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霍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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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斷聞雞鳴,忽見旭日升。
    破曉時分的月池,水天一色,一派紅火霞光。
    就在這萬丈朝霞的沐浴之下,靜謐了一夜的十二夜宮重又歸於聒噪。
    最聒噪的,莫過於熱火朝天,炊煙嫋嫋的隅中膳堂。
    剛出籠的白胖胖的饅頭包子,蒸騰著乳白色水汽,一碗菜粥,幾碟辣萵幹、酸蘿卜,清淡開胃。饒是如此,心思全放在了擔憂上的人兒亦沒有食欲。當下一個失神,一碗滾燙的菜粥驀地灑了一身,小腹上久違的炙熱溫暖,好似烈陽之光,明媚的卻又稍縱即逝的烈陽。
    “哎唷小姑奶奶…”
    無憂怔怔地看著忙裏抽閑為她擦拭的玉嬤嬤,硬生生地把剛要脫口而出的話咽回肚子裏,隻聽她嗔道,“頭幾天我看你來膳堂裏幫忙幹活,麻麻利利的,怎的今天原形畢露了?”說罷一會兒嗤笑,接著說,“行了,你別幫倒忙了,我看你一臉不開心,出去玩吧。要是你師父問起,就說是我放的你便是。”
    無憂未及答應,就被玉嬤嬤在一應嬤嬤中間推來推去,自己卻沒有絲毫轉圜餘地。
    “喂喂…小玉你別帶著她亂擠啊,廚房本來就不大。”
    “哎唷我真服了這一大一小了,清早的玩鬧些什麽…”
    掌勺的元嬤嬤登時沒好氣地白了一眼,麵色鐵青,涔涔地往外冒冷汗。原是體格肥碩加之一早忙碌,竟體力不支,隨即頭暈眼花,猛地抓來一個饅頭,一番囫圇後麵色漸漸紅潤開來。
    “嬤嬤,嬤嬤,你等等…”無憂死死地抵住門檻,央求說,“嬤嬤你別再趕我出去了,你就讓我在這呆著吧,反正我現在什麽也幹不了…”說罷,那輕按她肩膀的雙手忽然一滯。
    搖了搖頭,仿佛無可奈何一般,“我聽聞樓家小少爺受傷了,你今天一大早回來就二話不說埋頭進了膳堂,怕是守了一夜吧?”
    無憂但覺鼻頭一酸,濕潤的眼眶即刻模糊不清。
    深夜清冷的日出之宮,寂如廢水的月池,搖曳在冷風裏的沿岸垂柳……
    昨夜之景,恍恍惚惚。
    “守了一夜又怎樣,門口的師兄還不是不肯我進去…”無憂哼了一聲,不滿地咕噥道。
    “傻姑娘,那日出宮裏都是些糙老爺們兒,你一個黃花大閨女進去作甚?”玉嬤嬤佯作打趣道,繼續說,“況且小少爺他中了蠱毒,旁人近不得,萬一有人因此被牽連,日後小少爺好了,自己也過意不去啊。”
    玉嬤嬤一番言語情真意切,句句在理,無憂緊咬下唇,終是點了點頭。
    二人沉默相對良久,背後是鍋碗瓢盆盡相交錯的喧囂。
    不甘心似的,無憂眼神怯怯地注視著跟前神色從容的嬤嬤,心想其經曆的風雨滄桑亦定勝她百倍,猶豫片刻,問道,“嬤嬤你在夜宮這麽多年,難道就沒有聽說過什麽醫仙類的人物能夠解蠱毒嗎?不夜城那麽大……肯定有很多聰明人。”
    玉嬤嬤凝視著那雙飽含期待的雙眸,心下不忍,幽幽地歎了口氣。
    “沒有?”無憂剛提起的心倏爾重重地落了下去。
    玉嬤嬤定定地看著她,像有什麽難言之隱,暗自愁苦一番,終道,“有。”
    “誰?”
    “蠱仙霍老怪!”
    生死門還未成為生死門之前,隻是幾個號稱魔宗的小教派。有煉蠱一派,有製毒一派,有噬血一派,有鬼煞一派……林林總總,皆以自派邪術為傲,互相殘殺,駭人聽聞。而這霍老怪便屬煉蠱一派,與趙平同門,說是同門,不如說……
    “霍諒既當過煉蠱一派的教主,解肉蠱之毒,應該不在話下吧?”
    平旦議事堂內,晉連孤胸有成竹的言語讓在座諸位都是一驚。
    “哼,魔教歹人,豈有我們卑躬屈膝找他求饒之理?”現秦家大長老秦操一番冷傲回答,表情甚是不屑。幾年之間,愈發圓潤了。
    “說得好,”晉連孤大笑,“那不知可有另外法子救我女婿?柳兒找我的時候,焦急得很哪……”說罷情不自禁地搖了搖頭,滿臉苦笑。
    “晉…”莫同憶剛吐出來一個字,眉頭一皺,轉而道,“師叔,我大體知道你的意思。那霍老怪之前雖當了教主風光一時,但後來不知怎的幡然醒悟。於是自廢邪功,金盆洗手,再不問世事如同人間蒸發。你既提到了他,想必知道他現在在哪兒?”
