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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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曆八月二十 日,下午四點鍾光景。奉天老城鹿島飯莊。
老板鹿兒師傅泡了一 壺龍井,托盤上擺著兩個洗玉茶杯,親自送到了三樓的芙蓉廳。推門進去,隻見兩個人麵對麵坐著,小王爺愛新覺羅顯瑒與著便裝的日本軍官小林元哉。鹿兒師傅半弓著腰,心裏麵琢磨著這倆人時間不久又聚在一起了,陣仗倒是與上次不太一樣,房間裏麵都沒帶自己人,說話的時候臉上都有點笑,隻是啊,那動靜那情勢分明就像弓箭拉開之前,力道繃在弦上,吱吱呀呀地響著,不知什麽時候就“砰”地一聲飛出去了。
鹿兒師傅從 小廳裏麵出來,下到二樓,堂倌左手覆著個毛巾過來跟他說話:“老板,老板,老板……”
“啊?”鹿兒轉頭回答,小聲地吼,“沒聾,喊什麽呀?”
“您且給個話兒啊,晚上若是不待客,我把牌子掛出去啊。二十多桌兒老客定位的,我要麽差人,要麽打電話去告訴人家換時間。”
“你跟我要話兒,我跟誰要去?”鹿兒指著自己鼻子問堂倌兒,“您看我是問樓上那位王爺啊,還是問小日本子啊?”
堂倌兒湊上來,緊著鼻子擰著臉地抱怨:“這是不讓人做買賣了。外麵裏三層外三層被日本人的車圍著,一樓大堂還坐了一層,這都什麽意思啊!”
鹿兒老板往外推他:“你可仔細小聲說話了。嗨……圍就圍著吧,咱就一陪著人伺候人的,樓上那個單槍匹馬地對著這麽多人,估計比咱們遭罪呢。 ”
鹿兒老板和堂倌兒行至一樓,黑壓壓坐了二十多號人,各自嚴肅正坐,鴉雀無聲,穿的都是便服,看那形容長相,姿態儀表,都是日本軍人無疑。鹿兒老板心裏害怕,中國翻譯過來理直氣壯地命令道:“換熱茶倒上啊!”
鹿兒應承了,轉個頭就躲在廚房裏麵小小聲地罵:“他媽的活這一輩子受的都是一樣的氣。早幾年被西洋鬼子從紫禁城裏麵追出去打,眼下又被東洋鬼子騎脖子上撒尿……憋屈厲害了就不如打一場仗,用血把這兒衝衝幹淨!”
廚房裏麵,炒菜師傅麵案水案都閑著沒事兒在那裏喝茶打牌,隻一人還在那裏幹活兒,就是那身體強壯的瞎了一隻眼的傻子,悶不做聲地在那兒摞煤塊兒。鹿兒問後廚大師傅:“這人怎麽還留著,不是讓你開了他嗎?”
管事兒的大師傅說:“人是傻點,還能幹活兒的,家裏有個女兒還得養,我見他可憐就留下了。”
有人蹬蹬蹬上樓的聲音。
鹿兒心裏好奇,扒了廚房簾子偷偷向外看,一看不要緊,嚇了一跳,隻見一女孩子有黑布套在頭上,被一人架著胳膊往樓上帶呢。
鹿兒心裏突突,又記掛著小王爺的安危,撩了簾子就要從廚房裏麵出去,翻譯堵在門口問他:“幹什麽?!”
鹿兒道:“我去奉茶。”
“沒人叫你,就在這兒呆著好了……”
可就在這一刹那,他們在一樓話音沒落,忽然一片混亂的聲音從上方天井傳來,桌椅翻動,女孩尖叫,幾個正襟危坐的日本人聽到聲音,騰地跳起來竄上樓梯的當口兒,忽然傳來兩聲槍響!一眨眼的當兒,一人從天井上方跌落,重重地摔在一樓的地麵上,隻見他肋部中彈,渾身鮮血,正是顯瑒!鹿兒大驚失色:“小王爺啊!”
