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無腸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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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黑夜,星月無蹤。如此這般徹底的黑,黑到伸手不見五指,黑到萬物恍如置身泥淖。常人的眼眸,怕是要被這漆黑迷惑,然即使黑夜若廝,仍有一人匆匆行駛在一派腐臭撲鼻的亂葬崗裏。
忽然。那人驀然停下了腳步,“咦”了一聲,很是疑惑。
“你是不是在想,為何好端端的養屍之地變成了一片亂葬崗。”
幽幽傳來的男子之聲,胸有成竹地,語氣不疾不徐。
那人聽罷登時身體一震,緘默不語。
“閣下混進我鬼煞道,一不謀財,二不害命,想來是‘受人所托’了?”
眼下二人各自不動,彼此之間相隔十餘尺,麵容都模糊在了夜的漆黑裏。
那人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半年前血阿獄莫名其妙地冒出來一個‘無腸公子’,我聽聞其手戴至寶飲血鐲,又得千裏紅自願退位,隻是沒想到,如此厲害之人,竟是個女子。”那男子不禁失笑。
那人亦笑了,冷冷一笑,隨即說道,“勞駕烏派主在此等候多時,煩請烏派主帶路。”
“帶路?”那男子又疑又笑,“帶何路?”
“養屍間之路。”那人淡淡道。
“鬼煞道養屍間從不讓外人進。”
“此養屍間非彼養屍間。”
“鄙人不懂‘公子’的意思。”
那人笑了笑,“烏派主想懂的話便懂了,不想懂的話……我再怎麽解釋都不懂。”
話音一落,那男子哈哈大笑,道,“血阿獄大名鼎鼎的‘無腸公子’倒是挺會咬文嚼字。”
那人不帶一絲感情道,“不敢當。烏派主還是帶路吧。”說完拱手作了一揖。
“哼,我要是不帶呢。”
“那無腸便要得罪了。”
言語畢,這二人相視而立,似乎都沒有先動手的意思。
良久。
“‘公子’為何不動手?”那男子戲謔道。
那人漫不經心地回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好一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男子鼓掌大讚道。
不知怎的,一來二去的對話,那人似乎有些倦了。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你既已殺了鬼娘子,給我看一眼她的屍體,又能如何?”
那男子哼了一聲,道,“鬼煞道的事,還輪不到血阿獄的人來插手。”
“鬼煞道和血阿獄同屬生死門。”
“死鬼和鬼夫人甘願給風吹雨當狗,我烏小七卻不肯。”
那人饒有興味地“哦?”了一聲,笑問,“烏派主此話何意?”
那男子神色一凜,狠狠道,“意思就是,我鬼煞道從此脫離生死門,再不相幹!!”說罷低喝一聲,身如疾電,甩袖朝那被喚作“無腸公子”的人兒襲去。
急風獵獵,鬼哭漫天!
黑暗中,隻見二人時而天上,時而地下,赤手空拳,真真叫一個不相上下!
“念你是女子,速速離去!轉告風吹雨,說我烏小七不當他一個偽君子的狗!”那男子一個翻身,反轉至那人身後,張手就要往其後腦勺劈去。
那人冷哼一聲,一把抓住那男子的手腕,冷冷道,“還是你自己去說吧。”說完暗自低喝,手腕上紅光白光糾纏交錯,妖豔至極。光芒之中,映出了二人的麵龐,一人臉無表情,一人麵色蒼白。
倏爾,麵無表情那人眼神一顫,剛要直劈向麵前人的手隨之停頓。然就這一停頓,那男子嘴角微微一揚,印堂黑氣繚繞,他手起掌落,眼睜睜地看著被擊中那人似斷腳飛鳥般重重地摔進腐臭的屍堆裏。
一聲悶哼,極其輕微。
“你終究是個女子。”
那男子負手而立,俯視著屍堆中身軀微顫的那人,笑意譏諷。
“‘烏、小、七’…可是你本名?”那人沒由來地一問,似乎在苦笑。
話音一落,那男子滿臉的笑意登時僵硬,他細眯了眯眼,怒道,“你調查我?”
那人艱難地起身,但覺胸口處劇痛猶如百萬螞蟻啃齧,陰冷之氣,鑽心撓骨。出奇地,她搖了搖頭。
隻不過這搖頭卻不是回答那男子所問。
“你笑什麽?”那男子怒道,“你知道了什麽?!”
“死鬼蹂躪你的滋味肯定不好受,”那人強忍著劇痛,緩緩地揭下了臉上的人皮。暮色降臨之前,她還是那個巧言令色的“鬼靈精”啊……誰知這世間,無論是誰,都帶著一副麵具。所以她帶或不帶,又有什麽所謂呢?
