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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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雋沉默,便是默認了。
宗主也不說話,負著手,走到祖師像前,抬頭看著珈羅真人微笑的麵容,輕輕歎了口氣。“我聽說,你那個徒弟修為突飛猛進,想必你背後出力不少吧。”
容雋本想說蘇漓天賦驚人,但轉念一想,她空有天賦卻無靈根,情況特殊,隻怕不宜被其它人知道,因此瞞了下來,順著宗主的意思,認下了這份“功勞”。
“你四歲那年,我帶你上蓬萊,至今十六年,除了修行,我從未見你對一個人上心,你那個徒弟,是叫蘇俏吧,我也見過,天資平平,相貌也不十分出眾,不知是哪裏入了你的眼?”宗主緩緩轉過身來,審視的目光落在容雋麵上。
容雋不是個善於說話的人,更加不會說謊,因此隻能垂下眼簾,避開宗主的審視。
見容雋這個態度,宗主隻能在心裏輕歎一聲:劫啊……
十六年前,他還未當上蓬萊宗主,與友人醫仙陸玄青行走大荒之時,人稱玄風道尊,他一襲黑衣,幾乎走遍了半個南大荒。他們二人行醫濟世,伏魔降妖,救了不少人,容雋是最後一個。
那時容雋還小,醒來後又昏昏沉沉了好幾個月,本就是半大的孩子不記事,更加一場重傷,他徹底失去了過去的記憶,而玄風道尊見他身世淒苦,便也沒有再和他提起那些往事,隻說自己在南大荒撿到了他,帶上山來,而容雋也不是個好奇心強的人,玄風道尊那麽說,他便也信了,從不追根問底,這讓玄風道尊鬆了口氣。
因為那些往事太過殘酷,讓他不知該如何說起。
玄風道尊初遇容雋的時候,他被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抱在懷裏,小臉蒼白,五官和抱著他的那名女子有七八分的相似,雖然不過三四歲的模樣,卻精致漂亮得讓人心疼。他坐在茶樓二樓沿街的座位上,忽然聽到一陣淒厲的女子哭聲遠遠傳來。
“不——不要——你不要賣了我兒子!他才四歲啊!你把他賣到那種地方是要了他的命啊!”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玄風道尊。
一個披散著長發的女子大半個身子拖在地上,緊緊將稚子護在懷裏,不肯鬆手。穿著書生服飾的瘦高青年猙獰著一張臉,兩隻手緊緊抓著女子的胳膊想把她的手掰開,把小孩從她懷裏搶出來,但是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女子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竟讓他掰不開他的胳膊,青年一氣之下,高高舉起手來,狠狠在女人臉上甩了幾個巴掌,清脆的響聲顯出了不輕的力道,女人的臉頰立刻高高腫了起來,嘴角溢出鮮血。
“呸!那種地方是什麽地方,你不就是那裏出來的嗎!我沒嫌棄你,你倒還嫌棄上了!那裏不是最適合你們娘倆去的地方嗎!那個王老板可是許諾了一百兩銀子啊!把兒子送進去,他以後吃香喝辣不會餓死,我們兩個也有得吃穿,不好嗎,啊?”男人見武力不能讓女人屈服,又開始用好處利誘她。
女人聽他這麽說,居然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越笑越淒厲,兩行熱淚滾滾落下。“那是什麽地方!我難道不知道嗎!我的女兒就是這麽被你偷偷賣掉的,吃香喝辣?吃香喝辣?哈哈哈哈……她死得好慘啊!你敢看看她嗎?她死的時候甚至沒有一條席子裹著,就那樣被扔到了荒郊野地,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滿身鞭痕,沒一塊好肉,下半身都爛了!她被多少人淩辱啊!我的孩子,她死的時候才十歲!那也是你的女兒啊,你怎麽就那麽狠心,為了五十兩就把她賣進窯子!”
女人血淚俱下的控訴讓圍觀的路人紛紛側目,憤恨厭憎的目光聚到男人身上,男人心虛地縮了縮脖子,卻更加惱怒女人的指控讓他顏麵盡失。“我呸!”他一口唾沫唾到女人臉上,“你又是什麽清白女人了,你不也是個妓女嗎,當初就是你騙了我為你贖身,害我被趕出了家門,你現在還有臉說我了?”
