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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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首歌 ,有歌詞的,你聽過嗎?”
明月坐直了身體,看 清楚是東修治,卻沒有多少驚訝,笑一笑:“不知道我們聽到的,是不是一首。”
“多少次掙 紮,隻為了追尋你的芬芳。你的每根刺呀,帶給我多少創傷……本來是保加利亞的一首古代詩歌,被英國人譜上曲子,名字就叫做《玫瑰》。”修治慢慢用日語讀到。
“上中學的時候,老師教過英文版本的詩歌。”明月說,“當時我就非常喜歡,同學們還學著唱。”
修治伸出右手:“這是慢四步,可願意跳支舞?”
明月同意了,把手給他,修治帶著她步入舞池,兩人隨著音樂相擁起舞。
這個場景發生在1926年早春的奉天城。
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的貪婪和垂涎還沒有表現得那樣明顯,戰爭還在軍人和商人們的腦海裏醞釀,現實中局麵維持著相對緩和平靜。
一個來采訪的記者拍下了一對年輕男女相擁共舞的側麵照片,發布在第二天的晚報城市生活板塊上,照片上他們的麵孔是模糊的,但是從側麵的線條和身體的姿態可見他們正當盛年,儀容端莊美麗。男子的身體微向前傾,女子稍稍仰後,微妙地表征了存在於他們之間的傾慕與被傾慕的關係。
此事距今已經有八十五年的距離了。
寫故事的作者隻能在沈陽市圖書館舊報檔案的影印材料中看見這幅照片,它原來大約隻有半個手掌大小,被幻燈機投在白板上被放大成了半張桌麵那麽大,能看見紙張上麵粗糙的紋路和發黃的砂點。
我的斜對麵有一位老先生戴著老花鏡,手裏拿著放大鏡在看七十年代的雜誌。星期六的上午,圖書館裏麵人很少,這間閱覽室裏,隻有我跟這位老先生。
我頭有點疼,之前的晚上跟兩位單身的女性朋友去了夜店,其中一個過二十八歲的生日,我們存心要好好慶祝瘋玩一下,進去就要了十五杯勁頭十足的雞尾酒,精致的酒杯被碼在鏤空的小箱子裏麵,35排列,液體的顏色鮮豔絢爛,正如城市的夜生活。
2011年的舞廳夜店,我們不可能聽到用提琴演奏的來自歐洲的民歌。男人和女人手臂相擁,身體卻隔著禮貌的距離跳慢四,更是不可能。昨晚上唱歌的是一個黑人女士和她的三人樂隊,為了配合在高處繞著鋼管領舞的兩位女郎,鼓點的聲音能把一個不喜酒的人的心給震出來。舞池裏麵男男女女親密相擁,肉體的接觸和摩擦哪怕隔著衣服,也會帶來奇妙的快感,尤其他們之間大多數是初相識,甚至是陌生人,轉頭就再也不見。
音樂美酒,輕歌曼舞是年代太過久遠的追求愛戀的方式,高貴浪漫,但是已經過時。
我仍在看這張照片。心想刨除時代政治等種種因素,我若是故事中這女子,我也會更愛這個人多一些。溫柔會讓一個男人性感無比。更何況,她從小就缺乏向往的,就是被人溫柔相待。
音樂停了。他們鬆開手。女主人池仲諾子上來說:“修治君認識明月小姐嗎?”
修治點點頭。
明月道:“之前跟你說過,我想要找個工作的,現在找到了,我在日僑小學教中文了。”
“有多久了?”
“快一個月。”
“明月小姐你……”
剛過了十五,小王爺就離開家去天津了。之前什麽都沒說,要走的頭一天晚上,讓明月和彩珠一起去他屋子裏麵用餐,吃到一半,輕描淡寫地說:“我要去天津衛一趟。”
彩珠抬起頭看看他:“王爺幹什麽去啊?”
“轉轉。”
“要走多久?”
“個把月或者兩三個月,不一定。”
“水路還是火車?”
“火車去葫蘆島,然後坐船去。”
“什麽時候動身啊?”
“明兒早上。”
明月一句話都沒問,聽他說明早上就走了,才抬頭看看他。他們十來天都沒說一句話了。心裏麵都別扭。明月記恨他出詭計陷害修治,自己苦苦求情,他又不肯出手相救。顯瑒記恨的就是她的苦苦求情。
飯畢明月回了自己的屋子,顯瑒去了彩珠那裏。看見她堂屋桌子上放著個半截座鍾,藍釉黃彩,十分鮮豔漂亮:“哎這個好看啊,新買的?”