“你!!……”那男子登時橫眉倒豎,往昔一幕幕霎時浮現眼前。大概是羞極恨極,那男子大喝一聲,不由分說,縱身一躍雙掌徑直劈向煢煢孑立於屍堆中的那人兒。
“吳青山,”那人紋絲不動,有些感慨,語氣依舊冰冷,道,“沒想到你還活著。”
話音一落,半空中襲來那男子頓時身軀大震,踉蹌落地。他驚愕地盯著麵前女子,上下打量,卻說不出一個字。
若換作半年前,她說不定尚能淚眼相望。而如今,看著眼前這人,這曾經讓她魂牽夢縈的人兒,她心內再無一絲波瀾起伏。
十年了。十年來,我最初歡喜的人,都是你吳青山。她心裏暗想,頓覺悲哀。
“你大概不記得我了。”她靜靜地注視著那男子,平和道。
一聲笑。仿佛是恨那造化弄人。
“無憂……無、憂……”那男子一字一字地念著,倏爾深深地歎了口氣,道,“我也沒想到的是,你竟變成了這樣。”
她微微一笑,道,“無憂已經死了,我叫無腸。”
“吳青山業已經死了。”那男子一聲苦笑,好像在回憶著什麽,他仰頭望了望一片漆黑的天穹,轉而定定地看向她,目不轉睛,繼續道,“七裏鄉鄉民,齊齊為那白銀妖人殉葬的一刻起…吳青山就死了。”
此語一出,她眼神一怔。不知怎的,聽到“白銀妖人”這幾個字,她忽然覺得很刺耳。
或許“世事無常”用來詮釋他們二人,再合適不過了。諷刺,莫大的諷刺……當初一心修仙、懲惡揚善的兩人,竟然處變不驚地站在這橫屍遍野的亂葬崗裏,追憶往昔青蔥年華。然事實是……
“他呢?”那男子笑問道,語有深意。
她眉頭一皺,緘默不言。
“小時候他整天像個跟屁蟲似的粘著你,事事要護著你。”那男子頓了頓,仿佛開了話匣,接著道,“我還記得有一次你被蛇嚇暈,蛇沒咬你,咬了他。他抱著一籮筐亂叫的癩蛤蟆,稀罕寶貝似的。說是要等你醒……”
“夠了。”她冷冷打斷道。然而心,似乎被人狠狠地掐了一把。不過相較胸口鬼煞氣繚繞的劇痛,她的心痛好像也沒那麽痛了,如此一來,她反倒慶幸今天被那男子打了一掌。
一聲冷哼。
“他是死了,還是活著?”那男子挑了挑眉,語氣中有些壓抑的嫉恨。
“不知道。”她回道。
“但你知不知道,你我二人如今這番下場,全都是因為‘他’!!”
那男子近乎咆哮的一句話,她卻聽得波瀾不驚。
“我怎麽也沒想到的是,這世上最後一個白銀妖人,居然會是‘他’!!”那男子仰天大笑,聲音癲狂,“他朗風一人,葬送了七裏鄉幾百條人命,果真值得!哈哈哈……”
幽幽地一聲歎息,虛無縹緲地,似陰間魅鬼。
“誰?!”那男子霎時警惕。
她一步一步地走出屍堆,但覺每邁一步都腳底一軟,汁液四濺。她連眉都不曾皺,邊找尋著平滑之地,邊向來人道,“你怎麽來了。”雖說如此,卻無詢問語氣,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順路來看看。”來人隨意道。
寂靜黑夜裏,突然多出了一人。
那男子打量了來人片刻,冷笑道,“原來是殘花副使。”
那殘花即刻擺了擺手,推辭道,“烏派主還肯喚我副使,真是叫殘花我受寵若驚。”
寒暄畢,那殘花“咦”了一聲,目光落在另一剛剛落腳站定的人兒身上,問道,“你受傷了?”
她沒有點頭,亦沒有搖頭。但劇痛抽搐的胸口,已然出賣一切。
“烏派主武功蓋世啊……”那殘花道,表情頗譏諷,“好歹也是家鄉的故人,下手怎的這般狠毒……哼。”
話音剛落,那男子又是冷笑,道,“今晚副使和血阿獄的派主都來找我烏小七,真是折煞了……”
那殘花聽罷“嘖”了一聲,打趣道,“烏派主多想了。無腸公子找的不是你,是鬼娘子。我殘花找的也不是你,是無腸公子。烏派主不過恰巧與我們在這亂葬崗上偶遇,何來折煞一說?”
“你!……”那男子登時被堵得啞口無言,咬了咬牙,說,“死鬼的養屍間早已經被我毀得一幹二淨,你們若是要找,便在這茫茫屍海中找去吧!”說罷甩手離去。
當下另二人眼睜睜地看著那男子消失在漆黑一團裏,亦沒有阻攔。
“你太心急了。”她淡淡說。
那殘花“嗤”了一聲,道,“怪不得掌門說早晚要拔掉鬼煞道,借人死屍修煉,簡直傷天害理。我看鬼娘子埋在萬毒涯的‘種子’啊,多半也是因他烏小七!”
殊不知話音一落,一旁默默不語的人兒忽然“哇”地嘔出一口血。
血染前襟。
心口的疼痛,仿佛又烈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