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未妨惆悵是清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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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赤兒甕聲甕氣地說:“我在馬背上殺敵時,兵器是狼牙棒。馬背下的功夫最擅長摔跤和近身搏鬥,沒有武器。不過你可以用武器。”
    劉病已以坦誠回待對方的坦誠,拱手為禮,“我自幼所學很雜,一時倒說不上最擅長什麽,願意徒手與兄台切磋一番。”
    哲赤兒點了點頭,發動了攻擊。
    哲赤兒人雖長得粗豪,武功卻粗中有細。
    下盤用了摔跤的“定”和“閃”,雙拳卻用的是近身搏鬥的“快”和“纏”,出拳連綿、迅速,一波接一波,纏得劉病已隻能在他拳風中閃躲。
    哲赤兒果然如他所說,隻會這兩種功夫。
    因為隻會這兩種功夫,幾十年下來,反倒練習得十分精純,下盤的“穩”和雙拳的“快”已經配合得天衣無縫。
    會武功的人自然能看出哲赤兒無意中已經貼合了漢人武功中的化繁為簡、化巧為拙,可不懂武功的夫人、小姐們卻看得十分無趣。劉病已卻大不一樣,隻看他騰挪閃躍,招式時而簡單,時而繁雜,時而疏緩,時而剛猛,看得夫人、小姐們眼花繚亂,隻覺過癮。
    雲歌卻十分不解,大哥的武功看著是華麗好看,可怎麽覺得他根本沒有盡力。大哥給人一種,他所學很雜,卻沒有一樣精純的感覺。但她知道劉病已絕非這樣的人,他會涉獵很廣,可絕不會每樣都蜻蜓點水,他一定會揀自己認為最好的東西,學到最精。
    轉眼間已經一百多招,劉病已和哲赤兒都是毫發未損。
    劉病已本就對草原武功有一些了解,此時看了哲赤兒一百多招,心中計議已定。對哲赤兒說了聲:“小心。”功夫突換,用和哲赤兒一模一樣的招式和哲赤兒對攻。
    哲赤兒是心思專純的人,五六歲學了摔跤和搏鬥,就心無旁騖地練習,也不管這世上還有沒有其他高深功夫。幾十年下來,不知不覺中,竟然將草原上人人都會的技藝練到了無人能敵的境界。若劉病已使用其他任何功夫,他都會如往常一樣,不管對手如何花樣百出,不管虛招實招,他自是見招打招。可劉病已突然用了他的功夫打他,哲赤兒腦內一下就蒙了。想著他怎麽也會我的功夫?他下麵要打什麽,我都知道呀!那我該如何打?可他不也知道我如何打嗎?他肯定已經有了準備,那我究竟該怎麽打……
    劉病已借著哲赤兒的失神,忽然腳下勾,上身撲,用了一個最古老的摔跤姿勢——過肩摔,把哲赤兒摔在了地上。
    大殿中的人突然看到兩個人使一模一樣的功夫對打,也是發蒙,直到劉病已將哲赤兒摔倒,大家都還未反應過來。
    劉弗陵率先鼓掌讚好,眾人這才意識到,劉病已贏了,忙大聲喝彩。
    劉病已扶哲赤兒起身,哲赤兒赤紅著臉,一臉迷茫地說:“你功夫真好,你贏了。”
    劉病已知道這個老實人心上有了陰影,以後再過招,定會先不自信。哲赤兒的武功十分好,他的心無旁騖,已經暗合了武學中“守”字的最高境界。他隻要心不亂,外人想攻倒他,絕不容易。
    劉病已對哲赤兒很有好感,本想出言解釋,點醒對方。不是我打贏了你,而是你自己先輸了。可再想到,哲赤兒縱然再好,畢竟是羌人,若將來兩國交兵,哲赤兒的破綻就是漢人的機會,遂隻淡淡一笑,彎身行了一禮後,轉身離去。
    克爾嗒嗒勉強地笑著,向劉弗陵送上恭賀。
    “漢朝的勇士果然高明!”