鹿兒抬頭,有人在三樓拿著手槍,瞄準了顯瑒似乎又要補上一槍置他死地,說時遲那時快,一個人拉著顯瑒的衣襟向後用力一拽——把顯瑒小王爺拖走的正是那瞎了一隻眼睛的傻子。驚魂未定的鹿兒向上看正對著上麵一個黑洞 洞的槍口,他隻覺得這一身的血都從汗毛孔裏麵湧出來了……槍聲卻沒有再響……
這房間裏原本有兩人,愛新覺羅顯瑒與小林元哉。
後來上樓的那頭上套著黑布的女孩是小王爺要營救的劉南一以及架著她的日本人東修治。
中國軍警趕到的時候,四個人之中隻留了一個活口。小林元哉身中數刀而亡,劉南一中槍而死,顯瑒重傷昏迷,當天下午身負輕傷的東修治就在日本關東軍總部的嚴正交涉下被營救。
關於這一天發生的情況,在偽滿檔案中曾有關東軍駐奉天部隊即北寧憲兵隊向關東軍總部呈遞的報告,報告中稱,小林元哉與愛新覺羅顯瑒在簽訂圓形廣場西側地塊(即滿清點將台遺跡)時,誤中對方埋伏,小林元哉殉國。搏鬥過程中,中國籍女子劉南一被小林元哉槍殺。東修治重傷愛新覺羅顯瑒。
關東軍總部回複北寧憲兵隊:小林元哉殊禮厚葬。著北寧憲兵隊協助日商理事會,全力推進由東修治主理的圓形廣場改建項目。
修治在自己新的寬大的辦公室裏麵睡著了。
辦公桌一側擺著他精心設計的“大和旅館”的圖紙。一座風格典雅古樸的歐式建築,平地拾階向上,有九道拱門合圍的簷廊,主樓共有三層,兩側各有四層的塔樓,東西兩翼的側樓向後合圍,整個建築的整體造型從上方看正如同一個沒有封口的井。這口井將會開在占據著東北紫氣泉眼的點將台上,而西南側的“大日本”將從這裏“亢龍入海”……
風水,風水這個東西真的很奇特,人一旦占了好的風水,運氣瞬息逆轉,所有的願望都會實現。
他在下午接受了來自東京早報的兩位記者的專訪。記者們聰明地為這個當紅的建築師回避他不願意提及的問題,他們的報道更側重於他本身的成功。
記者問他,在三十歲不到的年齡上主理這麽大的項目,是自身什麽樣的特質成就了他?
東修治想了想,冷靜而謙和地回答道,我是個堅持的人。
他本來話就不多,出口又謹慎,惜字如金,不過這都不是問題,記者們拿回去會再加工,他的故事如果變成鉛印的文字,那就是一段傳奇,讓所有日本本土適齡的年輕人都向往的傳奇,讓他們知道,一海之隔的這個國家資源豐富,機會無數,他們會像東修治一樣,在這裏被成全夢想。
記者們問他接下來要達成什麽目標。
東修治想了一會兒,竟沒有能夠回答出來。
男記者說道,我們看了一些您以前的訪談記錄,你要做一個一百年也不會被淘汰的大樓。是這樣嗎?
修治道,您可以這樣寫。
女記者活潑一些,問他道,哦難道隻是這樣嗎?東桑對於自己的生活沒有一個像你畫的圖紙一樣宏偉且細致的安排嗎?
他搖頭笑笑:這個問題是不是要放在花邊新聞的欄目裏麵?
實習生小智子跟三個同仁坐在兩位記者的後麵記錄著,她看看東修治也笑了。
修治送記者們出門,小智子走在最後,她在上車之前對修治說:“我要結婚了,修治君。”
“請給我帖子,我一定去啊。”
“我要回日本結婚的。你也會去嗎?”
“…… 隻要有時間。哦那你婚後會留在日本嗎?”
小智子微笑著看看他:“會的。日本國內更安靜一些。我想要寫一個故事。”
“什麽故事?”
“關於一個我認識的人,一個真實的故事。他是個膽大心細的年輕人,又有與生俱來的運氣。一步一步走向高處,獲得越來越大的成功的故事。”
修治知道小智子說的是自己,微笑著說:“那麽你不要忘記寫上,這個得到了諸多好處的人也會覺得累。他隨時都想抽身而退。”
“每個人都會覺得累。”小智子說,“但那是另一個問題了。修治先生,從前我說過,你是一個了不起的賭徒。可現在看來,其實你是莊家。賭徒輸光了能走。莊家要走可就難了。”
小智子的同事們在等她,她沒等他回答就上車走了。
他此時仰靠在椅子睡覺,忽然一個不斷重複的可怕的夢境驚擾了他,腿狠狠地一踢,猛地驚醒過來。桌子上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有人告訴他,他要的人找到了。他喝了一口水:“請把她帶到我的寓所去。”
他進門的時候,正是黃昏時分。
一地暮色,從窗子外麵疏疏落落地進來,他合上門,往裏麵一看,明月正在廚房裏麵煮水泡茶。煙氣嫋嫋,裹著她薄薄的身體,她回頭看了他一眼:“你回來了?”
