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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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仆說道:“自從我父親跪在軒轅王腳下,把最古老的若木花雙手捧給軒轅王,選擇了歸順軒轅國時,我們就是軒轅的子民,也就是軒轅九王子的子民,可他卻為了一己私仇背叛了自己的子民。作為若水的族長,為了六千族民的亡靈,六千女人的哭泣,我不能原諒他,若原諒了他,我無顏回若水!作為仲意的妻子,他殺我夫婿,我更不能饒恕他!”說話聲中,昌仆突然拔出早已藏在袖中的匕首,飛身躍起,拚盡全力,刺向夷澎。少昊鑄造的兵器真正發揮出了它可怕的威力,人器合一,氣勢如虹,無堅不摧。
    夷澎早已習慣王族內隱藏在黑暗中的鉤心鬥角,怎麽都沒有想到昌仆竟然敢當眾殺他,踉踉蹌蹌地後退,匆匆忙忙地布置結界,卻擋不住昌仆早有預謀、不顧生死的全力一擊。昌仆勢如破竹,所有的阻擋都被衝破。
    夷澎眼前隻有一道疾馳的彩光,距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絢爛,他怎麽躲都躲不開,虹光在他眼前爆開,飛向他的心口,他的瞳孔驟然收縮,再無從躲避,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整個世界都消失,耳邊死一般的寂靜。
    夷澎以為死亡會很痛苦,卻沒有感受到心髒被擊碎的疼痛。他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心口,什麽都沒摸到。
    在夷澎的感覺中十分漫長,可實際昌仆的兔起鶻落、閃電一擊,隻是短短一瞬。軒轅王嗬斥侍衛的聲音此時才傳來,夷澎睜開眼睛,還未來得及看清楚,一個身體軟軟地倒向他,他下意識地接住,是他的母親,胸口噴湧的鮮血浸透了他的雙手。
    昌仆沒想到彤魚氏會飛撲上來,用自己的身體擋下了她的擊殺,此時再想刺殺夷澎已經來不及,侍衛們已經團團把她包圍住。
    以生命為代價綻放的鮮血之花色彩奪目,繽紛絢爛,可是夷澎眼中的世界驟然變成了隻有黑白二色,淒冷絕望。
    “娘,娘!”夷澎撕心裂肺地吼叫。
    他抱著母親,用力去按傷口,想要堵住鮮血,卻隻感受到母親迅速冰冷的身體。
    母親已經氣絕,可她在微笑,利刃刺破心髒肯定很痛,但是她知道兒子沒有被傷害到,那麽即使再有百倍的碎心之痛她也甘之若醴。
    “娘!”夷澎哀號,叫聲如狼。
    有很多侍衛衝上來,似乎想幫他,可他憤怒地推開了他們。
    滾開,都滾開!
    軒轅王走了過來,顫抖著雙手想抱他的母親,他一掌打到軒轅王的身上,“不許碰我娘!你也滾開!你這個忘恩負義的薄幸男人不配碰她!”
    就在幾天前,母親為了替他求情,還在卑微地對軒轅王下跪哀哭。
    軒轅王對母親怒吼,說什麽僅剩的舊情也已經被她的瘋狂和狠毒消磨幹淨,母親拖著軒轅王的衣袍哀哀哭泣,他卻重重踢開了母親,揚長而去。
    夷澎抱著彤魚氏,又是大哭又是大叫,好似瘋了一樣,“娘,娘,你醒醒,你還沒看到朝雲殿的那個女人死,你不是說絕不會放過她嗎?你睜開眼睛,我一定幫你殺了他們,把他們都殺了,一個都不留,我一定會替兩個哥哥報仇……”
    他抱著母親,跌跌撞撞地向山林深處跑去。
    沒有人想到葬禮上竟然發生如此巨變,還牽涉到王室隱秘,嚇得紛紛跪下,連大氣都不敢出。
    軒轅王臉色鐵青地下令:“把所有若水人都拘禁起來,昌仆關入天牢,由秋官司寇親自審理,按照律令處置。”
    昌仆對她的侍從們說:“丟掉兵器,不要反抗。”
    她抱起瑲玹,對他喃喃低語:“好孩子,娘很想能看著你長大,可娘不能,娘太思念你爹爹了,也許你會恨娘,可等你有一日碰到生死相許的心愛女人就會明白了。”她取下鬢邊的若木花,把它放到瑲玹手裏,“等你碰到她,就把這個送給她,帶著她到我和你爹墓前。”
    瑲玹似已感覺到不祥,放聲大哭:“娘,娘!”
