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兵販子
字數:21298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往生 !
李茂才做夢也沒想到會在1937年12月的淳化鎮再次看到趙二狗這個逃兵。他首先想到的是,這是一個狗熊,一個讓人傷心的,再也不願提起來的狗熊。趙二狗什麽都沒變,臉龐還是那麽黑,看上去忠厚老實,但你要是注意看了,不經意間就會看到他那眼睛裏閃過一絲狡黠,你眨了一下眼,他又恢複了一副忠厚老實的模樣,會讓你以為是自己看花眼了。李茂才不會再上當了,這就是一條喂不熟的狗,一條說跑就跑的狗。
回憶無疑是痛苦的。就在四五個月以前,趙二狗還是二連的兵,準確地說,還是二連的班長。
當然,那個班長才僅僅當了一個下午,當天晚上他就扔下槍逃跑了。
這件事的荒唐之處在於,在趙二狗逃跑之前,他是一個英雄。
那是一次對日軍的伏擊作戰,有計劃,有方案,一切都很完美,但真打起來,雙方都拚紅了眼,這仗打得還是無比艱難。激戰兩個多小時,戰鬥結束。舉目一望,到處是血跡斑斑的屍體。李茂才坐在一塊大青石上,默默地抽著煙,望著這片散發著硝煙的土地,有打了勝仗的喜悅,也有說不出的茫然。有些兄弟戰死了,有些人胳膊上、頭上紮著繃帶,有些人臉上、身上全是血……
趙二狗過來了,他背上斜掛著兩支繳獲的步槍,手上還提著一把戰刀,看到李茂才時,他揚了揚手裏的戰刀,嘿嘿地笑了笑。
李茂才誇獎了他一句:“好啊,幹得好啊!”
李茂才對這個兵有點印象,當兵雖然隻有幾個月,但這家夥一點也不像其他新兵那樣傻呼呼的,有些地方雖然也不行,比如,向左轉時,他卻向右轉,但你從他的神情都能看出來,他一點都不緊張,哪怕轉錯方向了,還是衝著大聲斥責的班長笑嗬嗬,不像其他新兵,緊張得連氣都不敢出。李茂才那時就隱隱地覺得他像個謎,根本就沒想到,這狗日的原來就是一個當過兵的兵販子,早就是個老兵油子了。
李茂才現在終於知道,他的轉錯方向,實際上也是裝的啊。
趙二狗受到了長官的誇獎,忙放下這些戰利品,又跑過去和班長一起到前麵清查去了。那天天氣很熱,毒辣辣的太陽照著硝煙彌漫的戰場,兩人沒走一會兒,身上都是汗,趙二狗抬起胳膊擦汗,袖子還沒放下,突然,“砰!”一聲槍響,班長一下子倒了下去。他慌忙回頭一看,在離他一丈來遠的地方,一個日軍軍官正躲藏在一塊岩石後麵,用手槍向他瞄準射擊。趙二狗提著步槍撲上去。那個日軍軍官見他來勢凶猛,連忙扔掉打光了子彈的手槍,拔出了指揮刀。
