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涼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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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
天方破曉,村後的田圃漸漸褪去了雪白,露出些微的綠意。一整個冬天的氣味都被冰凍住,現今一點一點地消融在暖陽底。雪水的味道,土壤腥氣,枯黃的菜葉,瑟縮的柳枝……一切的一切,都昭示著春天的即將來臨。
“哎,老伴兒……你看看那地裏,啥東西像個小駝峰似的。”
“多半是凍死的畜生。”
幾乎杳無人煙的田圃,散發著清早的朦朧。
一對老夫婦各自放下了扁擔、鋤頭,麵容十分疑惑。
“罷了,又不是我們家的地界兒……”那老頭子錘了錘後腰,渾濁的眸裏倏爾閃過一絲痛苦之色。
“腰又開始疼了?”一旁的老婦人噓寒問暖,“今天你就別鋤了,我叫高大夫來給你看看。你這老頭子啊,什麽都忍著,就好個麵子逞強……我說我自己上地吧,你非得要……”
“行了行了。你能不能別再囉嗦?都說老毛病了……”
“嗤……嫌我囉嗦?我年輕的時候怎麽沒見你嫌棄?”
“你年輕的時候哪有這麽囉嗦……”
那老婦人瞪了他一眼,眉目含怒,忽然不說話。
良久。
一聲幹咳。
“我瞧見張三兒家的來了,”那老頭子兩眼放光道。
“關你啥事!”那老婦人已然挑起了扁擔要走。
“我們家的鋤頭不是斷了嗎……我借了他們家的,正好讓她拿走,省得我再跑一趟……”那老頭子咕噥道。
二人不約而同地眺望著田埂上健步如飛的年輕婦人,其正好停在剛剛冒出小駝峰的田圃邊。
“哎!王叔王嬸,上地哪!!!”那年輕婦人熱情地喊道。話音一落,她肩上的扁擔登時落地。沒有震起的煙塵。土壤大概被雪水濕得徹頭徹尾,當下緊緊地貼著扁擔,扁擔上濺了幾滴黝黑的泥點。
“唔……我想起來了,你要找高大夫還不一定能找到。”那老頭子拎著鋤頭,同身旁人往田埂走去。
“怎麽找不到?”那老婦人哼了一聲,“這一帶誰不知高遊鶴是個好吃好喝的主兒?況且方圓十幾裏就他一個大夫,人家三代懸壺濟世,他一個人就撐了三代,我……”
“嘖嘖……普通老百姓哪能活這麽長時間,你說他會不會是……醫仙轉世?若真是醫仙轉世,近幾日找不到他就算不奇怪了,說不定到哪仙源福地雲遊修煉去了呢……”
那老婦人戲笑道,“瞧你說的神叨叨的,一個好好的大活人還能平白無故地消失了不成……”
然這笑尚未消逝,一聲尖厲的叫聲嚇得夫婦二人神色一驚。
“死,死人啊!!……”
“來人啊!!救命啊!!……”
…………
那年輕婦人連滾帶爬地順著田埂往村莊裏頭跑去,霎時沒了影兒。
“哎老婆子,你別動……”那老頭忽地攔下欲要上前一番察看的老婦人,皺了皺眉,繼續說,“我過去瞧瞧,你快和張三家的喊人來。”
那老婦人麵色遲疑道,“你腰疼,千萬小心腰,不要離得太近,萬一有危險……”
“好了好了,別囉嗦,我都這麽大人了,還用你囑咐,快去快去……”
那老婦人應了一聲,即刻丟下扁擔,亦順著田埂往村裏頭跑去。
清晨望之無際的田圃裏,一人影微如螻蟻,正自緩緩移動。
那老頭子輕手輕腳地終於走至那小駝峰旁,定睛一看,不禁失聲驚呼!
“高,高大夫!!!……”
村莊。
草屋。
“沒醒嗎?”
透過布簾的一絲陽光霎時落在屋裏二人的身上。炭火不知何時熄了,被抑製的幹冷湧泄如流水。
朗風輕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我去找高遊鶴再拿點藥。”小魚說罷邁步要走。
“沒用了。”
此語一出,門口人的腳步忽地僵硬。
“你……放棄了?”
朗風瞧了床上深臥不起的人兒一眼,苦笑道,“沒有。”
“既然沒有,為何說這喪氣話?”
又一聲歎息。
“一個月來,她隻醒了一次……”
“那便如何?再好的藥,用了以後也需調養。現在不過一個月,隻要確保無憂五識靈根恢複,醒肯定是早晚的事,你別心急。”
一陣靜默。
“我這一個月來一直在想你說的話。”朗風失神道。
“…………?”小魚皺了皺眉,疑道,“什麽話?”
“將來,以後。”
“…………?”