    劉弗陵並未流露喜色,依舊和之前一般淡然,“草原上的功夫也很高明,朕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高明的摔跤搏鬥技藝。”
    因為他的誠摯,讓聽者立即感受到他真心的讚美。
    克爾嗒嗒想到哲赤兒雖然輸了,卻是輸在他們自己的功夫上,並不是被漢人的功夫打敗,心中好受了幾分,對孟玨說:“我想和你比試第二場。”
    孟玨本以為克爾嗒嗒以王子之尊,此行又帶了勇士、有備而來,不會下場比試,不料對方主動要戰。
    但既然對方已經發話,他隻能微笑行禮:“謝殿下賜教。”
    雲歌不看台上,反倒笑嘻嘻地問劉病已:“大哥,你究竟擅長什麽功夫?這台下有些人眼巴巴地看了半天,竟還是沒有一點頭緒。大哥,你也太‘深藏不露’了!”
    劉病已對雲歌跳出來瞎摻和,仍有不滿,沒好氣地說:“有時間,想想過會兒怎麽輸得有點麵子。”
    “太小瞧人,我若贏了呢?”
    劉病已嚴肅地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雲歌,最後來了句:“散席後,趕緊去看大夫,夢遊症已經十分嚴重!”
    雲歌哼了一聲,不再理他。
    好一會兒後,卻又聽到劉病已叫她,仔細叮囑道:“雲歌,隻是一場遊戲,不必當真。若玩不過,就要記得大叫不玩。”
    雲歌知道他擔心自己,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多謝大哥關心。”
    劉病已冷哼,“關心你的人夠多了,我才懶得關心你。陛下坐在上頭,你斷然不會有危險。我是關心孟玨的小命。我怕他會忍不住,違反規定,衝到台上救人。”
    雲歌“哧”一聲冷嘲,再不和劉病已說話。
    他們說話的工夫,孟玨已經和克爾嗒嗒動手。
    一個用劍,一個用刀。
    一個的招式飄逸靈動,如雪落九天,柳隨風舞;一個的招式沉穩凶猛,如惡虎下山,長蛇出洞。
    劉病已看了一會兒,眉頭漸漸蹙了起來。
    羌族已經先輸一場,克爾嗒嗒如果再輸,三場比試,兩場輸,即使阿麗雅贏了雲歌,那麽羌族也是輸了。克爾嗒嗒為了挽回敗局,竟然存了不惜代價、非贏不可的意思。
    孟玨和克爾嗒嗒武功應該在伯仲之間,但孟玨智計過人,打鬥不僅僅是武功的較量,還是智力的較量,所以孟玨本有七分贏麵。
    可克爾嗒嗒這種破釜沉舟的打法,逼得孟玨隻能實打實。
    最後即使贏了,隻怕也代價……
    雲歌本來不想看台上的打鬥,可看劉病已神色越來越凝重,忙投目台上。
    看著看著,也是眉頭漸皺。
    看的人辛苦,身處其間的人更辛苦。
    孟玨未料到克爾嗒嗒的性子居然如此偏激剛烈,以王子之尊,竟然是搏命的打法。
    這哪裏還是“點到即止”的切磋?根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相搏。
    而且更有一重苦處,就是克爾嗒嗒可以傷他,他卻不能傷克爾嗒嗒。克爾嗒嗒傷了他、甚至殺了他,不過是一番道歉賠罪,他若傷了克爾嗒嗒,卻給了羌族借口,挑撥西域各族進攻漢朝。
    他在西域住過很長時間,對西域各國和漢朝接壤之地的民情十分了解。因為連年征戰,加上漢朝之前的吏治混亂,邊域的漢朝官員對西域各族的欺壓剝削非常殘酷苛刻,西域的一些國家對漢朝積怨已深。若知道羌族王子遠道而來,好心恭賀漢朝新年,卻被漢朝官吏打傷,隻怕這一點星星之火,一不小心就會變成燎原大火。
    孟玨的武功主要是和西域的殺手所學,他真正的功夫根本不適合長時間纏鬥,著重的是用最簡單、最節省體力的方法殺死對方。
    若真論殺人的功夫,克爾嗒嗒根本不夠孟玨殺。可是真正的殺招,孟玨一招都不能用,隻能靠著多年艱苦的訓練,化解著克爾嗒嗒的殺招。
