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與君世世為兄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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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見過他,但我知道他。那時候我還是一截木頭,隻能聽到外界的聲音,我聽著雲澤一點點長大,又聽著他……他死了。我在大殿下懷裏,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到他的難過,就很想安慰他,可是我一動都不能動,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後來、後來……我一著急,有一天突然就變成人了,當時大殿下正在睡覺,我突然出現在他的榻上,還把大殿下給嚇了一跳,嚇得大殿下直接從榻上跳到了地上,臉色都青了,大殿下膽子可真小……”朱萸說著哈哈笑起來。
    若水族的祖先是神木若木,對木妖化人還比較了解,昌仆遲疑著問:“你當時是不是沒有衣服?”
    “衣服?哦……後來殿下把自己的衣服借給我穿了。”
    昌仆看朱萸一派天真,那句“大哥可不是因為害怕才跳下榻”終是沒有出口,想到一貫冷酷的大哥竟然也會“被嚇得跳起來”,嘴角忍不住透出一絲笑意,笑意還未全散開,已全變成了心酸,“那你後來就一直跟著大哥了?”
    朱萸癟著嘴,沮喪起來,“唉!我雖然能說、能動了,卻笨得要死,殿下很是厭煩,幾次都要把我轟走。”
    “那你怎麽能留下的呢?大哥一旦做了決定可很難改變。”
    “我不知道,那時我靈力不穩,隻要一緊張就會變回木頭,每次他一趕我走,我就會變回木頭。殿下氣得警告我,如果我再敢變回木頭,就一把火燒了我,我很想聽他的話,不惹他生氣,不變木頭,所以我就很努力很努力,隻有一半身子變回了木頭,沒想到殿下更生氣了,說我還不如全變成木頭……”
    阿珩聽到她們的交談,不知不覺中走到了窗戶旁,側耳聆聽,隻盼著朱萸再多說一些,她的大哥,一直守護在她身後的大哥,她卻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
    那麽漫長的幾百年啊,她急急忙忙地好奇著外麵的世界,為什麽從來沒有關心一下身邊的大哥呢?是不是因為親情得來的太容易,她才從沒有想過會失去?為什麽隻有在失去後,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愛大哥呢?
    自冰月自盡後,諾奈就終日抱著酒壇子,昏醉不醒。
    神農王榆襄慘死的消息傳到高辛,驚醒了宿醉的諾奈。他連夜趕往神農,可到了神農山下,到處戒嚴,他又不方便表明身份求見雲桑,正無計可施時,忽然想起當年自己私下約見赤宸,赤宸讓他在草凹嶺等候,後來他才知道草凹嶺被前代神農王列為禁地,不允許任何人靠近,所以也沒有侍衛守護。
    諾奈琢磨著也許能從草凹嶺找到一條通往小月頂的小路,於是悄悄潛入了草凹嶺。
    山崖頂端的茅屋仍在,隱隱透出一點亮光。諾奈心中一喜,快步上前,從窗戶外看進去,隻見沐槿身披麻衣,手中舉著一顆東海夜明珠,一邊走動,一邊仔細凝視著屋子裏的每個角落,手從榻上、案上輕輕撫過,頰上淚痕斑斑,眼中柔情無限。
    沐槿坐到榻上,拿起一件赤宸的舊衣,貼在臉旁,忍不住失聲痛哭,“赤宸,你究竟是死是生?為什麽我派人找遍了大荒都找不到你的下落?即使你真死了,也讓我再看一眼你的屍骨啊。”
    諾奈心下淒涼,根據他聽聞的消息,神農、軒轅,甚至高辛都在尋找赤宸,找到現在都沒有任何消息。赤宸隻怕已死,他冰冷的屍骨可能感知沐槿臉上滾燙的淚?
    諾奈在外麵站了半晌,沐槿一直捧著赤宸的衣服低聲哭泣。他輕輕敲了下窗戶,“死者已矣,生者節哀。”
    沐槿霍然抬頭,見是他,柳眉倒豎,“你個負心賊還敢來神農山?我這就殺了你為雲桑姐姐出口惡氣!”一道七彩霞練飛出窗戶,纏到諾奈脖子上,諾奈不言不動,臉色漸漸發青。
    眼見著諾奈就要昏死,沐槿手一揚,霞練飛回,惱恨地問:“為什麽不還手?難道你真是跑來送死的?那你也應該去雲桑姐姐麵前求死,你辜負的是雲桑,不是我!”