    昌仆緊緊摟著他,邊親邊說:“以後要聽姑姑的話,你姑姑會照顧你,娘就自私地去找你爹爹了。兒子,即使恨娘,你也一定要好好長大,成婚生子,生一大群孩子,你爹爹一定很開心……”
    阿珩知道軒轅王絕不會姑息昌仆當眾刺殺的行為,不僅僅是因為她殺死了軒轅國的王妃,更因為如果原諒一次,就等於在告訴所有人都可以目無法紀,隨意行刺。
    如今之計,隻能先遵令入獄,再試圖化解,看來昌仆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下令讓她的侍衛立即放下了兵器。
    阿珩剛鬆了一口氣,卻看到昌仆抱著瑲玹,喃喃低語,不知道在說什麽,姿勢十分留戀瑲玹,眼睛卻是一直望著仲意的墓穴,邊笑邊哭,笑得幸福甜蜜,哭得悲傷哀絕。
    阿珩全身打了一個寒戰,立即衝上前,“嫂子,千萬別做傻事!”
    焦急地伸出雙手,想要拉住她。
    昌仆把瑲玹放到阿珩手裏,“小妹,對不起你了,要你擔待起一切,幫我照顧瑲玹。”
    瑲玹就在手邊,阿珩隻能下意識地抱住孩子,昌仆冰涼的手指從她指間滑過,“你四哥要我告訴你,他不怪赤宸了。”
    阿珩一愣,電光石火間,昌仆反手把匕首插入了自己心口。
    去拘捕昌仆的侍衛們失聲驚叫,不知所措地呆住。
    阿珩半張著嘴,喉嚨裏嗚嗚地響著,她用力把瑲玹的頭按向自己懷裏,不讓瑲玹看,身子簌簌狂抖,連著瑲玹也在不停地抖動。
    瑲玹大叫“娘,娘”,猛地在阿珩的手上重重咬了一口,趁機迅速地回頭,看到母親胸口插著一把匕首,身子搖搖晃晃地走向父親的墓穴。母親的裙衫都被鮮血染紅,顏色鮮亮,好似他在大伯和大伯母婚禮上看到的鮮紅嫁衣。
    昌仆踩著淋漓的鮮血,一步又一步,終於走到了仲意的墓穴邊,她凝視著阿珩,慢慢地拔出了匕首,似乎想把匕首遞給阿珩,卻再沒有了力氣,手無力地垂下,匕首哐當一聲,掉在地上,隻是微弱一聲,卻震得所有人都心驚肉跳。
    阿珩淚如雨下,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嫂子,你放心去吧!告訴哥哥,我一定不會讓任何人傷到瑲玹!”
    昌仆嫣然一笑,身子向下倒去,跌入了漆黑的墓穴。
    瑲玹撕心裂肺地哭叫:“娘,娘,不要丟下我!”驟然迸發的巨大力量竟然推開了阿珩。
    他跌跌撞撞地跑向墳墓,“娘,爹,不要丟下我!”
    非常奇詭,也許是昌仆的靈力潰散引發了周圍環境的變化,墓穴居然開始自動合攏。
    四周的土地迅速隆起,慢慢合攏,長成了一個倒扣的大碗,瑲玹被擋在墳塋外麵。
    在墳塋之上,昌仆落下的斑斑血痕中,長出了無數不知名的花。
    一枝雙花,並蒂而生,彼此依偎,迎風而開,不一會兒,整個墳塚都被紅色的花覆蓋。風過處,千百朵花兒隨風而舞,竟好似能聽到隱隱約約的陣陣笑聲。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隻有瑲玹狠命捶打墳塋,哭叫著:“娘,娘,娘……”
    阿珩撿起浸滿了昌仆鮮血的匕首,直挺挺地跪倒在哥哥和嫂嫂的墓前,麵色慘白,神情死寂,猶如一個沒有了魂靈的木偶。
    軒轅王靜坐在指月殿內,滿麵憔悴疲憊,連著舉行三次葬禮,兒子、兒媳、妻子,即使堅強如他也禁受不住。
    也許因為一切發生得太快,此刻他仍然在恍惚,彤魚真的離開了嗎?
