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曾因國難披金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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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宸淡淡道:“兩種回法,一種是‘若我忘不掉你的影,我便剜去我的眼;若我忘不掉你的人,我便挖掉我的心’;另一種……”
    赤宸遲遲未作聲,一直望著千帳燈亮的地方。
    風蕭蕭,雨瀟瀟,天地愴然,山河寂寞,風伯隻覺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金戈鐵馬幾百年,忽然生了倦意。等這場仗打完,不管輸贏,他都應該找個女人,好好過日子了。
    淒風苦雨中,忽然間,不知道從哪裏,有隱約的歌聲傳來。
    山中有棵樹喲樹邊有株藤喲藤纏樹來樹纏藤喲藤生樹死纏到死藤死樹生死也纏死死生生兩相伴生生死死兩相纏喲風伯豎著耳朵聽了半晌,隻聽到了無數個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感覺不大吉利,赤宸卻綻顏而笑,拍了拍風伯的肩膀,“回去叫大家一起喝酒。”心情竟似大好。
    風伯沒有明白,可他知道赤宸已經等到了想要的答案。風伯邊走邊回頭望去——山河憔悴,風雨淒迷,霧嵐如晦,營帳千燈。
    這樣的亂世,哪裏有淨土?哪裏能安穩?
    可身處亂世,能有一人靈犀相通,生死相隨,即便他日馬革裹屍,醉臥沙場,這一生大概也了無遺憾了。
    斷斷續續,軒轅和神農又交戰了好幾次,互有死傷,不分勝負。
    赤宸詭計多端,強強弱弱,假假真真地誘敵殺敵,他的計策在別人眼中堪稱絕妙之策,卻總會被阿珩一眼看破。但是,阿珩也拿赤宸沒有辦法,不管她做什麽,赤宸總能見微知著,立即反應過來。
    他們倆就像是天底下最熟悉的對手,閉著眼睛都知道對方的招數。打到後來,不僅僅他們,就連旁觀的將士也都明白了,不可能靠任何計策贏得這場戰爭,他們隻能憑借實力,用一場真正的戰役決出勝負,這樣的戰役會很慘烈,即使勝利了,也是慘勝。
    沉重壓在了每個人的心頭,連總是笑嘻嘻的風伯都麵色沉重,赤宸卻依舊意態閑散,眉眼中帶著一種什麽都不在乎的不羈狂野。
    風伯完全不能明白,在他看來,赤宸才應該是最悲傷的那個人。
    經過幾個月的勘察,應龍興奮地告訴軒轅妭,冀州荒野上雖然沒有地麵河,地下的暗河卻不少,他有一個絕妙的計劃,隻是還需要找一些善於控製水靈的神族幫忙。
    軒轅妭說:“你繼續準備,我來幫你找善於馭水的神族。”
    她給軒轅王寫信,請他讓少昊派兵。
    高辛多水,不少神族善於控水,少昊向軒轅王承諾過和軒轅共同對抗赤宸,以此換取軒轅王不幫助在西南自立為王的中容。如今就是少昊兌現承諾時。
    幾日後,軒轅妭和應龍正在帳內議事,侍衛帶著一個人挑簾而入,來者一身白衣,正是高辛王族的打扮。軒轅妭微微皺了下眉頭,少昊竟然隻派了一個人來?應龍也失望地歎氣,他從來者身上感覺不到強大的靈力。
    那人對軒轅妭說:“在下子臣,奉陛下之命而來,有話單獨和王姬說。”
    軒轅妭淡淡說:“你來此是為了幫助應龍將軍,凡事聽他調遣。”
    子臣似乎無聲地歎了口氣,容貌發生了變化,五官端雅,眉目卻異常冷肅,隨意一站,已是器宇天成、不怒自威。
    竟然是高辛國君少昊!
    應龍驚得立即站了起來,手忙腳亂地行禮。
    少昊問應龍:“將軍覺得我可以幫上忙嗎?”