    諾奈行禮,“求王姬設法讓我見雲桑一麵,不管生死,都聽憑雲桑處置。”
    “你早幹嗎去了?你以為雲桑姐姐如今還有精力理會你嗎?”
    諾奈默不作聲,眼神卻是說不出的哀傷,綿綿不絕,比起出聲請求,更有一種難言的力量。
    沐槿狠狠瞪了諾奈一眼,“我帶你走一趟吧。”雲桑在她麵前一直是最堅強的大姐,從不表露絲毫軟弱,可她知道雲桑心裏很苦,也許這個負心漢能給雲桑一點點慰藉。
    小月頂上,夜來風疾,吹得林木發出嗚嗚咽咽的蕭索悲鳴。
    毛竹屋內,幾截正在開花的影木[1]掛在屋梁上,每朵花都發出幽幽寒光,猶如漫天繁星,照亮著屋子。屋子中央擺著一具棺材,棺內躺著一個身著帝王華服的屍體,卻沒有頭顱。
    雲桑頭戴荊釵,穿著麻衣,跪坐在席子上,在影木的寒光下雕刻著一塊建木,五官已經略具形狀,看上去很像榆襄。
    她聽到腳步聲,停止了雕琢,看向門外。
    沐槿領著一個男子悄悄過來,男子身材幹瘦,神情哀傷,卻難掩五官的清逸,正是與雲桑曾有婚約的諾奈。
    沐槿對諾奈低聲說:“雲桑姐姐就在屋內,我在外麵守著,如果有人來,我就大聲說話,你趕緊躲避。”
    “多謝四王姬。”
    諾奈迎著雲桑的目光,走進了屋內,千言萬語湧到嘴邊,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雲桑對他的到來沒有絲毫意外,笑著點了點頭,“請坐。”
    諾奈跪坐了下來,雲桑凝視著榆襄的頭像,“你來得正好,眼睛和鼻子這裏我總是雕不好,你的手藝冠絕天下,能幫我一下嗎?”
    諾奈接過刀子,想要雕刻,卻發現因為終日酗酒,手竟然不再穩如磐石,不受控製地輕輕顫抖。越是緊張,越是想要做好,越是抖個不停。
    諾奈正又羞又愧,雲桑握住了他的手,不知道是她源源不斷傳來的靈力,還是她手掌間的溫柔堅定,他的手漸漸地不再顫抖,兩個人一起把最難雕刻的眼睛和鼻子雕刻得栩栩如生,就好似榆襄複生,真的凝視著他們。
    諾奈看向雲桑,滿麵愧疚,“雲桑……”
    “不要再酗酒了。”雲桑溫柔地看著他,眼睛內沒有一絲責怪,有的隻是理解和寬容。
    諾奈鼻子發澀,“好!”
    雲桑微微而笑,“你的心意我已明白,神農如今的形勢,不方便留客,你回去吧!”
    “你呢?你怎麽辦?”
    “我?我是神農的長王姬,神農國在哪裏,我就在哪裏。”雲桑的肩膀很瘦弱,語氣卻異常的平穩堅定。
    諾奈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跟我走!還記得凹凸館裏的水影嗎?我不做諾奈,你不做雲桑,我們不要身份、不要地位,什麽都不要,就做我們自己!天下之大,總有一塊隻屬於我們自己的地方!”
    雲桑凝視著諾奈,眼中漸漸有了蒙蒙淚光,半晌後,說道:“聽說冰月懸屍自盡在城樓的消息後,我知道,你作為高辛羲和部的大將軍諾奈,不可能再娶我這個異族的王姬了!可是,我以為那個設計出了水凹石凸的男兒會明白一切,能看見本心,遲早會來找我。我等著他,日日夜夜地等著他,一直等著他來找我,來告訴我,‘諾奈不能娶雲桑了,但我來了,你願意放棄一切,背負罵名,跟我私奔嗎?’我會緊緊抓住他的手,告訴他,‘讓諾奈和雲桑被世人咒罵唾棄去吧!’跟隨著他去海角天涯。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等得我眼裏和心裏都長滿了荒草,你卻一直沒有來!”