他的心裏那片像被風從樹上扯下來飄飄蕩蕩沒有依靠的葉子終於落在地上。
他快步走過去,從後麵抱住她,臉埋在她頭發裏,輕輕地說:“去哪裏了?”
明月道:“四處轉。”
她說一句話,便咳了幾聲。
他想起來,手下告訴他,他們是在藥店裏麵找到的她。
她從竹筒裏倒了些茶葉在手心裏,又把它們一葉一葉地放在茶杯裏麵,再倒上燒好的熱水,杯子裏卷起小小的漩渦。她耐心充分,不緊不慢,似乎可以把一生都專注地放在這件事情上。
她垂著眼睛說:“你瞧,修治,我這人就是這樣。總也沒有個去處。爹爹走了,被扔進王府。王府裏麵呆不住,又被趕出來……之前我去看了王爺,昏迷不醒多日,醫生也說,不一定能救得過來了,府裏麵在準備他裝老的衣服。後又去了南一的家,他們也在張羅喪事呢……”她抬頭看看他:“現在呢?我來來去去一個人,該怎麽辦?”
她麵容憔悴,眼眶下麵兩朵烏黑,修治握著她的肩膀,看著她,誠懇地熱切地說:“明月,一切過去了。你什麽也做不了。跟我走吧,現在就走,回日本,或者去歐洲,美國,哪裏都可以。隻要你跟我在一起。”
“你的工程呢?你要蓋的樓,怎麽辦?”
他此刻隻覺得自己筋疲力盡,無賴無求,看著她,淚水忽然湧出眼眶:“那些事情啊,比起你來,那些都不在我心上。”
她不是不震動的,抬頭看著他,眼裏麵浮現一層淚霧,她從他的手裏抽出胳膊,輕輕晃動茶杯,茶色漸濃:“隻是我有些事情沒有弄明白。那些情景在我腦袋裏麵閃現多次,怎麽也連帶不上。南一死了,王爺他就隻剩下一口氣兒,眼睛都睜不開,你是唯一一個活人,又是得到最多利益的人,修治……那個房間裏麵究竟發生了什麽?”
修治聞言,愣了一下,然後他找了一把椅子坐下來,鬆了鬆領口,心想又一個人來問這個問題了。短短幾天,他被中國軍警和北寧憲兵隊調查科盤問了無數遍。他以記憶不清為由,拒絕連續地說明事件從頭到尾發生的經過,每次都是對方提一個問題,他自己仔細思考之後才作回答。冷靜的思維與縝密的語言,使他推卸掉了責任,像她說的那樣“得到了最多的利益”。那麽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呢,搏鬥是從哪裏開始的?他現在想想,竟發現自己居然真的記不清所有的情況,隻剩下一些他從沒說出來的片段。修治條件反射地覺得口渴難忍,伸手把茶水從明月的手裏接過來,一口氣喝幹了,抬頭看看她:“你要先告訴我一件事情。”
“什麽?”
“南一她說了一句話,幾個字,六,大,副……”
明月蹲下來:“……劉大胡子?”
“對。應該是這樣。”
明月笑了一下,但那不是笑容,那是人在極度痛苦中臉上肌肉的扭曲,她咬著牙慢慢說道:“‘劉大胡子’是讓她倒黴的人。南一在說誰?”
修治沒有著急回答她的問題,低下眼睛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回憶中:“……小林的事情做得並不好看,要用一個女子來換點將台。他不願意更多人參與,親信都被命令等在樓下。隻我一人協助。
事情本來像計劃中一樣進行,顯瑒將已經簽字的文書交給小林,我把南一帶上去,把她的頭套摘下來。她回頭看見是我,一刹那間氣憤無比,用了渾身力氣要跟我拚命。你知道的,怒氣這個東西會傳染,顯瑒也在那一個瞬間奪了小林的戰刀就照著他劈過去。我一手擋著南一,另一隻手拔出自己的槍要製服顯瑒,誰知南一堵了上來。”
“是你殺了她……”
“……不是我。是她自己。她的手扣在扳機上。這是第一聲槍響。”修治說道,臉上毫無表情,“然後她死了,斷氣之前說了那幾個字……”
明月又笑了:“她殺了自己,卻指著你說‘劉大胡子’?好好好……然後呢?然後你又朝著小王爺開槍了?”
