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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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天後,彩珠  直睡到下午才醒過來,可能是前一晚上著涼了,隻覺得頭暈腦脹,後背酸疼。她喝些茶,吃了幾口點心,讓丫環在浴盆裏放了水,泡出滿頭大汗,覺得筋骨舒坦些了便起身穿衣,化了妝出門。出門的時候,又是夜裏了。
    彩珠沒有用王府的車  子,走到巷子口叫了人力車,告訴拉車的去南關教堂附近的一個小門小戶的院落。醬紫色的木頭門虛掩著,她進去了便從裏麵插上,園子裏擺著好幾盆牡丹和茉莉,花兒開得正好,姹紫嫣紅,幽香環繞。
    正房亮著燈  ,西洋音樂聲從裏麵穿來,彩珠推門進去,看見一人正在擺筷子。桌上有四碟小菜,一蠱熱湯,半壺佳釀,那人擺了兩副碗筷,見她進來,抬頭笑笑:“還喝得下去?”
    彩珠將頸上披風的帶子解開,那人過來替她收了衣服,掛在衣架上,又替她撫平肩上一個褶皺,動作是熟悉而親昵的。
    這個人是誰呢?
    彩珠坐下來,夾了一塊橙汁冬瓜放在嘴巴裏。
    那人坐在她對麵,自己飲了一口酒道:“王爺終於出屋子了。”
    她沒應聲。
    “日本人聽到信,知道他前些日子放了不少產業出去,馬上就過來打聽。托了帥府的人引見,執意要見王爺。”
    “他見了?”她抬頭看看。
    “沒。”
    彩珠垂下眼去,並沒表現出太多的興趣。
    他知道她是要往下聽的。
    “日本人隻好留了禮物。手筆很大。這麽多年,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一串數字——還是要買點將台的那塊地。”
    她笑起來:“在後麵再加個零,他也不會賣的。”
    “讓你說對了,他看都沒看那個票子,就讓退回去了。”他的語氣悶悶的,樣子有點泄氣。
    “你不高興?”她看看他,“你不高興他不把那個廢舊的土墩子賣掉,折了錢好讓你鑽更大的空子?”
    他將酒杯放下,皺著眉毛看她:“我沒鑽過空子。我也沒有害過他。我隻拿自己還有你該拿的那一份。”
    “不少了吧?”
    “足夠你跟我走了。安排得差不多了,神不知鬼不覺,他也不會知道。”
    “伯芳。”她也看著他,“說神不知鬼不覺可以,說‘他也不會知道’,就是你和我安慰自己的話。你真的相信他什麽都不知道嗎?那兩次我用了他的手戳挪錢的事情,他都知道的,那天夜裏喝醉了才跟我點明白了,喝醉了還要給我留麵子,說是給我弟弟的——你真的相信他什麽都不知道嗎?”
    “……”
    “不過你說得對,除此以外,你沒害過他,我們都沒有害過他。所以才能一直到今天。都不滿意,但是還都算自在。他一直當自己是欠我的,我做什麽都睜一隻眼睛閉一隻眼睛。心裏麵很明白。”
    唱片跑了針,李伯芳換了另一張上去,是首安靜流暢的小夜曲,他站在那裏一時沒動,背對著她問:“等了這麽久,到底還要到什麽時候?”
    “不知道。”
    “……我心裏沒底,隻覺得這人是一張網,現在撒開著,什麽時候收了,咱們都跑不了。”
    “那你可高看他了。他也在網裏麵撲騰著呢。”彩珠給自己倒了滿杯,一仰脖子喝幹了。她狀態不佳,一杯就醉,拄著頭看梁上掛著的一個走馬燈,一會兒是騎馬的英雄,一會兒提刀的草寇,晃晃悠悠,忽明忽暗。
    李伯芳走過來,手輕輕搭在她肩膀上,彩珠握住那隻手,低下頭,一串淚珠子流了出來。
    日本人送到王府來的第二個禮物放在一個密封的大卷宗裏麵,來了三個人,都是身穿製服的年輕軍官。禮物被攔在了李伯芳這裏,他用手摸了摸,厚厚的一疊紙,猜想可能是銀行匯票或者金融單據,便隻好帶笑對來客說:“您給我這個也是難為我了,上次的禮物王爺都退回去了,這次啊,無論數目多大,他也是一樣不能收。”
    為首的一人回答道:“我們奉命前來,也不知裏麵是什麽禮物,隻是上麵交代了,一定要王爺親自打開看一看,看過之後,再做定奪。”
    “看過也沒用。”李伯芳道。
    “看過再說。”日本人堅持。
    “那幾位就先回去吧。我稍後一定把這件禮物轉交給王爺。”李伯芳道。
    三個日本軍官就端坐在客廳的紅木椅子上,雙腿叉開,雙手放在膝蓋上,儀容端正,不帶一絲輕慢,也沒有絲毫額外的尊敬。眼下他們聽得懂李伯芳的逐客令,卻沒有意思離開,仍是坐在那裏,不動聲色的僵持。
    李伯芳正在心裏盤算怎麽應付,顯瑒從後麵出來了,臉上的青腫沒了,額角上縫針的傷口還在,身上是淡色絲綢長衫,麵孔上沒笑,也不與日本人招呼,隻從李伯芳手裏把那卷宗抄過來,撕開封條,拿出文件。
    李伯芳為了避嫌,向前走了一步,不去觀看。他聽見身後的顯瑒一頁頁翻動紙張的聲音,聽見他閱讀並思考良久後輕聲一笑,聽見他把所有的文件重新裝回口袋的聲音,還有他把那份文件輕輕地擲在桌子上的聲音。
    日本人站起來。
    小王爺綰了綰長袍的袖口,跟他們說話,眼睛卻懶散地四處看看:“回去傳話吧,就說我知道你們的意思了。不過沒什麽用,還是那句話,那個我不賣,沒的談。你們哪,”他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已經來我這裏了,我就多說幾句。不是說你們不好,努力,勤勉,這都是好事兒,美德,要誇獎的。可是有個致命的缺點,我說你們,你們怎麽聽不懂人話啊?!”他聲音忽然高了,仰起頭就要罵人,李伯芳忙上去攔,王爺,王爺,來者都是客,您的話這次他們聽明白了,下次不能來了,您別動氣,別動氣。
    三個日本軍官拿回了自己帶來的文件,點頭施禮告辭,李伯芳正要追上去,顯瑒道不用送,他隻好回過身來,見主子坐回椅子上,手指輕輕敲著桌麵正想事兒呢,李伯芳不敢多言,良久之後,顯瑒道:“剛才你還背過身去了,跟了我這麽多年我沒有事情瞞你的,你道他們給我看了什麽?”