    諾奈神色淒傷,他害怕一睜眼就看見冰月的屍體,害怕看見雲桑的淚眼,所以他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地沉睡在酒壇子中,嫌一般的酒不夠迷醉,甚至特意搜尋玉紅草[2]酒,來麻醉自己。直到榆襄的死訊傳來,他才猛然驚醒。
    他緊緊握著雲桑的手,“雲桑,我現在來了!”
    雲桑慢慢地抽出了手,凝視著榆襄的頭像,一行珠淚從她的睫毛墜落,沿著臉頰緩緩滑下,“你來遲了!”
    諾奈淒惘的神情中透出幾分堅定,“我答應要為你再蓋一個凹凸館,隻要水未枯、石未爛,永遠都不會遲!”
    “我現在是神農的長王姬雲桑,神農百姓的依靠,我不可能跟一個背信棄義的高辛將軍走。”
    諾奈急切地說:“雲桑,你忘記你發的毒誓了嗎?不得再幹預朝政,否則屍骨無存!”
    雲桑含笑看向諾奈,卻不知道自己的眼角仍有清淚,迎著影木的寒光,猶如一顆顆珍珠,刺痛著諾奈的雙眸,“將軍回去吧,我還有很多事要料理。”
    諾奈凝視著雲桑——這個他又敬又愛的女子,他的目光仍舊眷戀地不肯移開,可他的心一清二楚,他再不可能擁有她,他的確來晚了!
    “雲桑,你不能……”
    “請放心,我會保重自己,神農山上有我的父母弟妹,神農山下有我的子民,我不敢不保重自己。”雲桑說完,再不看諾奈一眼,凝視著榆襄的頭像,揚聲叫道:“沐槿,護送將軍下山。”
    沐槿大步走來,直接拽起了諾奈,連推帶拉地把他弄出了屋子,對他道:“王姬是什麽性子,將軍應該一清二楚,隻要你伸出手,她就能放棄一起,跟隨你去天涯海角。可是,她等了你無數個日日夜夜,你卻懦弱地躲在酒壇子裏,等得王姬心如死灰,你配不上雲桑姐姐!如今……”沐槿眼中有了淚花,“你若真關心王姬,就永不要再來打擾她!”
    諾奈搖搖晃晃地走下神農山,漆黑夜色中,聽到琴聲徐徐而起:魂兮、魂兮,歸來!
    淒涼哀婉的琴音是雲桑在為弟弟引路,希望失去了頭顱的弟弟能循著琴音找到自己的家,讓心安歇。
    諾奈恍恍惚惚地飛向高辛,卻不知道再有誰肯為他彈奏一曲,指明他心所能安歇的方向。
    回到府邸,諾奈走進屋中,看著已經落滿灰塵的梧桐琴,這是他為雲桑做的琴。
    朝朝暮暮、晨晨昏昏,雲桑曾無數次為他撫琴,似乎房間內仍有她的歡聲笑語,廊下仍有她的衣香鬢影。
    諾奈的手輕輕撥過琴弦,斷斷續續的清響,哀傷不成曲調。
    幾個侍者低著頭走進來,手中捧著酒壺,諾奈嗅到酒香,隨手拿起,剛湊到嘴邊,突然想起雲桑的話,立即用力把酒瓶扔向窗外。
    侍者們嚇得全跪在地上,諾奈跌跌撞撞地把所有侍者手中的酒壇都砸向窗外,“把府裏的酒全部砸了,全部砸了!”
    侍者們連滾帶爬地往外逃,少昊走進屋子,看到滿地砸碎的酒壇,“你終於醒了。”
    諾奈垂頭而坐,“可是已經遲了!”
    少昊坐到他對麵,看著諾奈的手指摩挲著梧桐琴上的兩行小字——雲映凹晶池,桑綠凸碧山。暗藏了“雲桑”的名字,又描繪了他們初次相逢的場景,還用雲映池、桑綠山表達了他對雲桑的情意。
    少昊一聲長歎,“曾讓我驚歎才華品性的諾奈哪裏去了?”
