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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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警們拿到了  第一位可疑人物的畫像並沒有著急聲張,懸賞捉拿。他們連夜召集了城裏所有曾留下把柄因而不得不合作的地痞線人和告密者,在一個控製有力的範圍內發布畫像,並嚴刑逼問,有誰見過此人真身?或哪怕是相似的臉?
    一天一宿的刑訊和饑  寒交迫之後,終於有人提供了一些有價值的信息:離太清宮不遠有個四平人開的山貨行,生意不見得多好,但是來來往往客人不斷,老板換了好幾茬,相互接手像都在熟人之間進行,並不見有出兌倒賣的程序,最近的一個老板不常出門,不常露麵,但是也見過一兩次,那張臉,那張臉有點像這幅畫像……消息一出,精幹的探子們就被放出去了。
    城市太大,  年代混亂,故事很多。
    另一邊的王府裏麵,遠近親戚陸續地到了不少,正熱熱鬧鬧地過大年。在王府新改建的小樓裏麵,麻將局開了六桌,綠玉牌來回撞擊發出嘩嘩的聲音,可口茶點在一旁伺候著,輸贏之間,金錢流水無數,他們卻還在一邊玩一邊抱怨著年景不好,再不能過從前養尊處優的日子了,再不是從前的皇親國戚了。這是旗人們聚會時候的核心話題,剛變天的時候,說起來這事兒總有人哭,現在漸漸適應了,反而還覺得少了拘束,不時還會拿頭發和袍子開兩句玩笑。有人又在說皇上在天津的軼聞,說他最近請了個日本師傅,張嘴閉嘴都是島國的話,一次參加聚會,居然還梳著小分頭穿和服出來了。
    一直聚精會神打牌贏錢的小王爺說:“你是看見了?”
    講笑話的說,聽那誰他家那小誰說的。
    顯瑒道:“說得那麽真楚,我當你是真看見了呢。”
    牌桌上的另一個表弟道:“皇上穿和服也不奇怪啊。東三省不都是一個氣氛:十個買賣有七個是日本人的吧?日本好地方啊,發展得那麽快,不然你怎麽把明月姑娘送到那裏念書去了?”
    另一張桌子上的明月聽見自己名字了,扭過頭來看了看。
    顯瑒打出去一張西風,向她眨眨眼睛,回複那人道:“師夷長技以製夷,你這小子書白念了,什麽道理都不懂。”
    另一張桌子上的彩珠推倒了自己的牌:“我和了。”
    她手氣太好,籌碼在自己跟前堆成高高的三個小垛,旁邊的女子努努嘴吧。
    彩珠看看她:“怎麽?不服啊你?”
    那位說:“服氣的,怎麽不服?不過我賭場失意,在別處找回來,還有夫君疼我。”她聲音不大,調門拐了幾下,隻這一桌上的女人聽得見,她們都心照不宣地笑了笑。那笑容彩珠是看得懂的:夫人你贏了些小錢又何必得意?你的丈夫在別人手裏。
    彩珠也笑了,跟著桌上的三雙手一邊洗牌一邊說:“願他今年知道疼你,明年也是一樣,後年也是如此,你好年年三十給我送錢。隻是不知道,咱們兩個的這點運氣是不是有那麽長。”
    明月一邊,輸輸贏贏地打了個平出,她沒有熬夜的習慣,沒多久困了,打個嗬欠拍拍嘴巴,下人在旁邊遞了幹果盤上來,明月撿了一顆酸梅放在嘴裏,想要提提神。她下手的女子是顯瑒的表弟妹,仍出去一張牌然後低聲道:“跟我一個症狀。”
    明月看看她:“什麽症狀啊?”
    “總是困,吃不香睡不熟,也愛吃酸梅,還怕冷。你呢?”
    明月的對家接口道:“我那時候怕熱。一熱就惡心。”
    明月核計了一會兒才知道她們說什麽,心中不快:“我沒有。”
    她們抬頭看看她,都有點納悶,仿佛在說:又不是壞事,這麽大反應幹什麽?
    明月故意點炮給下家讓她和了,然後找別人替自己上手,上樓去新裝修的客房睡覺。路過小偏廳,看見兩三個爺們臥在那裏吸煙,香氣撲鼻,雲霧寥寥,下人們跪著服務,誰說了句笑話,他們含含糊糊地低聲笑。書房裏麵二表哥在玩顯瑒藏的宋代古箏,彈著一首婉轉銷魂的小曲,一個隨他來的畫著女妝的美貌小廝,拄著頭聽他主子撫琴,一臉陶醉。不知誰在園子裏連著放了好幾個二啼曉,動靜清脆響亮,熱鬧辛辣的硫磺味道跟著聲音傳播擴散……
    明月上樓找了間臥房,和衣躺在榻子上,枕著自己的胳膊出神,隻覺得這日子過得逍遙而不真實。殘留的財富鑄成享樂的圍城,希望和幸福像是城郭裏的困水,過氣的貴族們每日無節製的汲取,不在乎,不感恩,不害怕枯竭。她手邊放著幾本舊書,信手打開一本,竟是應了景的白居易的詩: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她迷迷糊糊睡著了,不知多久,被人輕輕搖著肩膀弄醒,睜開眼睛竟是小王爺,明月歪著頭看他,怎麽都覺得是年少時候的模樣,消瘦清雋,眉目傳情,這人可真好看啊。她伸手覆在他臉上問:“你打完牌了?”