    從初相識的兩小無猜到後來的彼此猜忌,雖然她日日就在榻邊,可他卻覺得她日漸陌生,不再是那個躲在高粱地裏用梨子擲他的女孩。幾千年的愛恨糾纏,每一次他的容忍,隻是因為他記著那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在荒草叢生的山頂,他從男孩變成了男人,她也從女孩變成了女人,她縮在他懷裏瑟瑟發抖,也不知道是被山風吹得冷,還是緊張懼怕。他在她耳畔許諾:“我會蓋一座大大的屋子來迎娶你。”她呸一聲,“誰稀罕?前幾日去和我父親求親的蒙覃早就有了大大的屋子。”他笑指著天上的月亮說:“我蓋的屋子能看見最美麗的月亮,就像今夜一樣,我們可以日日像今晚一樣看月亮。”
    她臉埋在他懷裏偷偷笑了,身子不再抖,含糊地嘟囔:“我才不要看月亮,我隻想看一個指著月亮的傻子!”
    當年的他和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幾千年後,他會在為她建造的指月殿內,怒對她說舊日情分盡絕,此後她若敢再碰朝雲殿的人一下,他必把她挫骨揚灰。
    他踢開了哀哀哭泣的她,決定徹底離開,沒想到她比他更徹底地離開了。
    軒轅王推開了窗戶,窗外一輪月如鉤。他半倚著榻,靜靜地望著月亮。
    這個殿是為了彤魚而建,可千年來,他從沒有和彤魚一起並肩看過月亮,他已不是他,她亦不是她,早已沒了並肩而坐的意義。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卻總喜歡在累了一天後,躺在這裏,看一會兒月亮,朦朧的月光下,有年少飛揚的他,還有一個能印證他年少飛揚的女子。可也許年代太久遠了,他已經分不清到底想起的女子是誰,是躲在他懷裏瑟瑟發抖的嬌弱女子,還是那個踏著月光走到他麵前的驕傲女子,或者都不是。
    軒轅王靠著玉枕,似睡非睡,不知道過了多久,有醫師來求見。
    “這麽晚了本不該來驚擾陛下休息,可陛下吩咐過,不管什麽時候都要立即稟報王後娘娘的病情。”
    軒轅王和顏悅色又不失威嚴地說:“你做得很對。”
    “四王子妃自盡的消息傳到朝雲殿,聽服侍王後娘娘的宮女們說王後當即昏厥,她們忙傳召臣,臣到時,王後已經蘇醒,她不顧臣等的勸阻,命令宮人把事情交代清楚。王後聽到彤魚娘娘為救九殿下,心口中刀,當即死亡,情緒激動,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她又開始哭,邊哭邊咳,咳出了血。宮女們跪了一地,求的求,勸的勸,王後卻一直情緒難以平複,也不肯讓臣給她看病,幸虧此時王姬回來了,她領著瑲玹王子和玖瑤王姬跪在王後榻前,不停磕頭,王後才不再拒絕臣等為她診治病情。”
    “王後的病如何?”
    “鬱氣在胸,經年不散,心脈已損,自瑲玹小王子出生後,王後的病本來在好轉,不過這幾日連受刺激,病勢突然失去了控製,靈氣全亂,如今連用藥都不敢,隻是吃了些安神的藥。”
    “究竟什麽意思?”
    醫師遲疑了下,重重磕頭,低聲說:“沉屙難返,回天無術,隻是遲早了。臣沒敢和王後說實話,隻說一時悲痛攻心,放寬心靜養就好。”
    軒轅王吃驚地愣了一愣,下意識地望向了窗外。
    醫師緊張地等了半晌,都沒有等到軒轅王的回複。他悄悄側了側頭,覷見軒轅王看著窗外,從他的角度,看不清軒轅王的神情,窗外的景致倒一清二楚。月兒彎彎,猶如一枚玉鉤斜吊在窗下。
    軒轅王一直不出聲,醫師也不敢吭聲。
    醫師跪得腿都開始發麻,軒轅王才驀然回神看到他,詫異地問:“你怎麽還在這裏?”
