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每個月的蛻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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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搖搖晃晃的,我終於還是睡著了。睡夢中又到了個軟軟的,很暖和的地方。夢裏麵自己頭枕一根香蕉,懷抱一個蘋果,睡得非常之愜意。
我愜意之中有有點難過。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已經不記得有多久了,我和幾個山下村裏的小兒玩鬧時,說到各自生平最大的願望。我那時候剛剛學會說人話——還是跟廟裏的老和尚學的,文縐縐的那種——張口就答:“每日醒來,頭枕香蕉,懷抱蘋果,此生無憾矣!”
那幾個小兒頓時張了血紅的大嘴巴笑得天昏地暗。
想不到眨眨眼睛,光陰飛逝,這世上男人的發型莫名其妙地從長頭發變成禿了半邊,又從半邊禿頭都變成短發,我居然又夢到了。
再醒過來,周圍一片漆黑。用爪子探探身邊,原來還是在籠子裏。隻不過這籠子似乎還在上下移動,又像是在一直往前。難道是黑心小白臉已經帶著我下車了麽?他現在這是要把我弄到哪裏去?
黑心小白臉突然停了下來。然後我就聽到了一陣細碎的響聲,跟著是“吱呀”一聲推門的聲音。莫非是黑心小白臉到家了?
籠子終於放在了一個平穩的地方,隻聽到喳喳幾聲,我終於重見光明。誰知眼睛一下子還適應不過來,我忍不住揚起兩個爪子擋在了眼睛上麵。
我聽到黑心小白臉那裏傳來幾聲不懷好意的悶笑:“唔……真可愛。”
我放下爪子,憤怒地往他那個方向揚了揚。
他壞笑著走開。我看看周圍,覺得這黑心小白臉住的地方倒還能入眼。
隻見自己的籠子正擺在客廳一角的地毯上,後麵是米色的沙發,前麵是個雕花鐵架的玻璃茶幾。沙發上麵除了兩個頗舊的抱枕,便沒別的東西了。那茶幾上也是幹幹淨淨,上麵沒有煙灰缸。
不久黑心小白臉就回來了,隻見他手裏提了一隻箱子。
白色的箱子,上麵有個紅色的十字。
他打開籠子一手把我托出去用力按在了地毯上,另一手卻抓起了我的後左腿,這……這是要……
“野生的狸貓啊……哼,就你這點出息,就算不被人抓到,也會被猛獸吃掉吧?”口氣非常輕蔑,非常不屑。
我擰回頭,用悲憤的眼神看他。
“瞧你那個不服氣的樣子……本來想在山上放了你的,但是想到你腿上還有傷,就算了。你好歹是我買回來的,不能便宜了別人。嘿嘿,要是讓那個餐館的老板再看到你……你還是要進別人的肚子的吧?”
我這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那個超大號蝦丸。想起來我就一陣窩火。不行,等我再回森林公園去,非去找找那死蝦丸的晦氣不可!
後左腿上突然一片涼涼的,想必是那黑心小白臉在用酒精給我消毒傷口。我用力掙紮,結果整個身子都給他壓趴在地毯上了。我隻覺得五髒六腑都擠到了一處!
他用蜜糖一樣又黏又甜的聲音說:“好啦……別動啦……我又不想吃你……不要動啦,我不會傷害你啦……”
傷口處突然一陣微微的刺痛,不知道是不是黑心小白臉正在往上麵抹藥水。隻聽到他換了副輕佻的腔調說:“這就對了……你骨頭沒斷,過幾天就活蹦亂跳了。”
我腦袋歪在一邊,正好看到那黑心小白臉正抽了一卷繃帶出來,纏到了我後腿上。臉上的表情倒挺認真。到了後來,大概是因為他單手不能打結,索性換了膝蓋壓在我背上。我給他壓得鼻子嘴巴都歪到了一邊。
那隻膝蓋終於撤開了,但是立刻又有一隻手按到了我背上,然後兩手合著我的腰把我抱了起來,又一下塞進了籠子裏;還順手把蘋果核和香蕉皮都拿走了,扔在茶幾下麵的紙簍裏。
我頭皮一炸——還好,他仍舊把那鐵鉤鉤在了比較鬆的那一根鐵絲上麵。
我故意麵向他,伸了個懶腰,然後趴在了兩個爪子上麵,開始裝睡。
嘿嘿,他看我睡著了,也該自己洗洗睡去了吧?那我就有機會逃走了,哈哈!