趙二狗狠狠地撞過去,槍刺撞在鬼子的指揮刀上,閃出了火花。鬼子的指揮刀掉在地上,但趙二狗來不及把槍收回來,小鬼子就撲過來抱著他,把他摔在地上,步槍也跌落了。小鬼子翻滾過來,把他壓到身子底下。趙二狗圓睜著眼,麵對麵地望著敵人,他的雙手被小鬼子緊緊地箍著,動彈不得,沒有任何武器,隻有牙齒了。他張開大口,用牙齒去咬敵人的臉頰,牙齒刺進肉裏,鮮血沁進他的嘴裏,癢癢的。他猛地把頭向後一甩,從鬼子的臉上生生地扯下一塊血淋淋的肉。鬼子慘叫一聲,疼得把手鬆開了。趙二狗敏捷地翻過身來用拳頭向著鬼子猛擊,哢嚓一聲,鬼子鼻梁骨被打折了,又是一拳,鬼子的嘴巴裏噴出了鮮血。鬼子茫然地瞪著眼睛,雙手在麵前揮舞著,像一個溺水的人要找一根救命稻草。趙二狗迅速掏出手榴彈,朝鬼子頭上猛砸,砸在鬼子戴著的鋼盔上,鋼盔被砸癟一個坑,又是一手榴彈,鬼子的眼睛被砸飛了,雙手捂著臉,慘叫聲更高地衝向天空。趙二狗彎下腰,撿起鬼子的指揮刀,狠狠地朝他胸膛上戳去,刀尖從鬼子的後背穿了出來……
趙二狗長長地出了口氣,嘴角邊滴滴答答地流著血,他抹了一把,嘴巴裏一陣劇疼,他把手指伸進口腔裏,嘴巴裏空空蕩蕩的,門牙沒了。他俯下身子左右張望,終於找到了剛才吐出的從小鬼子臉上咬下的那塊肉。他忙撿了起來,那顆黃不拉嘰的門牙正嵌在上麵。他把它取下來,把那塊肉扔掉。想想還不解恨,他又跑過去,狠狠地用腳使勁地踩著,把它踩成了黑乎乎的一團肉泥。他把門牙舉在眼前看了看,用嘴巴吹了吹,那顆門牙其實一點都不好看,前麵是黃色的,後麵是黑色的,這都是被他抽的旱煙給熏黑的。他把手揚起來,剛想把它扔掉,猶豫了一下,又收回來,在衣服上擦了擦,裝在口袋裏。
趙二狗背著班長的屍體,沉重地走回來。
當天晚上,趙二狗因英勇殺敵表現突出,被李茂才突擊提拔成班長。
讓李茂才想不到的是,他剛宣布完任命,趙二狗愣愣地說:“報告長官,我不想當班長。”
李茂才呆了一下,問他:“為什麽?”
趙二狗低下頭,用腳在地上踢著一顆石子,低低地說:“我覺得我還不夠當班長的資格,我當個兵還行,當班長,我恐怕我不行,我連自己都管不好,何況是管別人……反正,我不想當這個班長!”
李茂才眯著眼睛盯著趙二狗,趙二狗低著頭,皺著眉頭,一點也沒有因為被提拔成班長而興奮,相反,一副心事重重的憂傷模樣。李茂才並沒有想那麽多,隻是覺得,趙二狗可能覺得自己當兵時間不長,懂的也不多,所以心裏沒底吧。實際上,作為一名班長,隻要勇敢,能帶著士兵帶頭衝鋒就行了。趙二狗這方麵沒有問題。他缺少的是自信。
李茂才就笑了,說:“趙二狗,你沒事的,你完全有能力當好這個班長的。”
趙二狗還是一點都不領這個情,很固執地抬頭瞥了一眼李茂才,說:“連長,我真的不行,我當不了這個班長……”
李茂才皺起眉頭,這個家夥怎麽這麽婆婆媽媽的,別人當了班長,高興還來不及呢,這是一個士兵能幹到的最高職務了,這個趙二狗倒好,讓你當班長,就像要殺了你一樣。李茂才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你什麽都不要說了,這是命令,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讓你當你就當,哪有那麽多廢話?”