    醫師壓根兒不敢分辯,匆匆磕了個頭,“臣告退。”迅速退出了大殿。
    月過中天,萬籟俱靜。
    朱萸守著纈祖,靠在榻邊,腦袋一頓一頓地打瞌睡。雲桑帶著瑲玹和玖瑤已經安歇。阿珩猶在不停地搗藥,卻是搗完又扔,扔完又搗,眼內全是痛楚焦灼。
    少昊乘夜而至朝雲峰,先去悄悄探望了纈祖,再依照朱萸的指點,到庭院後來找阿珩。他輕聲叫阿珩,阿珩卻充耳不聞,從他身邊徑直走過,就好似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
    少昊坐到一旁的石階上,默默地看著阿珩走來走去。
    朱萸告訴他醫師說沒什麽大礙,可宮廷醫師遇到重病就不敢說真話的那一套他比誰都清楚,探視過纈祖的身子,再看到阿珩的樣子,他已經明白纈祖隻怕是不行了。
    戰況如他所願,軒轅和神農兩敗俱傷,可他沒有一絲高興。
    每一次阿珩伸手去拿東西,他看到她沒有了小指的手掌,心就會痛得驟然一縮,好似是他的手指被斬斷。
    點點螢火蟲在草地上飛舞,閃閃爍爍,好似無數個小小的星光,他隨手抓了一隻螢火蟲,兜在手間,猶如一盞小燈,好多事情都在閃爍的光亮中浮現。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仲意時,仲意害羞地半躲在青陽身後,含含糊糊地叫“少昊哥哥”;他、青陽、雲澤喝酒時,仲意安靜地坐在一旁,兩隻眼睛發亮地看著他們;小小的仲意握著劍,他握著仲意的手,教給了仲意第一招劍法,青陽在一旁鼓掌喝彩,仲意也笑著說“謝謝少昊哥哥”;雲澤亡故後,青陽被囚禁於流沙中,仲意跑來找他,哭著叫,“少昊哥哥,你快去看看大哥,大哥要死了。”
    也記得第一次見阿珩,她滿身鮮血,無助地躺在祭台上,他抱起她,心中有很微妙的感覺,這個女子就是他的新娘嗎?竟然在後怕自己差點晚到一步。
    從玉山回朝雲峰,阿珩和他星夜暢談,她裝作很自然地聊著天,可每次飲酒時都會臉紅,也許因為知道那一分嬌羞是為他綻放,他竟然不敢多看。
    承華殿內,他與她攜手共遊,彈琴聽琴,種花賞花,釀酒飲酒,本意隻是為了做給別人看。可是,那琴聲,因為有她的傾聽,才格外愉悅心神;那園中的花,因為有她攜手同看,才格外嬌豔;那些他釀造的美酒,因為有她共飲同醉,才分外醇厚。她的一笑一顰,一舉一動,都鮮活生動,讓冰冷的宮殿變得像一個家,他真真切切地因為她而歡喜而大笑,那些朝夕相伴的時光並不是假的。
    虞淵內,在吞噬一切的黑暗中,他閉目等死,阿珩為了他去而複返,她從沒有對他許過任何諾言,卻已經做到了不離不棄。那一次,他身在漆黑中,卻感受到了光亮,可這一次,他攏著光亮,感受到的卻是無邊的黑暗。
    “阿珩!”
    他抓住了從身畔飄過的青色裙衫,想解釋,想挽回,可他自己都不知道該說什麽。解釋說他絕沒有想讓仲意死,還是解釋說他絕沒有想到仲意會那麽固執,明明知道了消息,可以提前離開,竟然不肯偷生,昌仆又會如此剛烈,竟然不肯獨生。
    “放開!”
    阿珩用力拽裙子,少昊一聲不發,卻無論怎樣都不肯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