“等小憂醒了,我尋一處深山同她隱居,再不問世事。”
“這樣……也好。”
朗風點了點頭,眉頭深鎖,說,“當今不死靈之秘人盡皆知,小憂一旦現身,勢必成為眾矢之的。”他頓了頓,繼續道,“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一步步地踏進火海裏生不如死。”
“那你想好要到何處隱居了嗎。”小魚問。
朗風遲疑說,“我……想了幾處。”
小魚“哦?”了一聲。
“算了,想了也沒用。”朗風笑道,“我是不是有點杞人憂天?”
“未、雨、綢、繆。”小魚一字一頓道。
二人隨即相視一笑。
“墨墨今天怎麽沒跟你一起來?”朗風轉而問道。
“她啊……”小魚笑了笑,說,“她去捉河蝦了。說朗風哥哥喜歡吃河蝦……”說罷不禁苦笑著搖了搖頭,感慨道,“反正我這個爹啊,她是不管不顧了……”
朗風亦笑了。
恰巧此時。
“村長!!……村長啊!!……”
一來人風風火火地衝了進來,神色慌張。
朗風循聲一瞧,道是隔了幾戶人家的張三。
“怎麽回事?”小魚忙問,“大清早的見著鬼了?”
那來人滿頭大汗,說,“高大夫他,高大夫他死了!!!……”
“什麽?!!”
朗風聽罷登時起身,失聲道,“高大夫他??……”
“我媳婦今早上地,在田裏發現……”來人重重地跺了一腳,哀道,“都,都涼屍了哇……”
萬頃田圃。
位於中央田埂的邊緣,擠著烏泱泱得一堆人,似螞蟻般聚集,圍成一個小圈。
已經日上三竿了。
“噓!村長來了……”
“快看快看,村長來了……”
“村長!……”
步履匆匆的三人徑直穿過人群,麵色凝重。
小圈裏無一絲痕跡,完好如初。
落在那屍上的雪,業已化成了雪水,順著腦殼白發,一股股地流下,滲入土壤,了無蹤影。
朗風眉頭緊蹙地盯著地上佝僂的身軀,那一張臉恬靜安詳,再熟悉不過。心頭倏爾湧起一股酸澀之意,低聲喃喃道,“怎的會這樣……”
殊不知身旁嚇得麵如土色的一男一女,連說話都說不利索。
“今早發現的?”
“是,是……”
“昨天呢,昨天沒發現有什麽異樣?”
“沒有……頭些日子格外冷,難得今天天氣暖和,所以想著上地看看……”
小魚狐疑地蹲在那具僵硬的屍體旁,默然不語。
“我今兒早還尋思要找高大夫調養調養身子,沒曾想念頭一斷,田裏就見到了哇……”
那張三家的說完放聲大哭,惹得周遭一圈村民亦是跟著抹淚珠兒。
“高大夫好端端的,怎麽能夠死了呢!他死了,我們這些人,有個病啥的,可怎麽辦喲……”
“對啊對啊……”
朗風靜悄悄地俯身一番察看屍體,問道,“小魚,你看出什麽?”
“沒有致命傷口,也不像服毒。既不像他殺,也不像自殺。”
“等等。”朗風皺眉道,“你說沒有傷口?”
“怎麽……?”
朗風抿了抿嘴唇。心說高大夫一百零六歲,會不會接連苦熬了二十幾天的藥……這樣一想,倒是他害死了高大夫……
失神時刻,小魚突然“咦……”了一聲。
朗風霎時回神,順著小魚手指的方向,瞅見了高遊鶴胳膊處一排整齊的牙印。
其實說不上是牙印,更像是四個小孔。尚存著一絲淤紫的四個小孔。
“被毒物咬了?”小魚自言自語道。
“大冷天裏哪有什麽毒物呢……”
不知誰回了一句。
朗風怔怔地盯著那具屍體和那張臉,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高遊鶴雖年老,但氣血充沛,因而精神奕奕,無風燭殘年的老人將死之相。朗風猜想多半與仙鶴草有關。然當下盯著身前涼屍,仿佛盯著一株枯草。被榨幹的枯草。
未及他思索,小魚幹咳了幾聲,說,“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高大夫行醫近百年,到了該好好休息的時候了。找一口好棺材,立一副好碑,埋了吧。”
話音一落,忽而議論紛紛。
“哎,可憐高遊鶴連個孩子都沒……老來死了都沒人送葬。”
“是啊……”
小魚瞟了朗風一眼,伏耳低聲說,“今夜隨我去泥神廟看看……”
朗風點了點頭,剛要開口說話,卻被那淚汪汪的張三打斷。
“村長,我張三雙親俱喪,從小和高大夫親近。按輩分算,倒能當他孫子……我願為高大夫守上三年靈,權當報答他昔日恩情……”
小魚身軀一顫,但見眾人紛紛作揖請求道,“村長,我願為高大夫守靈!”,“我也願意!!”,“村長!!為高大夫設個靈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