    孟玨的這場比鬥,越打越凶險萬分。
    一個出刀毫不留情,一個劍下總有顧忌,好幾次克爾嗒嗒的刀都是擦著孟玨的要害而過,嚇得殿下女子失聲驚呼。
    孟玨的劍勢被克爾嗒嗒越逼越弱。
    克爾嗒嗒纏鬥了兩百多招,心內已經十分不耐,眼睛微眯,露出了殘酷的笑容,揮刀大開大合,隻護住麵對孟玨劍鋒所指的左側身體,避免孟玨刺入他的要害,任下腹露了空門,竟是拚著即使自己重傷,也要斬殺孟玨於刀下。
    彎刀直直橫切向孟玨的脖子,速度極快。
    可孟玨有把握比他更快一點。
    雖然隻一點,但足夠在他的刀掃過自己的脖子前,將右手的劍換到左手,利用克爾嗒嗒的錯誤,從他不曾預料到的方向將劍刺入克爾嗒嗒的心髒。
    生死攸關瞬間。
    孟玨受過訓練的身體已經先於他的思想做出了選擇。
    右手棄劍,左手接劍。
    沒有任何花哨,甚至極其醜陋的一招劍法,隻是快,令人難以想象地快,令人無法看清楚地快。
    劍鋒直刺克爾嗒嗒的心髒。
    克爾嗒嗒突然發覺孟玨的左手竟然也會使劍,而且這時才意識到孟玨先前劍法的速度有多麽慢!
    孟玨的眼內是平靜到極致的冷酷無情。
    克爾嗒嗒想起了草原上最令獵人害怕的孤狼。孤狼是在獵人屠殺狼群時僥幸活下來的小狼,這些小狼一旦長大,就會成為最殘忍冷酷的孤狼。
    克爾嗒嗒的瞳孔驟然收縮,知道他犯了錯誤。
    而錯誤的代價……
    就是死亡!
    一個的刀如流星一般,攜雷霆之勢,呼呼砍向孟玨的脖子。
    一個的劍如閃電一般,像毒蛇一樣隱秘,悄無聲息地刺向克爾嗒嗒的心髒。
    在孟玨眼內的噬血冷酷中,突然閃過一絲迷茫和遲疑,還有……悲憫?!
    克爾嗒嗒不能相信。
    孟玨驀然將劍鋒硬生生地下壓,避開了克爾嗒嗒的心髒,劍刺向了克爾嗒嗒的側肋。
    克爾嗒嗒的刀依舊砍向孟玨的脖子。
    孟玨眼內卻已再無克爾嗒嗒,也再不關心這場比試,他隻是平靜淡然地看向了別處。
    在生命的最後一瞬,他的眼內是濃得化不開的柔情、斬不斷的牽掛。
    “不要!”
    一聲慘呼,撕人心肺。
    克爾嗒嗒驚醒,猛然收力,刀堪堪停在了孟玨的脖子上,刀鋒下已經有鮮血涔出。
    如果他剛才再晚一點點撤力,孟玨的頭顱就已經飛出,而他最多是側腹受創,或者根本不會受傷,因為孟玨的劍鋒剛觸到他的肌膚,已經停止用力。
    當孟玨改變劍鋒的刹那,當結局已定時,孟玨似乎已經不屑再在這件事情上浪費任何精力,他的全部心神似乎都傾注在了眼睛內,凝視著別處。
    克爾嗒嗒怔怔看著孟玨,探究琢磨著眼前的男人,震驚於他眼睛內的柔情牽掛。
    孟玨立即察覺,含笑看向克爾嗒嗒,眼內的柔情牽掛很快散去,隻餘一團漆黑,沒有人能看明白他在想什麽。
    克爾嗒嗒完全不能理解孟玨。
    短短一瞬,這個男人眼內流轉過太多情緒,矛盾到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看見的是同一個人。
    克爾嗒嗒突然十分急迫地想知道,這個男子凝視的是什麽。
    他立即扭頭,順著孟玨剛才的視線看過去。
    一個女子呆呆立在台下,眼睛大睜,定定地看著孟玨,嘴巴仍半張著,想必剛才的慘呼就是出自她口。
    她的眼睛內有擔憂,有恐懼,還有閃爍的淚光。
    雲歌的腦海中,仍回蕩著剛才看到克爾嗒嗒的刀砍向孟玨的畫麵。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驚叫,隻記得自己好像跳起來,衝了出去,然後……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一個人突兀地站在賽台前了。
    她在孟玨眼內看到了什麽?