“對。顯瑒紅了眼睛,刀劈在小林的脖子上,小林的血噴出來,噴在牆上,還有顯瑒臉上,然後他拿著戰刀逼近我。我……”修治站起來去找水,倒了滿滿一杯喝幹了,“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我手裏有槍,一門心思地要我的命。可我不想殺他。”修治幹脆地說,“上麵要跟滿清貴族合作,這也是小林一直沒有跟他動武的原因……但是我不殺他,他就要殺我,我隻好朝向他肋下開槍……這時我們已經在天井旁邊了,他倒下去,摔下樓……這是所有我能記得的發生的事情。”
“所以第二槍也不是你情願開的。”明月一字一頓,“是小王爺逼迫你開的。你要不殺他,他就要殺你了。既便如此,你都沒有下死手,你隻是朝著他肋下開槍。是嗎?修治?第一槍是南一自己,第二槍是你要自保。修治,你無可奈何,是嗎?”
東修治覺得自己累,連呼吸都費力氣,他想要握一下明月的手,卻被她推開了,他坐在地上,抬頭看她,慢慢說道:“你不信……”
“你讓我怎麽信?我不在那裏,我不知道所有的細節。可是我反複地想,反複地想,發覺這三個人都有足夠的理由要你除掉他們。小王爺不用說,你恨不得把他挫骨揚灰。南一發現了你的陰謀,她更不應該活在這世上。隻是小林,我以為你們是朋友,你怎麽會也要他的命呢?想一想也說得通,除掉他,這裏的局麵就都是你的。除掉他,你也血洗了屈辱,因為是這個人讓我去見顯瑒,去求他的是我,低聲下氣的是你……”
她說到這裏,修治忽然笑了:“關於小林君的,倒是有一點道理。”
“所以小王爺劈死他之前,你才沒有開槍。然後你再殺小王爺,然後你再一個人說話,把所有的事情都抹平 !修治啊,這樣很完美……”
他忽然用盡全身力氣扣住她脖子,把她拉近自己,惡狠狠地看著她眼睛:“自以為是的家夥!你以為什麽都猜得到,什麽都知道,是不是?我殺他之前,想到的是你!如果我殺了他,那麽你跟我,我們永遠也不會……”
他話音沒落,她哈哈一笑,猙獰無比,忽然一隻手堵住他嘴巴,另一隻手便將一把鋒利的刀子凶狠地釘在了修治的喉嚨上,冰涼的刀刃在這個東洋人的皮肉裏擰了一下,然後橫著豁開,鮮血像從坍塌的水壩裏噴湧出來一般,將一切愛恨恩仇衝洗覆蓋。
修治瞪著眼睛,雖死不能瞑目,他還有些話在嘴裏,他想要說些什麽呢?
他還想要對明月說一些能夠洗脫自己的真相?
恐怕他早就沒有那個力氣了,可能他在喝下明月沏下的那杯釅釅濃茶之後就沒有說出真相的力氣了。
也可能自他在京都的家中看到這個來自鄰國的女子之後,他收到舅舅那封讓他來這個國家建功立業的信之後,便已被色相與貪念蒙蔽了眼睛,越來越遠離生活的真相了。
這個年輕的女子做完了自己這一生最決絕而殘酷的事情,用房間裏麵的被子和被單掩住了男人的鮮血,自己換了一身衣服,在樓下叫了一輛人力車,趕去了德國醫院。
她在路上不住地叫車夫快一點,到了醫院又是一路小跑上樓。
她有點著急。
因為從此以後的能活一秒鍾都是偷來的了。
推開門進去,她走到小王爺的旁邊,擦了一把汗,慢慢地坐下,她看著他的臉,握住他的手,眼裏都是淚,過了好久才慢慢地輕聲地對他說:“……仇人的命我拿到了。”
病房裏麵有暖暖燈光,淡雅的花香。
這人昏迷好久,不省人事。此時忽然仿佛略微有了一些知覺,她覺得那從來冰涼的指尖與日前不同,此時有些回暖,然後她竟看見他睜開了眼睛,朝著她微微笑笑,笑容雖虛弱,卻有些奧妙機宜在裏麵。
明月愣住了,依稀記得小時候的一場事端:王府大院的後花園裏,她采蘑菇的時候被石崖子下麵藏的蠍子蟄的胳膊紅腫幾日不消。他知道後找到蠍子窩,然後把裝著開水的水壺放在她手裏,笑嘻嘻地說:“你惹的麻煩自己解決……”
這奉天城初秋的帶著香味的晚上,她看著蘇醒過來的小王爺,仿佛莊生夢到蝴蝶,不知自己是夢是真。
究竟誰是這場賭局的莊家?
這是遼寧賓館的第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