    “不是錢吧?”
    “不是。我不缺那個,上次的票子送回去了,他們就知道了。這次送來的,是小皇帝的一封信。”
    “給您的?”
    “不。不是給我的。複製品。是給日本某人的回複。基本同意他們的建議。感謝並答應回報他們一直以來的幫助——遺老們的願望終於有可能達成……”
    李伯芳慢慢抬起頭來。
    顯瑒看著他,很平靜:“沒錯。可能要有一個新的國家了。”
    “……”
    “除了這封信,還有計劃中的版圖:東三省全境,還有蒙古和河北的一部分。”他說著說著就笑起來,“其中一塊將會是我的封地,很可觀……伯芳,你怎麽想?”
    “像個玩笑。”
    “你也覺得?就是啊。這玩笑我們都在史書上看到過的啊,這不是要給人作兒皇帝了嗎?”顯瑒用一個手指用力地敲著桌麵,當當作響。
    “皇上可是糊塗了吧?”
    “人是不糊塗的。還有些別致的道理。我記得他跟我說的一句話,說,一個人的快樂比起來江山,究竟哪個重要?當時就把我給問住了,一句話都答不出來。現在想想可也是,如果一個人足夠快樂,給人當兒皇帝又能怎麽樣。”他慢慢說話,仍有笑容。
    “那麽點將台呢,您……”
    “我守不住江山,隻有祖宗留下的這麽個大土墩。我不能賣了它……現在看起來,我的好日子本來就不多,犯不著為了我這麽一點快樂去當逆子……”他道,“怎麽算都不劃算啊。”
    李伯芳咽了咽:“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
    “到時候再說。”
    同一個時間,這城市的另一個角落,劉南一在電影院門口等汪明月。
    她下班之後從報社直接過來,早到了片刻,便買了些瓜子和酸梅,立在貼著海報的牆根底下。明月是個慢吞吞的人,南一卻是個急性子,她們約定的時間還沒到,她就先著急了,開始盯著每一個過往人等的臉看,好像那樣瞪著瞪著就能把汪明月馬上給瞪出來。
    忽然之間,久未露麵的董紹琪那廝就在她麵前過去了,南一先是愣了一下,循著那人背影看去,高高瘦瘦,小分頭發,不是董紹琪還是誰?正領著個穿著碎花旗袍的姑娘往電影院裏麵走呢。
    南一心想:好啊老董,你從前天天在我麵前晃,可忽然招呼不打就不見了,原來是跟別的姑娘約會去了。我不喜歡你,我也不在乎你,但是你這副品質,我可不能饒了你。我起碼要把你今晚上的電影給攪和黃了不可。
    南一狠狠甩過頭,瞄準董紹琪的背影就衝了上去,夾著一陣風,量好距離,掄圓了小巴掌照著他後腦門就拍了一下,同時興高采烈心懷鬼胎地叫他名字:“董紹琪,哈尼,這麽久不見你去了哪裏?”
    被打的轉過頭,疼得齜牙咧嘴,南一立時就呆住了,這哪裏是董紹琪,這是個陌生人,一個替董紹琪白挨了一掌的陌生人。陌生人忙著疼,忙著捂頭,陌生人的女朋友可不幹了,對著南一橫眉豎眼:“誰是你哈尼?誰是董紹琪?!你幹嘛上來就打人!”
    南一大臉通紅,兩手亂擺:“對不住,對不住,我,我,我以為這位是董紹琪!”
    被打的道:“就算我是董紹琪,你也不應該這麽用力打啊。”
    女朋友同時捋了袖子上來就要教訓南一,非要把那一下子還回來,汪明月突然出現,伸著雙手橫著擋在前麵,賠著笑,還不忘幫南一抬杠:“反正你也不是,她打董紹琪用不用力,關你們什麽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