    晉連孤目光讚許地點了點頭,道,“莫師侄冰雪聰明,一點就破。”
    寂靜的堂內倏爾響起一絲冷笑,極微小,伴隨其後的是一串含糊不清的嘀咕,“我看你整天就知道和邪魔歪道勾結,狗改不了吃……”
    莫同憶身軀一震,額上薄汗細密,但眼前人仿佛充耳不聞,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
    “我替心月先行謝過師叔了。”樓嘯天忽然起身客氣道。
    晉連孤擺擺手,笑說,“兩個小兒女都訂了親,當然就是一家人。自家人幫自家人,還客氣什麽。”話雖這麽說,眼底卻滑過一道若有若無的陰暗。他環視著座上人千奇百怪的表情,心內頓時冷笑。曾幾何時,自己的婚事亦是被這般擺布過。
    “如果真的要找霍老怪……”眾人默許的辦法,莫同憶卻遲疑了起來,“是不是該問問玉嬤嬤的意見?”
    魏小小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低聲緩緩道,“霍老怪若不是為了一支玉笛義無反顧地脫離了煉蠱邪教,隻怕現在還……”話未說完,不由得咳嗽了幾聲。
    為了一支玉笛。
    議事堂內無人不是心知肚明。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有女侍玉,思之如狂。
    一轉眼幾十年,綰了一頭青絲的芳華少女亦是垂暮老矣。
    無憂滿臉狐疑地看著發呆的玉嬤嬤,時下靜默的膳堂人走茶涼,獨剩她二人癡癡地坐在門口,各懷心事。好奇卻又不忍心打擾似的,無憂輕聲問道,“玉嬤嬤,你在想什麽呢。”
    突然回過神,掩不住淚光閃閃,連忙擦了擦眼角,釋然笑回,“哪有想什麽。跟你一樣,在想人唄……”
    無憂登時臉紅,結巴道,“嬤嬤你說什麽呢……”忽而一怔,驚道,“玉嬤嬤你不是說你還沒嫁過人嗎!”
    麵對女孩如此激動的反應,那玉嬤嬤像是見怪不怪了一樣,歎道,“其實嫁不嫁,倒也無所謂了。”倏爾思緒飄遠,腦海裏的人影朦朦朧朧,男子的模樣,她是記不清了。
    轉念一想,記不清的何止那個男子,她連自己的模樣,都記不清了罷……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當年的姣好,此生不複再現。
    歲月無情,白雲蒼狗。
    無憂細細地端詳著玉嬤嬤古怪的動作,欲要開口問個根緣,眼角餘光忽然撇到一路小跑過來的晉柳兒,心口一震,定是樓師兄有了什麽消息!忙不迭起身去迎。
    卻隻聽晉柳兒氣喘籲籲地道,“我爹說要送樓心月去什麽雪山治蠱毒!”
    無憂不解道,“雪山?”
    晉柳兒恍然,解釋說,“卓哥昨晚跟我說有個叫霍亮的蠱仙隱居在什麽什麽雪山。我沒聽說過霍亮啊…小憂,你聽說過嗎?”
    霍諒霍老怪。是‘霍諒’而不是‘霍亮’。
    無憂點了點頭,她回頭看了一眼神色複雜的玉嬤嬤,道,“我也是剛剛聽說。”像是想起了什麽,無憂兩眼一閃,忙問,“去那個雪山遠嗎?要多久?”
    晉柳兒兀自歎了口氣,小聲嘀咕說,“樓心月得待在那邊六年呢……”
    “啊?!”無憂大驚,“要花上六年時間解蠱?!趙平呢?不是趙平煉的蠱嗎?”
    晉柳兒手腕兒被攥得生疼,倒抽了口涼氣,臉色愧疚地說,“我爹他確實殺了趙平…趙平死了……”
    “怎麽可能?!”無憂越發不信了,接連問道,“既然發現了人蠱,背後肯定有煉製的歹人,除了趙平還會有誰?”
    “盧師叔派人送信說除了傷到樓心月的那個人蠱,目前再也沒發現第二個,墨溪三鄉自那人蠱死了之後亦再沒失過女孩……”晉柳兒眉頭深鎖,聲音愈來愈低。這條線索,怕是早就斷了。
    “六年…”無憂霎時鬆開了握緊晉柳兒手腕的雙手,一陣苦笑,忽又問道,“為什麽要六年呢?”
    “代價。”
    說出這二字的不是晉柳兒。
    無憂注視著滿臉淚痕的玉嬤嬤,心口一震,喃喃道,“嬤嬤你怎麽知道,什麽代價……”
    “有所得必有所失。小憂啊,嬤嬤這句話,你定要記住。”
    一席肺腑之言,無憂突然感到莫名悲愴,她看著眼神決絕的玉嬤嬤,心慌得熟悉。
    正當此時,三人耳邊驀地響起“劈裏啪啦”的碗碟破碎之聲。
    一驚。
    念念叨叨的,彎腰撿拾地上碎片殘碗的,是清早餓極發昏的元嬤嬤,當下元嬤嬤訕訕地朝玉嬤嬤點了點頭,滿臉通紅,十分不好意思。
    “你呀!摔了這麽多好碗,可得賠個精光!”玉嬤嬤遙遙嗔罵道,臉上綻開了開心的笑。
    無憂看著這笑,心頭仿佛猛然被刺了一刀。
    有女侍玉,思之如狂。
    翹首踟躕,盼作妻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