彩珠道:“英國貨。從上海郵來的。王爺要喜歡,我讓人搬你屋子裏麵去。”
顯瑒笑起來:“我要是喜歡,就來你這裏看唄。”
彩珠點了支煙,遞到顯瑒手上,笑盈盈地看著他。
“最近手氣好不好?這鍾是贏來的?”
“手氣不好,輸了不少。鍾也是我花大錢買的。王爺怪我嗎?”
顯瑒微微一笑:“切,淨瞎說,牌桌上麵出出進進能有幾個錢……”
彩珠咯咯笑:“我弟弟前幾天來信了,讓我謝謝您關照他生意,之前介紹的漢口的朋友,幫他運貨,船費都打折扣。”
“我都忘了。他生意很好?”
“嗯。最近要了老三,是個丫頭。”
“……你可要從天津衛捎點什麽回來?”顯瑒問。
“沒什麽想要的,什麽都有啊。”
“也好,想要什麽就發電報。”
“嗯。”
“……我這次走的時間不短。隻你們兩個在家。明月要是惹你,或者做了什麽招人煩的事兒,你別跟她一般見識,不行就攢著,回來跟我說,我來收拾她。”顯瑒道。
丫鬟端茶上來,彩珠正要呈給顯瑒,聽了這話,手裏一頓,心裏登時明白了:難怪這麽好,這麽有心,吃了飯就來我這裏說話聊天,柔言軟語,看我的鍾,問我的弟弟,繞來繞去,想說的不就是這句話嗎?你不在,保護不了她,心裏麵擔心於是好言相勸,讓我不要找她麻煩。
彩珠把茶給顯瑒:“我不。”
他抬頭看她。
“我啊,趁你不在,我要把她從這兒給趕出去。”
他端著茶,愣住。
彩珠卻笑了:“王爺猜我敢不敢?”
“夫人哪有什麽不敢做的事兒,”顯瑒啜了一口茶,“隻是從前啊,是我有事情對不住夫人,拿別人撒氣,一來沒什麽用,二來把她怎麽樣,你心裏也不見得能更舒服。”
這個話題沒有盡頭。彩珠早就看得清楚明白了,自己心裏有數,也沒再爭論,隻等著他快點走。
第二日早上,顯瑒一早起來,準備乘車出門。他在自己房裏吃了早點,出去一看,明月那裏還黑著燈。下人伺候他穿衣戴帽,又將隨身行李搬到車子上,彩珠領人端了餃子過來,東北風俗“出門餃子回來麵”,顯瑒圖個彩頭,又吃了一個,眼看要上車了,明月還沒出來。彩珠告訴丫鬟:“去,叫明月姑娘出來跟王爺道別。”
過了半天,明月才出來。頭沒梳,臉沒洗,眼睛都沒大睜開,身上穿著大衣,裏麵還是睡袍,拍拍嘴巴打了個小嗬欠。顯瑒已經坐在車子裏麵了,向外看看她,冷冷笑笑:“姑娘還沒醒哈?打擾你睡覺了。”
“……”她就是看著他,不笑不怒也不愧疚。
顯瑒拉上車窗簾,讓司機上路。
車子正發動,明月像是終於清醒了些,跟上去拍了拍車窗。
他以為她至少能道個別,或說聲平安,窗子搖下來,她說:“你還是不救他?”
“你有病。躲開!”
車子揚長而去。彩珠看著衣衫不整的明月發笑,然後帶著丫鬟們走了。
她站在院子裏麵發了一會兒呆,慢騰騰地回了自己房子,和衣躺回去,一宿沒睡,出去被冷風一激,現在更不困了,便睜著眼睛打量這間自己住了十來年的屋子:小時候的單人小榻,她被顯瑒收了之後換成了雙人的,圓形的帷幔掛在上麵,淺紫色的。一側有一張圓腳小幾,上麵放著鮮花和電話。另一側是個壁櫥,裏麵有她四處搜羅來的玩意擺設,還有幾張她跟顯瑒的合影,他們在照片上總不太親密,小王爺這個人通常走到哪裏都是很自在的,就是照相的時候不自在,離開她兩丈遠,笑也不會笑,身體略微向後,表情和姿態都有點僵硬。壁櫥裏麵還有她爹爹留下的一件東西,當年他演雜耍的時候的紅色空帆,上麵繡著孫大聖,這帆子她曾帶到日本去,後又跟著她回來了,顯瑒有一天抖開來看,看了一會兒,又把她給摟在懷裏,這時候她知道,他是在心疼她的。
她趴在枕頭上,眼睛裏麵又酸又脹,心想自己剛才是怎麽了?怎麽突然間心那麽硬?這人要走那麽遠的路,她卻連個平安都不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