    諾奈無動於衷,有口無心地說:“諾奈辜負了殿下的期望。”
    “你那麽聰穎,難道沒有想過為什麽軒轅王能那麽容易暗殺了榆襄?”
    這句話終於吸引了諾奈的注意,他看向少昊,邊思索邊說:“軒轅王親手殺了榆襄,可以大振軒轅的士氣,瓦解神農的鬥誌,可除非清楚知道榆襄身在何處,身邊的侍衛力量,否則不值得親自冒險去殺榆襄。”
    “軒轅王的性子謹慎小心,一旦行動,務求一擊必中,隻怕連榆襄禦駕親征都是軒轅王一手策劃,就是為了暗殺榆襄。”
    諾奈的神色漸漸凝重,“神農國內有身居高位的內奸!”
    少昊點點頭,諾奈眼中有了擔憂,雲桑可知道?
    “諾奈,我有一事想要托付給你,此事既有利於神農,也有利於高辛。”
    “臣愚鈍,想不到何事既有利於神農,也有利於高辛。”
    “我本來認為憑神農的雄厚國力,軒轅王和神農的戰爭要持續很多年,我有時間改革整飭高辛。即使最終軒轅王攻打下神農,也要損兵折將,元氣大傷,我就可以從容應付軒轅王。可沒想到軒轅王裏應外合,出此奇計,竟然一舉瓦解了神農。軒轅王若順利滅了神農,下一個就是我們高辛,到那時,哀鴻遍野,我和宴龍、中容之間,高辛四部的爭鬥都會顯得可笑荒謬。”
    諾奈神情肅穆,眼中透出堅毅,“陛下不是榆襄,我們這些將士絕不會讓軒轅大軍踏進高辛!”
    那個鐵骨錚錚的男兒又回來了!少昊微笑著點點頭,“我需要時間,鞏固王位,改革高辛,訓練軍隊!”
    “怎麽才能贏得時間?”
    “隻要軒轅王一日不能征服神農,高辛就安全一日。”
    諾奈心中漸漸明白,“高辛是軒轅的盟國,表麵上當然不能幫助神農,但是暗中卻可以幫助神農,神農的戰鬥力越強,對軒轅王的殺傷力越大,對高辛就越有利。”
    “對!這就是我說的既有利於神農,也有利於高辛的事情。”
    諾奈知道少昊城府很深,這番話必有深意,他默默沉思了一瞬,跪在少昊麵前,“不管陛下想要我做什麽,我都願意!”
    少昊說:“以你的出身,這件事情本不該交給你,可有勇氣的少機變,有機變的少忠誠,有忠誠的少才能,思來想去隻有你合適,隻是需要你犧牲良多。”
    諾奈說:“陛下知道我對雲桑的情意,如果不是因為我是高辛的將軍,陛下又對我恩重如山,我真想變成神農的將軍,立即到戰場上去為雲桑殺退軒轅。如今難得有一個機會,既能成全我對雲桑的私情,又能盡我對國家的大義,不管什麽犧牲我都心甘情願。”
    “這件事情隻能秘密進行,隻有你知我知,縱使你能幫到雲桑,她也不會知道你是諾奈。”
    諾奈淒涼地笑了笑,“我明白,我的身份如果泄露,既是害了雲桑,也是害了高辛。”
    “不管犧牲什麽,你都願意?”
    “縱死不悔!”
    “那好,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繼續酗酒,不分晨昏地大醉。第二件事……”少昊拿起了梧桐琴,“我要你在冰月懸屍的城樓下發酒瘋,當眾砸了這琴。”
    諾奈愣住,看著琴,半晌不語。
    少昊冷冷地問:“你若酗酒砸琴,就會毀了雲桑對你的最後一點情意,也就是讓她徹底遺忘你。這樣的犧牲你也願意嗎?”
    諾奈重重磕頭,“臣願意。”
    注釋:
    [1]影木,《拾遺記》中記載的植物,白天一葉百影,晚上花朵可以發光,猶如星星。
    [2]玉紅草,《屍子》中記載的植物,人食用後,要醉三百年,“昆侖之墟,玉紅之草生焉,實其一實而醉,臥三百歲而後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