛格外濃密,尖尖的下巴。那是他年少時就愛好並習慣了的審美,根深蒂固,難以改變。自己可能都感覺不到。親熱的時候,不時會叫錯名字,女郎便會問他:誰是那個明月啊?
他被香噴噴的福壽膏和依依呀呀的戲文弄得舒坦了,就會耐心地想一想答案,然後笑著總結道:“一個笨蛋。”
“笨蛋讓你愛成這樣,把別人當成是她?”
“誰愛成哪樣了?我煩的緊呢。”
“人在哪裏啊?”
“在家。”
“所以您不回去了?”
“回去就會想起以前的事兒,就不高興。”
“在我這裏您是高興的?”
“你要是再問,我就不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