    “嗯。你躲在這裏偷懶啊?”
    “反正也贏不了,就不打了。”
    他笑著說:“年夜飯好了,去吃吧?鹿兒師傅專門來給做的。”
    “一點不餓,吃不下東西。”
    “……那就喝杯酒去。”他目光如水,實際上在跟她打商量:這好日子不知會過到何時,這頓年夜飯吃了,下一頓不知道是否聚得來這許多人,張羅得起這般熱鬧。
    這些話用不著說出來,她明白他就跟明白自己一樣,點點頭:“嗯。”
    他卻沒有馬上動,攥起來她的一隻手放在唇邊吻了吻:“過了年,開春以後,找個好日子,把你的名分成全了。”
    她輕輕搖了搖頭,伸手把他的頭摟在自己懷裏,親親他耳朵:“這樣不是挺好的嗎?有沒有名分我都陪著你。誰走了我都陪著你。什麽時候我都陪著你。”
    他在她懷裏重重地點頭,伸開手臂把她環繞住。依稀記得小時候他被阿瑪罰站在院子裏,扛得一臉憔悴,嘴唇幹裂,女孩就蹲在他旁邊,不聲不響,不說不笑。他覺得自己狼狽,讓她走,別留在這裏,她搖搖頭說“我陪著你”。原來人雖小,早就拿了一輩子的大主意。他把她給緊緊地抱住。
    這一年除夕夜,劉先生劉太太把南一的姥姥姥爺接到奉天城裏過年,老人來了,舅舅和舅母帶著南一的兩個表弟也來了。表弟們占了南一的房間,南一搬去跟趕回來過年的姐姐東一一個房間。劉家的年夜飯是三鮮餡餃子和涮牛肉火鍋。南一不去幫忙,自己坐在沙發上嗑瓜子,皮子攢成了一座小山。
    二表弟把她藏在櫃子裏的貂皮帽子給翻出來了,頂在頭上在屋子裏麵橫逛了兩步,問大人們:“看我像土匪不?”
    南一看了,麵無表情地走上前去,把帽子從表弟頭上取下來,把手裏攥著的瓜子皮全摁在表弟頭上。
    劉太太一邊擀餃子皮一邊跟弟媳婦解釋:“別怪她,別怪她哈。孩子上次生了病沒好利索,直到現在都有點瘋。”回頭又去叫侄子,“來,別搭理南一姐,姑姑給口香腸吃。”
    南一回到原來的位置上繼續嗑瓜子。
    十二點的餃子好了之後,好久沒有正經吃飯的南一上了桌一口氣吃了好多,撐得夠嗆。姥姥給孩子們挨個派紅包的時候,朝著南一眨眨眼睛,那個意思是說:給你的比別人的多。南一手裏拿著紅包心想:姥姥,你能把那個人裝到紅包裏麵給我嗎?
    初一早上,一家老小去般若寺拜佛,南一頭一次心悅誠服地上了兩柱香,並給菩薩行了三叩九拜之禮。她又趁大人燒香許願的時機,自己在寺廟門口卜卦算命的檔子求了個簽。算命的老頭兒打開紅紙,但見上麵是三個字:一心解。
    老頭兒問南一:“姑娘要問什麽啊?”
    “姻緣。”
    “姻緣啊……”老頭拖了長聲,心裏麵算計著,大過年的,這姑娘想要聽什麽吉利話呢?計上心頭,他抄起毛筆,在紙上先寫了一橫,這便是那個“一”字。“心”被他寫成了樹心“忄”,加上上麵那個“一”,成了一個“不”字。老頭子道,“若問姻緣,這是個上簽啊,一心就是‘不’,這是不解之緣啊!兩廂長相廝守,哪怕眼下分離,山不轉水轉,以後也必然再會。姑娘但請放心。”
    南一聽了,整個灰暗的心情都亮堂起來,又加了些鈔票給老頭:“謝謝您啦。謝謝您啦。”
    可惜老頭兒不知道姑娘的名字,否則他也許會告訴這個名字裏麵帶有“一”字的孩子,請她放掉心事,知難而退,再別奢望。
    同一時間裏,東修治被關在沒有窗戶的房間裏麵,與外界完全隔絕。房間裏麵有一個被鋪,一個書桌,一把椅子,獨立的洗手間和淋浴。他並沒有被太過虧待,三餐準時幹淨,甚至可以說豐盛。
    修治被關押的第三天,姓馬的軍警來見了他一回。
    修治說:“扣押我,是怕我通風報信?”
    馬給了他一支煙,修治擺手謝絕。
    “案件太大,我們布了網,不能走漏風聲。”
    “要到什麽時候?”
    “到你把那人指認出來為止。”
    “如果你們永遠抓不到呢?”
    “好問題。如果我們抓不到,你猜猜看,會怎麽辦?”
    “那就是我們做的。對不對?”
    馬聽了伸手刷刷自己的頭發:“你們從這裏搶的錢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