“是我騙你嗎?”女人漆黑的瞳孔中迸射出滔天的恨意,“是你騙了我啊!是你說要娶我,是我愚蠢相信了你的甜言蜜語,是我拿了自己的私房讓你贖我,你說要上京趕考要錢,我拿了一千兩給你,你名落孫山,說要和朋友做生意,我拿了三千兩給你,我賣身五年,當上全城最紅的花魁,卻為了你換下綾羅綢緞,穿著粗布麻衣為你操持家務,為你生兒育女,我把攢下來的五千兩銀子全給了你,結果你騙我,你拿我的錢根本不是去做生意,你去花天酒地,你還爛賭,欠了一屁股債,氣死了你娘,被你爹趕出了家!你爹都看出你是個禽獸了,隻有我蠢,我還跟著你!我以為你真的知道錯了,會誠心悔改了,誰知道……是我害了我的女兒啊……”女人說著,痛哭出聲。
“禽獸!”
“人渣!”
“你們別信她胡說!她就是個妓女,她說的話能信嗎!”男人頂不住那麽多人唾棄的目光,忙著澄清自己。
卻在這時,一隊人撥開了人群,擠到中間,嚷嚷道:“都聚在這裏幹什麽,別人還要不要做生意了!散開,都散開!”
路人看到為首那個男子凶神惡煞的臉,麵上都露出一絲驚恐,敢怒不敢言,隻能緩緩地散開,眼睛卻不住那裏瞄。
“林老大,怎麽是你啊。”賣兒賣女的人渣見了來人,也露出一副諂媚的嘴臉來。
被稱作林老大的男人陰鷙的雙眼在地上的母子身上掃過,冷冷說道:“李憲,怎麽,你還沒解決你家婆娘嗎?”
“這……馬上,馬上就好了!”那人渣原來名叫李憲,轉過身對著自己妻子的時候,又變了副臉,“容娘,林老大親自過來了,你還不識相點,把兒子抱過來!”
容娘死死抱著孩子,一雙美目含著淚與恨意,抬起手擦了擦臉上的淚,再抬起頭時,卻是一臉嫵媚風情的笑意,對著林老大柔聲說道:“林老大,這孩子才四歲大啊,他能做得了什麽呢,你放過他吧,要不,你買了我吧,我當年可是最紅的花魁……”
“嗬!”林老大皮笑肉不笑,上前兩步彎下腰來,伸出兩根手指捏著容娘細細的下巴,“我知道,當年豔名動四方,一舞傾天下的容舞容仙子嘛,如果早個十年八載的,一百兩連見你一麵都不配,可是現在,嗬嗬……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什麽樣子,你的手比砂紙還粗糙,臉上皺紋還少嗎,你今年三十歲了嗎,看上去起碼四十了,也就這雙眼睛還能看得過去。不過你該慶幸,你生了個好兒子,我閱人無數,看一眼就知道,他可是繼承了你的美貌,隻要好好調教幾年,日後名聲不在你之下,到時候日進鬥金,你的好日子也就來了。”
“不,不……”容娘瘋狂地搖頭,“不可以,他還那麽小,那個地方他待不住的!他是我的命,我不能讓你們害了他!”
“小,四歲不小了,你也是那個地方出來的,自然知道,像男孩子最好還是從小教起,大了就不值錢了,有些貴人最喜歡小男孩了。”林老大笑了兩聲,低下頭來,看向容娘懷裏的男孩,雖然眼下蒼白瘦弱,但仍然難掩他天生麗質,尤其那一雙眼睛……
林老大正看著,忽然那男孩睜開了眼睛,漆黑而冷漠的雙眸如明鏡一般,映著林老大猙獰醜陋的臉,讓他不知怎的,自慚形穢。
林老大不自在地退開了兩步,又覺得自己竟被一個孩子的目光嚇住了,著實有些窩囊,便將這怒火撒在了李憲身上,一腳踹了過去,冷冷道:“那是你兒子,你是他老子,我國法律,父賣子是天經地義的,你連這個都做不了主嗎?過了今天,可就未必有那樣的好事了!”
李憲被狠踹了一腳,疼得抽氣,卻不敢表現出不滿,點頭哈腰道:“我一定辦妥,一定辦妥!”說著兩三步趕到容娘身邊,這下再不留情,狠狠地幾個巴掌下去,抽得容娘口吐鮮血,幾乎要暈了過去。“賤人!敬酒不吃吃罰酒!”