誰知那邊好久都沒有動靜,他似乎一直都沒有再動彈——不知道是不是又發呆發得神遊天外了。這本來應該是我精神最好的時候,居然給他弄得都有些真的想睡覺了。一想到這裏我就警醒起來。我可是如假包換的夜行動物啊,怎麽可以在晚上睡覺!
終於聽到一個輕微的響聲。我忍不住眯開一條眼縫看前麵,隻見黑心小白臉居然抱著那個藥箱,還在看著我。他臉上的每一塊肌肉似乎都鬆弛了下來,沒有表情,卻仿佛很舒適。
好吧,我承認他手藝不錯,我的後左腿現在舒服了許多。
可是他為什麽要那樣看著我啊……話說像他這種年紀的男人應該對著女人發呆才對吧?可是我非但不是女人,連人類都不是啊……
窗外一道閃電劈過,一秒鍾的沉靜之後,轟鳴的雷聲在頭頂炸開。
我打個激靈,隻覺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
有一句遺忘了很久的話,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就冒了出來。
我甚至不記得這是誰說的了。
我隻記得那人留著長長的頭發,穿一身土布藍衫,喜歡在林子裏閑逛。有天他輕輕撫著我的腦袋,手指還故意輕觸著我的耳尖,用低沉的聲音說:“懷真,懷真,這世上的人有好有壞,你倒不必一味地躲避……隻是有兩類人,你切記千萬不要招惹……”
我把腦袋在他手心蹭蹭,這是在問:哪兩種人?
他輕笑:“一是肚子餓的人,他們會吃了你;一是寂寞的人,他們會吸走你的靈魂。”
這黑心小白臉,一人獨居,自言自語,無疑是後麵一種。
但是現在想想……那個藍衣人,又何嚐不是。
窗外又是一道閃電劈過,雷聲響得仿佛能把整個大地震成碎片。我忍不住拿爪子遮住了耳朵。隻見黑心小白臉終於抱著藥箱站了起來,走去一邊拉上了乳白色的窗簾。
趁他背過身子,我立刻伸爪子過去挑了挑那鐵鉤,它很識相地動了一下。
還差那麽一點點……
黑心小白臉又轉回了身,眼光柔柔地從我身上掃了過去,終於走開了。然後他拉開一扇門走進去又反手關上,裏麵立刻便傳出來一陣水聲。
我再挑,那鐵鉤總算是肯鬆開了。隻要我腦袋一頂,兩腿一攀,立刻就可以從這籠子裏出去。到時候,嘿嘿……
不久黑心小白臉出來了,關了所有的燈之後,直直地進了另一扇門。然後那門裏的燈也滅了。我靜靜地臥在黑暗中,等著他熟睡。
我打量著周圍,開始考慮從這籠子裏出去以後,該怎麽從這間房子裏出去。然而想了沒多久,突然就發覺自己的心跳慢慢地快了起來,四肢百骸都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裏麵跳動。
心裏咯噔一下——
糟了。
因為一不小心被看林人抓到,又被看林人賣給了超大號蝦丸,再被超大號蝦丸轉手賣給了這黑心小白臉,又被小白臉帶著走了半天路,我頭暈腦漲之中,竟然把這頂頂重要的一件事給忘了。
倘若再想不起來,結果必定會很難看——不是我把這籠子擠破了,就是這籠子把我擠成一坨肉醬。
我再也沒猶豫,趁身體發生變化之前,迅速頂起了那蓋子,從籠子裏麵躥了出去。
不行,現在跑出去的話,被外麵的人看到就不好了。這畢竟不是在森林公園裏,有茂盛的草木可以遮擋一切。
我迅速看了看周圍,隨即跑到了一扇門裏。那裏麵原來是間衛生間,裏麵的東西簡單得很,不過是一個浴缸,一隻馬桶,一個洗手台。我在浴缸裏麵放了一小半的溫水,跳進去泡著,靜靜等著身體的蛻變。
唉,蛇蛻皮還隻是每年一次呢,算我倒黴,這樣的變化每個月都要來一次。
如果像地球公轉那樣一年一周,或者像太陽係在銀河旋臂上轉動的周期那樣長……或者完全不用變化,該多好啊。
我泡在溫水裏,骨頭就像是被敲碎了又重新鑄合,每一寸的皮膚都像是被剪碎了又重新縫上。我趴在那裏不敢出聲,牙關緊咬得滿口都是血腥味。
仿佛已經過了十年百年那麽長,我終於可以動動手腳,放滿溫水把自己洗個幹淨。再站起來的時候,就在浴室霧蒙蒙的鏡子裏看到了一個少年。
一個瘦瘦的,赤裸著身體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