這事就算定下來了。
當然,李茂才很快就後悔了。他怎麽也沒想到,這個家夥竟然是個兵販子,一個到了部隊就尋找一切機會逃跑的兵油子。要是早知道這樣,就不會讓他當這個可笑的班長了,相反,會像對待一個犯人那樣死死看著他,讓他找不到逃跑的機會,一直到戰死在戰場上。這倒好,不但沒有任何防範,還安排機會讓他從容地逃走了。
趙二狗就是在他被任命為班長的當天晚上逃走的。
那天晚上,由於白天打了一場惡仗,士兵們都很疲憊,在經過一個村莊時,“就地休息”的命令剛一下,士兵們嘩嘩地倒了一地,再一看,都呼呼地睡著了。李茂才也很累,但還得強撐著。他是一連之長,還有許多事情不能不考慮。他最擔心的就是士兵逃跑。除了經常逃跑的兵販子,一場大仗打下來,到處是死人,越想越後怕,普通的士兵也會逃跑。這叫“戰後怕”。李茂才不敢大意,他讓班長和軍官們晚上站崗,還都是雙崗,最容易逃跑的午夜時分那班崗,由他和一排長來站。他做夢也沒想到,午夜還沒到來就有人逃跑了,並且還是個班長,這就是趙二狗。這班崗是趙二狗和二班長王大猛一起站的。
王大猛是李茂才最信任的一個士兵。他是河南安陽人,兄弟兩個,下麵還有一個弟弟,家裏很窮,兩個大男人比一家人吃得還多,爹媽就想讓他們出去一個當兵吃軍糧。但他們又不好說讓誰去當兵,就讓他們抽簽決定,結果,是他弟弟抽到了。弟弟並不想去當兵,王大猛就來當兵了。他的二班是最能打仗的,也是李茂才最喜歡的一個班。
誰也想不到,正是在他和趙二狗站的這班崗出了事。
老兵都有點吊兒郎當的,他們兩個一到哨位,趙二狗就對王大猛說:“咱們兩個都在這裏傻站著也是浪費,幹脆咱們輪著來吧,你先睡會兒覺,我來站。等你睡好了,我再睡。”他看著王大猛,口氣體貼真誠,一點陰謀的氣味都沒有。王大猛沒想那麽多,一口同意了,讓他先睡。趙二狗說什麽也不幹:“你是老班長,還是你先睡吧。我這會兒不困。”王大猛的確有點累了,都是老兵,就不和他客氣了,抱著槍倚著一棵樹,用帽子蓋著臉呼呼地睡了。他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趙二狗趴在耳朵邊喊他,他很不情願地半睜著眼睛看著趙二狗,心裏還在埋怨他,剛睡著,怎麽就把我喊醒了?趙二狗把槍遞過來,說:“王班長,我過去大便一下,你給我看住槍。”
王大猛很不情願地接住槍,嘴裏還在嘟噥著:“你跑遠點大便去,別熏到我了。”
趙二狗在月光下露出空空蕩蕩的嘴巴,討好地嘿嘿地笑著說:“那是那是,所以才讓你幫我看住槍嘛。”他說著,就提著褲子跑走了。王大猛也沒在意,他實在是太困了,懷裏摟著兩支槍,腦袋一點一點的,靠到槍管上,有了支撐,腦袋就不再點了,一會兒功夫不到,就發出了散發著香味的呼嚕聲。他不知道睡了多久,一直到連長李茂才一腳把他踢醒了,他這才看到天邊已經發白。他忙跳起來,舉手給李茂才敬禮。李茂才眯著眼睛問他:“你們怎麽不叫下一班崗?”
王大猛囁嚅著嘴巴,低低地說:“連長,我睡著了,忘了。”
李茂才狠狠地瞪他一眼,好在沒什麽事,如果日軍夜襲,像他這樣站崗的,整個連隊都要完蛋了。他剛要訓他兩句,這時突然看到他懷裏抱著兩支槍,他愣了一下,問他:“趙二狗呢?”
王大猛說:“他大便去了。”說完,左右張望,心裏還在納悶,這家夥怎麽還沒回來呢?
李茂才抬頭向四周看了看,到處是莊稼和樹木草叢,哪裏有趙二狗的影子?他腦袋嗡地一下,趙二狗會不會逃跑了?看到王大猛懷裏抱著趙二狗的步槍,他更加懷疑。帶槍逃跑性質很嚴重,是“拖槍叛逃”,抓到後是要槍斃的。如果沒帶槍,那就夠不上槍斃,但關幾天禁閉是跑不了的。村裏響起狗叫聲、說話聲,整個天地都活過來了,風吹著樹葉嘩嘩地響著。王大猛還在到處看著,他已經清醒了,痛苦地皺著眉頭,四處張望的目光像鉤子一樣,恨不得把趙二狗從草叢樹木中鉤著拽出來。
李茂才看著王大猛慌張的樣子,歎了口氣,說:“二班長,不是我說你,你怎麽不用自己的腦袋想一下,他把槍都給你了,這是準備跑了,你怎麽都這麽糊塗?”
王大猛愣愣地看著連長,喃喃地說:“是啊,是啊,我怎麽沒想到呢?連長,他是個班長,怎麽也會跑呢?他昨天打得不是挺好嗎?他怎麽會跑呢?”