“別打我娘了。”一個清冷而稚嫩的聲音從容娘懷中傳了出來。“我跟你去就是了。”
“雋兒……不要……”容娘十指緊緊抓著他瘦弱的身子,艱難地說著。
“娘,你放手吧,你爭不過他們的。”李雋神色淡漠,將容娘的手從自己身上扯了下來,她眼前發黑,耳中嗡鳴聲不斷,頭疼欲裂,沒有了抵抗的力氣,隻能由著李雋從她懷裏掙脫出來,向那群人走去。
瘦小的背影站得直直的,沒有回頭,他走到李憲身前,對一臉驚喜的李憲說:“爹,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叫你了。”
聽到兒子的話,李憲臉上難得地閃過一絲愧疚,但也僅僅是一閃而過。
“拿了銀子,你要給我娘治病,和她好好過日子。”
“好好好!我答應你!”李憲喜不自勝,這時候自然什麽都答應他了。
“你不要再打她了。”
“你放心,我以後一定好好對她!”
“還有一件事……”李雋頓了頓,向旁邊看了一下,壓低了聲音說,“不能讓別人聽到,你附耳過來,我悄悄告訴你。”
李憲心想,難道是容娘還存了銀子不能讓人知道,於是立刻蹲了下來,將腦袋靠了過去。“你說你說。”
李雋向前一步,靠到李憲耳邊,稚嫩的聲音輕聲說:“你害了我娘,害了姐姐,為什麽不去死呢?”
脖子上傳來一陣劇痛,李憲猛地瞪大了眼睛,手捂著脖子向後倒去,眼前是李雋冷漠的小臉,他手上拿著一支不值錢的簪子,簪子上沾著血,他便是拿著這隻簪子刺進了李憲的脖子。
“娘說,這是你親手打給她的定情信物,她擁有那麽多價值連城的首飾,都為你賣了,隻留下這支簪子,不值錢,賣不出去。”李雋嫌惡地扔掉了那支發簪,“死在這支發簪下,你也算有始有終吧。”
便是見慣了血雨腥風的林老大,也被那個孩子冷漠的樣子嚇住了,他無所謂的樣子,仿佛隻是踩死了一隻螞蟻,而不是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鮮血從傷口處洶湧流出,李憲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來,垂死的恐懼侵占了他全部的心神,他向林老大爬去,想要求救,可是卻被一腳踢開。
整條街頓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之中。
李雋轉身走到容娘身前,跪了下來,長長的睫毛遮住了漂亮的眼睛。“娘,你保護了兒子那麽久,也讓我保護你一次。那個人,再也不能傷害你了。”
容娘躺在地上,眼淚止不住地流,發出一聲痛苦而無力的嗚咽:“跑……跑……”
林老大最先回過神來,率先搶上前,按住了李雋瘦弱的肩膀,目露凶光:“你殺了人,跑不掉的!跟我走!”
“我沒想跑。”李雋摸了摸容娘的臉,說,“子殺父,罪當淩遲。”
“不要啊……”容娘緊緊抓著李雋的小手,泣不成聲,“不要殺我的兒子!”
“我倒是有辦法讓他不死……”林老大抓著李雋肩膀的手一緊。
像是看穿了林老大的心思,李雋回過頭,一雙淡漠無情的眼睛看向他。“我這樣的人,你們還敢要嗎?”
被那雙眼睛看著,林老大冷不防地背脊一涼,鬆開了手。
“我去衙門自首。”李雋說著,伸手為容娘整了整衣襟,然後便站了起來,轉身離開。
“雋兒……”容娘嘔出一口鮮血,淒厲地喊著兒子的名字。
李雋頓足,說了最後一句:“娘,我死後若有墓碑,便寫容雋吧。我是娘一個人的兒子。”
說罷,忽地衝向路旁的石柱,腦袋猛地撞上石柱,綻開淒豔的血花。
掙紮著坐起身來的容娘眼睜睜看著這一幕,嘴唇顫抖著,忽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雙臂在地上撐著,拖著殘軀爬了過去,一路的眼淚,一路的血。
她抱著雙目緊閉的孩子,張大了嘴,啊啊地叫著,滿臉的淚,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