    她隻覺得那一瞬,她看到的一切,讓她心痛如刀絞。
    可再看過去時……
    什麽都沒有。
    孟玨的眼睛如往常一樣,是平靜溫和,卻沒有暖意的墨黑。
    雲歌猛然撇過了頭。
    卻撞上了另一個人的視線。
    劉弗陵孤零零一人坐在高處,安靜地凝視著她。
    剛才的一切,他都看到了吧?
    看到了自己的失態,看到了自己的失控,看到了一切。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她害怕他眼中的裂痕。
    他的裂痕也會烙在她的心上。
    她忽然覺得自己站在這裏十分刺眼,忙一步步退回座位,胸中的愧疚、難過,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卻看見他衝她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如此。
    他能理解,她似乎都能感覺出他眼中的勸慰。
    雲歌心中辛酸、感動交雜,難言的滋味。
    滿殿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很多人或因為不懂武功,或因為距離、角度等原因,根本沒有看清楚發生了什麽,隻是看到孟玨的劍刺入克爾嗒嗒的側肋,克爾嗒嗒的刀砍在了孟玨的脖子上。
    隻有居高臨下的於安看清楚了一切,還有坐在近前的劉病已半看半猜地明白了幾分。
    阿麗雅不明白,哥哥都已經贏了,為什麽還一直在發呆?
    她站起對劉弗陵說:“陛下,王兄的刀砍在孟玨要害,王兄若沒有停刀,孟玨肯定會死,那麽孟玨的劍即使刺到王兄,也隻能輕傷到王兄。”
    劉弗陵看了眼於安,於安點了點頭。阿麗雅說的完全正確,隻除了一點點,但這一點點除了孟玨,任何人都不能真正明白。
    劉弗陵宣布:“這場比試,羌族王子獲勝。朕謝過王子的刀下留情。 ”
    孟玨淡淡對克爾嗒嗒拱了下手,就轉身下了賽台。
    太醫忙迎上來,幫他止血裹傷。
    克爾嗒嗒嘴唇動了動,卻是什麽話都不能說,沒有任何喜悅之色地跳下賽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劉病已看看臉色煞白、神情恍惚的雲歌,再看看麵無表情望著這邊的劉弗陵,歎了口氣,“雲歌,你還能不能比試?若不能……”
    雲歌深吸了口氣,打起精神,笑說:“怎麽不能?現在要全靠我了!若沒有我,看你們怎麽辦?”
    劉病已苦笑,本以為穩贏的局麵居然出了差錯。
    “雲歌,千萬不要勉強!”
    雲歌笑點點頭,行雲流水般地飄到台前,單足點地的同時,手在台麵借力,身子躍起,若仙鶴輕翔,飄然落在台上。
    阿麗雅看到雲歌上台的姿勢,微點了下頭。雲歌的動作十分漂亮利落,顯然受過高手指點,看來是一個值得一鬥的人。
    不過,阿麗雅若知道真相是……
    雲歌學得最好的武功就是騰挪閃躍的輕身功夫,而輕身功夫中學得最好的又隻是上樹翻牆。並且剛才那一個上台姿勢,看似隨意,其實是雲歌坐在台下,從目測,到估計,又把父母、兄長、朋友,所有人教過她的東西,全部在腦海中過了一遍,精心挑選了一個最具“表現魅力”的姿態。
    估計阿麗雅若知道了這些,以她的驕傲,隻怕會立即要求劉弗陵換人,找個值得一鬥的人給她。
    阿麗雅輕輕一揮鞭子,手中的馬鞭“啪”一聲響。
    “這就是我的兵器。你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