李茂才也有點困惑,他轉過身,太陽慢慢地升起來,樹葉上掛著新鮮的露水,在陽光的折射下發出清新的氣味,有風從山岡上吹下來,像情人在耳邊歌唱。李茂才向遠處望去,田野裏一片蔥鬱,他多麽希望,趙二狗突然就從一片樹叢或者高粱地裏鑽出來,朝著他們傻哈哈地笑著,但周圍什麽都沒有,隻有麻雀和不知名的小鳥在旁邊啾啾地叫著,好像在嘲笑他,你看錯人了,你看錯人了。
怎麽也想不到,他現在居然在這裏出現了。
真是老天有眼,這個狗日的兵販子又陰差陽錯地被編入三0五團,並且還是二連,這不是老天存心要他的命嗎?但李茂才一點都沒有抓到逃兵的喜悅,相反,心口堵得慌,像被壓上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得他幾乎喘不過來氣。他煩躁地把軍裝衣領解開,抓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口水,卻被嗆著了,他狠狠地把水杯咚地一聲放在桌子上。怎麽辦呢?這個狗日的趙二狗,作戰的確勇敢,雖然是個逃兵,但不是在戰場上逃跑的,現在也不能說是抓到他的,他是被整編進來的,槍斃他,理由似乎也不大充足。他要是被整編到其他部隊,哪怕是另外一個連,李茂才都會睜隻眼閉隻眼不管他,但他偏偏又被分到了二連,二連所有的老兵都知道,趙二狗是個逃兵,是個兵販子,把這樣一個人放在二連,老兵不服,其他新兵也會受影響。他要是再一逃跑,那就更說不過去了。淞滬會戰剛剛結束,南京保衛戰即將打響,部隊很快就要重新投入戰場,無論從哪個方麵來說,他趙二狗都要為他的逃跑付出代價,這個代價就是槍斃。
李茂才抬起頭來,望著窗外那些來來回回走動著的士兵們,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他決定上報團部,立即槍斃逃兵趙二狗。
趙二狗被臨時關押在一間土坯草房裏,房子很老了,牆上有些地方的土塊掉了,像父親臉上的皺紋,上麵長滿深綠色的黴斑。角落裏堆著一些稻草,沾著斑斑點點的牛糞,散發著腐爛潮濕的味道。對趙二狗來說,這個地方並不壞,那難聞的味道也是從小就熟悉的。靠著門口的地方是個瘦長的牛槽,牆上釘著一根被牛蹭得油亮的木頭橛子,仿佛是連長的眼睛在惡狠狠地瞪著他。連長其實也不壞,還讓人把綁在手上的繩子拿掉了,隻是在門口放了兩個哨兵。趙二狗一點都不恨這個連長,他雖然有時看著很凶,但趙二狗知道,他的心腸很軟,下了戰場,對手下的官兵都很好。他看著那根惡狠狠的木頭橛子苦笑一下,天下的事兒就是這麽巧,在淞滬會戰中,他所在的六十七軍第六四四團幾乎被打光了,隻剩下一兩百人,根本就不能算是一個部隊了,他們被編進了教導總隊,就自己倒黴,一頭撞進第三0五團團部,還正好又被分到李茂才所在的二連。這不是找著往槍口上撞嗎?