    應龍激動地連連點頭,大荒封洪江為水神,可在應龍眼中,少昊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馭水之神,隻不過少昊在其他方麵的名頭都太響,世人反倒忽略了少昊修的也是水靈。
    軒轅妭盯著少昊,“你國內的事情不要緊嗎?”
    “中容不是什麽大禍患,隻是不想自相殘殺,消耗兵力,讓軒轅王討了便宜,所以要花點時間收服他的軍隊。眼下赤宸才是大患,他若再贏了這場戰役,高辛危矣。”
    “多謝你肯親來幫忙,不過這是軒轅大軍,你雖是高辛國君,也要一切都聽從軍令。”
    “如我所說,我叫子臣,奉陛下之命前來聽從王姬調遣。”
    “應龍將軍會告訴你一切,你一切聽他號令。”軒轅妭起身就要走。
    “阿珩。”少昊伸手拉住阿珩。
    “末將突然想起還有點事情要辦。”應龍立即低著頭,大步跨出了營帳。
    “阿珩。”少昊什麽都說不出來,可又拽著阿珩不肯放。
    阿珩拿出了一方血字絹帕,“是你模仿我的字跡,請赤宸去洵山救我和四哥嗎?”
    少昊看到那些鮮血,下意識地看向阿珩的斷指,身子似乎微微顫了一顫。
    阿珩見他沒有否認,微微一笑,“謝謝你了。其實,我已經不怨恨你了,你畢竟不是我們的大哥,我求你救四哥本就是強人所難。”
    “我承諾過要好好照顧你和仲意,是我失信於青陽,你怨我、恨我都很應該。”
    阿珩輕歎了口氣,“我們年少時,都曾以為自己就是自己,隻要自己想,就什麽都能做到。後來卻發現我們都無法脫離自己的家族、出身。你是高辛少昊,你想救人卻不能救,我是軒轅妭,我不想殺人卻不得不殺。有些事情明明想做,卻不能做,有些事情明明不想做,卻不得不做。連我都如此,你是一國之君,不可做、不得不做的事情比我更多。”
    少昊一直渴盼著阿珩的諒解,可真到這一日,阿珩感同身受地明白了他的苦衷,他卻沒有一絲欣慰,反倒生出了更濃重的悲哀。
    青陽和他都曾試圖保護著阿珩,讓阿珩不要變成他們,可阿珩最終還是變成了他們。青陽如果還活著,看到阿珩身披鎧甲,手握利劍,號令千軍萬馬廝殺,不知道該有多心痛。
    他們護佑著天下,卻連自己最親近的人都護佑不了!
    “阿珩……”
    阿珩眉梢眼角透出了濃濃的疲憊,垂目看著少昊的手,“放手吧,我雖不恨你了,可你我之間也永不可能回到過去,正因為我已真正理解了你,所以,我一清二楚,我們永不可能是朋友,你就是高辛少昊,我就是軒轅妭!”
    少昊心底一片冰涼,全身無力,手慢慢地滑落。
    阿珩掀開簾子,飄然離去。
    深夜,除了戍營的士兵,眾人都在安睡。
    阿珩帶著阿獙勘查著地形,山坡上有幾座廢棄的民居,主人也許已經死於戰火,也許逃往了別處,田園一片荒蕪。阿珩走近了,看到庭院中的桃樹,一樹繁花開得分外妖嬈,種桃的人不知道哪裏去了,桃花卻依舊與春風共舞。
    原來不知不覺中,又是桃花盛開的季節,冀州離百黎不遠,想來百黎的桃花也應該開了,不知道是否依舊那麽絢爛。
    阿珩突然起意,對阿獙說:“我們去百黎。”
    整個寨子冷冷清清,偶爾看到幾個盛裝的少女,也沒有去參加桃花節,隻是呆呆地坐在自己的竹樓上。
    阿珩走進山穀,滿山滿坡開滿了桃花,山穀中卻沒有了唱歌的人。
    阿珩不解,那些少年、那些少女哪裏去了?他們不是應該圍在篝火邊用山歌來求歡嗎?
