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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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一問修治:  “你會說一點中文嗎?”
    修治道:“會的。”
    “會說什麽?”
    “聽懂的多一些,會  說你好,謝謝,給我圖紙,砂子,水泥……我買這個,還有……對不起。”
    南一說“對  不起”,說完就把手放在了修治的手上,修治向外掙了一下,她把他狠狠握緊了,抬起眼睛迅速地威脅道:“你明明喜歡她,還要給她找麻煩?”
    他看著南一,她也看著他:“你是跟我來的,你是我的朋友。聽懂了?”
    同一時間,樓上的雅座裏,有人在認認真真地聽戲,隨著胡琴和鼓點輕微的搖頭,用食指慢慢撚動著手上的扳指。他的樣子是陶醉的,專注的,不受打擾。沒人知道他是否去留意了南一在下麵處心積慮地要做給他看的另一幕戲,也沒人知道他是否留意後麵站著的汪明月。
    《春閨夢》的故事是這樣的:壯士王恢娶美嬌娘張氏,新婚三日,丈夫遠征,妻子在家獨守空房。美妻思夫心切,孤苦伶仃,不覺積思成夢,夢見丈夫卸甲歸家,重敘舊情,十分恩愛。忽聞戰鼓響動,亂兵紛紛,張氏嚇得靈魂出竅,才知自己空空做了一場春閨之夢。
    戲開頭便是少婦癡等丈夫的一場戲,情懷糾結浪漫,風格至柔至美,引人入勝。直到女角兒下場了,顯瑒才得空回頭看看,冷冷道:“哦,你也來了?”他抻了一下旁邊的椅子,“來這裏坐吧。”
    明月依言走過去,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轉頭看幽暗的燈光裏他側臉的輪廓,慢慢道:“王爺很久都沒回府了。”
    “……嗯。要什麽就跟李伯芳和大趙說。”他微微一笑,終於看看她的臉,“伺候得不好,你就打發他們走。”
    良久她都沒說話,他這才扭頭看看她:“你是找我有事兒?”
    她忽然笑了,從椅子上下來,湊到他腳邊,蜷膝蹲在那裏,笑咪咪地看他:“我是非得有事兒才能找王爺?”
    他有片刻失神:這姑娘笑起來怎麽還是這麽好?就是小時候那樣,一點都不變,一點風霜都沒有。吃了黑櫻桃和甜點心之後的樣子,他被阿瑪責罰之後她去哄他的樣子,給他猜謎語時候的樣子,他要捉癢時手指剛剛湊近她腰窩時候的樣子。
    他忍不住伸手,用手背探了探她形狀美好的涼絲絲的臉頰,明白除了她,自己的身邊,人人都是贗品……但是贗品有贗品的好處,你不用太認真,不用太珍惜,你在上麵沒有特別美好的故事,你也沒有特別惱怒和不願回首的回憶。你不會在乎就不會累,反之亦然。
    她把他的手捉住,貼在臉上:“看完了戲,回去不?”
    他笑著搖搖頭:“不。我有別的地方。”
    她沒氣沒惱,臉色如常:“臘八總是要回去的,對不對?”
    “嗯。看看情況再說。”
    “明兒有新電影啦。聽說可逗了。”
    “你知道我愛聽戲啊……”
    他們一問一答,一推一擋,越說越快,終於明月低下頭,輕輕小小地歎了一口氣,再抬起頭來,勇敢地說道:“我這就找個師傅學戲。趕明兒也唱給您聽!”
    他哈哈笑起來,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明月:“丫頭,你要幹什麽啊?你一定要我回去啊?”他搖搖頭,撥了撥她耳邊的頭發,“咱們各自好好的,誰想幹什麽就幹什麽,誰也別綁著誰,誰也別難為誰。你願意留在這裏陪我聽戲,就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你若膩歪根本不感興趣,就離開,你從小就不喜歡,你用不著為了我學這個勞什子。你學不會的。你根本就不會討好人。你沒這個天賦。聽懂了……?”
    “聽懂了。”她點頭,完全理解,心悅誠服的樣子,“我不學唱評劇了。我等您臘八回來。”說畢放下他的手,站起身,離開雅座向外走。
    他沒回頭,也沒去看戲,端坐在椅子上好久沒動。沒給她一點目光,卻仿佛看得見她的背影:半長頭發向裏麵微微扣著,窄肩膀,穿著一件駝色的大衣,裏麵是綠格子的棉旗袍,她這人走路總有些怪,仔細看的話,身子右邊比左邊沉,可能是因為兩條腿不一般長的緣故,穿平底鞋走路也會崴腳,從馬路牙子上也能摔倒。長了個玲瓏剔透的樣子,其實腦筋和腿腳都笨,就這樣還去學評劇?他牽著嘴角,一聲冷笑。
    台子上的戲正到核心之處,小夫妻二人卿卿我我,甜蜜無比。不知是音樂震動還是上下樓的客人腳步太重,他腳下的地板此時微微一動,若有若無,顯瑒騰地站起來就往外走,挑了簾子出去一看,明月摔在半截樓梯上,正疼得齜牙咧嘴。
    “摔哪了?!”他一步跨過去,一隻手繞到她後背扶起來。
    她隻顧著忍痛,“嗯嗯”兩聲卻不回答。
    他一看她右腿不敢打彎,伸手去摸她腳腕子:已經發腫發硬了。想要再碰碰,卻被她把手撥開了。
    他當她是疼,不讓碰,哄著說:“我看看,我看骨折沒有。”
    手碰到腳踝上又被她給撥開了。
    “我輕點,行嗎?”