趙二狗後來告訴李茂才,那時他就認了,他很了解自己的連長最痛恨違反軍紀的情況,在別的地方對官兵都很好,但對待破壞軍紀的行為從來就沒客氣過,他曾經目睹過連長憤怒地用馬鞭子抽打違反軍紀的士兵時的樣子。落在這樣一個長官手裏,他趙二狗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他有這個準備,從決定當兵販子那一天開始,他就知道自己走上的是條把腦袋別在腰上的不歸路,不是在戰場上被打死,就是被抓到槍斃。這隻是早晚而已。現在看來,自己還是賺了,父親沒有因為肺病死去,大哥也用他當兵販子賺來的錢娶來了媳婦,如果他還待在家裏,這一切都不會有的。他值了。
前國軍中尉李茂才坐在冬日的陽光下,喃喃地說,我後來去過趙二狗的家,見到了他父親母親,也見到了他的那個哥哥,我想告訴他們,趙二狗是個英雄,死得壯烈,他們應該為他感到驕傲。我做夢也沒想到,我千辛萬苦地找到他們,他們根本就不認這個人,就像他們家從來就沒有這樣一個人,隻是他們家茅廁的一塊臭石頭,早就該扔掉了。我也差點被他們害了。趙二狗那時總對我說,他這兵當得值。照我說,他這兵當得一點都不值。
老人歎了一口氣,說,這是後來的事了,我們還是接著1937年說吧。趙二狗的事我全知道,他後來什麽事都不瞞我,全對我說了。
一切都是從第一次當兵開始的。應該說,那次趙二狗是真正來當兵的。兩年前那個冬天,父親的肺病犯了,天天晚上都咳得睡不著覺,聲音響亮得幾乎要把家裏的破草房捅個洞。家裏沒錢買藥治病,好在鎮上的藥行劉掌櫃還讓他們先賒賬拿藥。家裏欠劉掌櫃多少錢,趙二狗都記不清楚了,父親也多次哀求,算了,這是個老毛病,治不好了,就這樣吧,能拖過去就算命大,拖不過去死了也就死了,家裏少個負擔。父親的話讓大哥有點心動,當父親再次病倒時,他就不願意再到劉掌櫃那裏賒賬拿藥了。在那個清冷的冬天,風從破窗戶裏呼呼地鑽進來,一家人袖著胳膊抖抖索索地坐在父親的床邊,母親隻會一個勁地哭泣,棉襖的袖子已經被她擦淚擦得濕漉漉的,眼睛哭得和她手上的凍瘡一樣紅腫紅腫的。哥哥蹲在一旁,頭低得幾乎要鑽進褲襠裏了。父親靠在床上,不停地喘著氣,不停地咳著,臉瘦得塌陷進去,臉色黃得可怕,嘴唇發白,每次咳嗽都讓他痛苦不堪,喉嚨裏好像有痰堵塞著,怎麽都咳不出來,有好幾次,他差點被憋得背過氣去。趙二狗心疼地看著父親,很擔心他一口氣上不來會憋死過去。他端著一碗水,用胳膊圈著父親的腦袋讓他喝了一口。父親好像一點力氣都沒有,張著嘴巴,嘴角邊掛著涎水,伸著脖子趴在碗邊,就是一口水,喝得也是那麽吃力,大半的水又被咳了出來,順著下巴流下來,把蓋在身上的被子濡濕了一大片。趙二狗有點急了,他煩躁地看著坐在一旁哭哭啼啼的母親,說:“媽,你別哭了,我看,咱得趕緊去劉掌櫃那裏再去拿點藥……”
他還沒說完,哥哥抬起頭,瞪著眼睛看著他,眼睛裏白多黑少,甕聲甕氣地說:“還去拿藥,哪裏有錢?欠人家多少錢了,拿什麽來還?”
趙二狗也拿白多黑少的眼睛瞪著哥哥:“那咱們就眼睜睜地看著咱爹死掉?”
哥哥呼地站起來,目光折向躺在床上使勁地咳著的父親,父親的咳聲像一盆正在熊熊燃燒的火,把哥哥的臉烤得通紅,他叫道:“好,二狗你是個孝子,我是個沒良心的……你自己說說,咱爹這病能治好嗎?你看看咱倆,我都二十五六了,你也二十來歲了,就咱家這樣子,哪裏能討來媳婦?咱爹這樣拖著,他自己難受不說,咱們家也會被他這病弄垮,連個後代都沒有,趙家就絕了……”他的聲音很大,那些聲音壓在父親的臉上,仿佛想把父親的咳聲和蒼老的臉擠進牆縫裏。
趙二狗張著嘴巴看著哥哥,哥哥的胸脯像夏天爬到岸上被人捉到的蛤蟆一樣劇烈地一起一伏著,嘴巴裏呼出的氣流撲到他臉上,像粘稠的液體一樣堵著了他的鼻子,他隻得側過身子去看母親。母親驚慌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父親,目光像折斷翅膀的飛蟲一樣無處可去,最後隻好落在哥哥趙大狗身上,就像落在可以棲身的樹枝上,目光變得柔和了,甚至還帶著一些期待。趙二狗的心髒咚咚地跳了兩下,他幾乎要哭了:母親還是讚成大哥的話,她肯定是讚成大哥的。他帶著怨恨的神情瞪了母親一眼,母親嚇了一跳,目光從他身上跌落到地上,嗚嗚地小聲哭泣起來,含糊不清地說:“我是個女人家,家裏的事兒,還是你們男人拿主意吧……”
父親艱難地抬起頭,吃力地撐著眼皮,茫然地看了看他們,低低地說:“大狗,二狗,還有娃子他媽,你也別哭了,你們都別管我了,還是聽大狗的話吧,這病……這病也治不好了,我死了也好,你們也沒什麽負擔了……”
趙二狗呼地站起來,說:“爹,你別說了,隻要我二狗還活著,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死掉,我去找劉掌櫃,反正是虱多不癢,賬多不愁,天塌下來,咱就頂著!”