    忽而有歌聲傳來,阿珩聞聲而去。
    一更天,吹呀吹呀吹熄了油燈光妹妹子上床等呀等呀等情郎二更天,拉呀拉呀拉上了望月窗妹妹子空把眼兒眼兒眼兒望三更天,撕呀撕呀撕破了碧紗帳妹妹子脫得精呀精呀精光光四更天,聽呀聽呀聽見了門聲響妹妹子下樓迎呀迎呀迎情郎五更天,飄呀飄呀飄來了一陣風妹妹子等了一呀一呀一場空哥啊哥,盼你盼,打了大勝仗哥啊哥,盼你盼,平安轉回鄉……
    桃花樹下,唱歌的女子竟然是一個兩鬢斑白的婦人。女子看到阿珩,微笑道:“你是外鄉人吧,來看我們的桃花節嗎?過幾年再來,男人們都去打仗了,過幾年他們就回來了。”
    阿珩輕輕問:“你等了情郎多久了?”
    “十六年了。”
    阿珩默然,那些荒野的無名屍體,早已經被風雨蟲蟻銷蝕得白骨森森,卻仍舊是女兒心窩窩裏的愛郎。日日年年、年年日日,女兒等得兩鬢斑白,而那荒野的白骨卻任由風吹雨打,馬蹄踩踏。
    婦人看到阿珩憐憫的眼光,很大聲地說:“阿哥會回來的!阿哥會回來的……”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變成了喃喃低語,“戰爭會結束,一定會結束!神農和軒轅的戰爭一定快結束了,阿哥會回來……”
    阿珩心驚膽寒,這個世外桃源的淒涼冷清竟然是他們造成!對兩族的百姓而言,誰勝誰負也許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讓戰爭盡快結束,百姓可以安居樂業。
    她對婦人鄭重許諾:“是的,戰爭一定會結束。”
    阿珩穿過桃花林,走向後山,白色的祭台依舊安靜地佇立在桃林中。
    綠草茵茵,落英繽紛,阿珩沿著台階走上了祭台,地上厚厚一層落花。一個獸骨風鈴掉在地上,阿珩彎身撿起,把風鈴重新係到了簷下。
    她輕輕搖了一下風鈴,叮當叮當的悅耳聲音響起。
    玉山之上,寂寞的六十年,在叮叮當當中過了。
    明明已經動心,卻死不肯承認,把他留在赤宸寨,在叮叮當當中離去。
    住在了不遠處的德瓦寨,明明擔憂著他,卻不肯麵對自己的心……
    叮當叮當、叮當叮當……
    聲音依舊,時光卻已經是匆匆數百年。她依舊有年輕的容顏,可心已經蒼老疲憊。
    阿珩默默站了很久,準備離開,回身間,一切都突然停止。
    漫天落花,紛紛揚揚,赤宸一身泣血紅衣,站在祭台下的桃林中,靜靜地等著她,猶如一座亙古不變的山峰,過去如此,現今如此,以後亦如此。
    赤宸粲然一笑,向她伸出了手,阿珩不禁也笑了,奔下台階,如蝴蝶一般,輕盈地穿過繽紛花雨,朝赤宸奔去。
    兩手重重交握在一起,相視而笑。
    繁星滿天,落花成錦,都不抵他們這一笑,醉了春風,醉了山水。
    赤宸牽著阿珩的手,徐徐走過桃花林,走向他們的竹樓。
    小樓外的毛竹籬笆整整齊齊,紅色的薔薇、白色的山茶、藍色的牽牛、黃色的杜鵑……五顏六色開滿了籬笆牆。屋側的菜地搭著竹架子,葫蘆和絲瓜苗正攀緣而生。青石井台上,木桶橫倒,水從木桶傾出,打濕了井台下的地麵,幾隻山鳥,站在濕地裏,吸啄著水坑裏的水,見到來人也不怕,反倒昂著頭,咕咕地叫。
    掀開碧螺簾,走入屋內,到處都整整齊齊、幹幹淨淨。窗屜的天青紗猶如雨後的晴天,緋紅的桃花映於窗紗上,像是一幅工筆絹畫。
    阿珩看著赤宸,喉嚨發澀,這個家,他照顧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