    再湊上去,又撥開了。
    力度不大,就是不讓碰,來來回回三四次,顯瑒明白了:這是較勁呢,摔成這樣還較勁呢。他著急了,低吼一聲:“找揍呢?!”之前所有注意力都在那條腿和踝骨上,回頭一吼才去看她臉,這一眼不要緊,但見滿臉的淚,流到下巴上,胸前的衣服上,那淚還在不斷地無聲無息地流出來,眼裏滿是委屈和恐懼,就是一聲不吭。他霎時隻覺得一顆老心像被人捏緊了攥成團再狠狠按在破碎的玻璃上,扶著她的一隻手攥成拳頭,另一隻手狠狠扣在她下巴上,一字一句地從牙縫裏麵擠出來:“我是欠了你啦!啊?我是欠了你啦!”
    他就勢把她橫抱起來,一側的胳膊肘架著她小腿,騰騰騰下樓往戲院外麵奔。司機把車子開過來,他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後座,自己剛要進去,忽然想起件什麽事情,腳步停住了:“等我一會兒。”
    他轉身又進了戲院,找到了南一和東修治的桌子,還沒說話就坐下來,喝了一口明月杯子裏的茶。南一的手還握在修治的手上。
    南一看著他,想了半天,擠了個笑:“叔叔。”
    他簡短的說:“汪明月剛才摔跤了,我送她回家。”然後食指掃了掃眼前的兩個人,“你們怎麽認識?”
    南一回答:“修治是我的朋友。我請他看戲,順便帶上明月。”
    “撒謊。”他說。
    “哪裏?”南一道,“我哪裏撒謊?”
    “你連句日語都不會說,他不會中國話,你們怎麽是朋友?”
    南一結舌,看著顯瑒,修治忽然說話了,他說:“哎!”
    小王爺從來沒被人叫過“哎”,隻有他喊別人“哎”,他擰著脖子,看看東修治。
    修治從南一那裏把自己的手抽出來,一邊用手比劃,一邊用中文緩慢地,清晰地表達:“你,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好。不看戲?”他比劃了一個掃地出門的手勢,“出去。”
    南一把一枚南瓜子放在嘴裏,抬眼看著顯瑒:“你看他說中國話,我沒撒謊,叔叔。”
    旁邊的觀眾早已忍無可忍:“您是看戲還是砸場子啊?”
    顯瑒不怒反笑,心裏又惦記著明月的腳傷,著急走了。
    台上的顧曉亭正演到夫妻二人夢裏相逢,共入衾帳。
    南一的那枚南瓜子在嘴裏咬了半天也沒吃到裏麵的瓤,不得不吐出來,看看修治,她覺得自己解釋不了什麽,她覺得這人好像知道得更多。剛才明月抬頭一看到樓上的小王爺就上樓了,沒一會兒那小王爺衝進來質問,他都不卑不亢,不詢問也不好奇,南一自己已經一後背的汗水了,日本人就那樣安靜的全神貫注的看戲,她心裏頗為欣賞:這才是文明的,高貴的。
    南一拄著腦袋,又有些替明月擔心。擔心之餘也有嫉妒。喜歡她的人可真多啊。女孩子,還是要越漂亮越好,靜靜的帶些憂傷的漂亮,招人心疼。她就不行。她多少有點壯,喜怒都在臉上,萬事絕不求人,還好打不平,也是好看的姑娘,但就少了些婉轉氣質,就,哎,就不能像明月那樣,是故事裏麵的女主角,被那麽多人喜歡。那是麻煩的,但也是熱鬧的。她劉南一卻連一個都搞不定。
    戲散場了。
    南一和修治隨著人潮走到門口,天氣好冷,她把脖子縮在圍巾裏麵。日本人生硬地對她說要先送她回家,南一點點頭。可是邪了門,戲院門口一排等客的人力車,他們要上去坐,車夫立馬躲開,寧可空等,也不肯拉他們兩個。南一還納悶呢,有人從戲院裏麵邁著方步出來了,聲音朗朗地,像是跟她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真巧啊。”
    南一一看,土匪譚芳。
    她微微一笑:“是您啊?怎麽不賣榛子,有時間來看戲啊?”
    譚芳擰了擰華麗麗的錦雕絨袖口:“今天戲好啊。”他看看修治,問南一:“哪位啊這?”好奇的樣子有點誇張,早知道答案還故意提問似的,煞是討厭。
    “不關你事。”南一道。
    譚芳笑了,上了一輛人力車:“我說,再叫一輛車,我送你回家去吧。兄弟們不拉日本人的。這點事兒你不知道?”
    南一笑嘻嘻地說:“您快走。我不送。”
    譚芳走了,南一那用來抬杠的一臉精氣神就落下來了,回頭看看修治,覺得這人誰也沒惹,讓人可憐。她過來跟他說話,同時用手幫忙:“我住得不遠,我們往那邊走一走,等會兒就可以叫到車子了。”
    修治點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