趙二狗說完這話,頭也不回地出了家門,身子帶起一陣風,把母親和哥哥吹得向後咧了咧身子,好像怕冷一樣縮了縮頭,目光像地上的落葉一樣踉踉蹌蹌地跟隨著趙二狗,最後又唉聲歎氣地回到陰暗的屋裏,蜷縮在父親的周圍,委屈而又茫然。
趙二狗走在僵硬的小路上,父親的咳聲和母親、哥哥的目光一直跟隨著他,和呼呼的北風一起纏著腳,讓他的整個身子變得沉甸甸的,每邁出一步都是那樣艱難。父親的病像個無底洞,照這樣下去,這賬一輩子也別想還完了。大哥說得也許沒錯,可眼睜睜地看著父親死掉,他趙二狗也幹不出來這樣的事情。他們畢竟是這個可憐的男人的兒子,是他把他們辛苦養大的。能有什麽辦法呢,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終於到了鎮上,路過一家賣肉的鋪子時,那些鮮紅的肥肉放在案板上,陽光照著,晃得腦袋發暈。肉是什麽味道?趙二狗已經想不起來了,印象中,好像還是七八歲時,父親在麥忙的季節裏出去打短工帶回來幾塊。給村裏的大戶人家打短工,都招待得不錯,大方的人家,自己舍不得吃,也會割幾斤肉,打幾斤酒讓短工們吃好喝好的。但那是有規矩的,隻能吃,不能拿走。父親也是偷偷地塞進口袋裏帶出來的。回到家時,那肉已經有些臭味了,但兩兄弟還是搶著把它吃了。趙二狗這會兒並不想吃肉,他狠狠地盯著那些肉,心裏想,日他媽,我要是一頭豬,把我殺了賣肉,能把賬還上,能讓父親的病治好,能讓大哥娶上媳婦,這輩子也值了。他搖了搖頭,朝地上吐了口痰,把這個想法也吐了出來,用腳把它踩進土裏。
藥行的劉掌櫃倒也很和氣,問了他父親的病情,開個藥單,抓了幾副藥,遞給他時,還再三交待,這藥隻能熬三次,不能再多熬了,再多熬了,一點用處也沒有,還會耽擱病情,到時再來抓幾副。他俯下身子記賬時,趙二狗湊過去,低聲地問他:“掌櫃的,我們家欠多少藥錢了?”
劉掌櫃翻了翻賬本,說:“你父親的,包括你媽,你哥和你也賒過幾次賬,一共有十八塊大洋了。”
趙二狗說:“掌櫃的,你放心,我們一定會還上的,不會賴賬的。”
劉掌櫃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說:“二狗,你也別把這事放在心上,是人都會生病的,救人一命也是積德,有錢了你們就還了,沒錢了我就先記在這賬本上,不會催你們的。”
趙二狗眼睛一熱,他怕自己要流出淚來了,忙低下頭,說:“劉掌櫃,你心真好,二狗沒別的本事,有的是力氣,有什麽體力活了,你說一聲,我隨叫隨到。”
他說完後,還沒等劉掌櫃說話,就匆匆地出來了。
路過鎮公所時,那裏擠了一大堆人,牆上貼著布告,蓋著大紅印章。趙二狗瞄了一眼,剛要過去,聽見有人叫了起來:“乖乖,誰要是當兵了,會有十五塊大洋呢!”
趙二狗愣了一下,停下腳步,看著布告,上麵密密麻麻的文字像蚯蚓一樣,他一個字都不認識。他豎起耳朵聽他們在說什麽,過了一會兒,終於弄明白了,這是軍隊在招募士兵,如果願意當兵,就給十五塊大洋。有人議論說,當了兵,不但發衣服穿,還能吃上大米幹飯,還有白麵饅頭,說不定還會有肉呢。也有人說,聽說現在還在和共產黨打仗,當了兵就得上戰場,說不定就死了,十五塊大洋買條人命,也太便宜了。還有人說,當兵給十五塊大洋,打仗死了,還會給恤金,不止十五塊大洋……
趙二狗就在那一會兒決定去當兵了。家裏租的地不多,大哥一個人在家足夠了,父親的病要是輕了,也可以幫他。自己就是死了也沒什麽,反正兄弟兩個,趙家不會絕種。當兵十五塊大洋,死了還有恤金,說不定就能把劉掌櫃的賬還了,全家人都可以鬆口氣,再多租些地,手裏有些餘錢,說不定大哥也能娶上媳婦了。不管從哪個方麵說,當兵都是一件非常劃算的事情。問題還在於,不當兵還能幹什麽?那個布告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塊餡餅。
趙二狗走進鎮公所。負責募兵的軍官捏了捏他的胳膊,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個軍官捏他胳膊時,趙二狗悄悄地吸口氣,把力氣聚在胳膊上,肌肉繃得像石頭一樣硬梆梆的,拍他肩膀時,他就把力氣聚在腿上,穩穩地站著,連晃動一下都沒有。軍官很滿意,又問了問他有沒有什麽病,就把他收下了。軍官把他名字記下來後,就讓鎮公所的人給他十五塊大洋,讓他兩天以後午時以前到鎮公所報到,然後就到部隊去。
趙二狗出來後,一路小跑著到了劉掌櫃店裏,把十五塊大洋啪地拍在櫃台上,聲音很響亮地說:“掌櫃的,先還你十五塊大洋!”
劉掌櫃嚇了一跳,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趙二狗臉上淌著汗,笑容從眼睛裏跳出來,順著汗水滑到臉上,整個臉上都是亮光閃閃的。劉掌櫃疑惑地看著他,他手裏還提著那幾副藥。劉掌櫃的身子傾過來,低低地問:“二狗,這十五塊大洋可不是小數目,你從哪裏弄來的?”
趙二狗決定賣個關子,笑嘻嘻地說:“掌櫃的,你放心好了,我這錢可是像你的手一樣幹幹淨淨。”
劉掌櫃的手的確保養得很好,白白胖胖的,還帶著清淡的草藥味。他的這個玩笑並沒有讓劉掌櫃放下心來,他皺著眉頭,關切地說:“二狗,咱都是鄉親,你可不能因為欠我些賬,幹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啊。”
趙二狗心裏更得意了,他仰了仰頭,說:“掌櫃的,你把我看成什麽人了?告訴你吧,我把自己賣了這個價!”
劉掌櫃愣愣地看了看他,又把腦袋向門外伸著看了看,指了指鎮公所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問:“二狗,你當兵了?”
趙二狗點了點頭,看著劉掌櫃笑得更開心了。
劉掌櫃卻變得有點憂心忡忡,他看著趙二狗,目光裏有了許多柔和的東西:“二狗啊,現在到處都在打仗,隨時都要掉腦袋的,就為這十幾塊大洋你就把自己賣了,我看有點不值啊。你也別急,我說過,不會催著給你們家要賬的。”
趙二狗說:“掌櫃的,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我們家就那樣子了,我要是不當兵,欠你的賬一輩子也還不上,你不著急,我還急呢。當兵也不是什麽壞事,我要是混得好了,說不定能混個軍官幹幹,一把就能把欠你那錢都還了。”
說完就自個兒嘿嘿地笑了,好像那軍官已經真的幹上了。
劉掌櫃還想再說什麽,趙二狗擺了擺手,說:“掌櫃的,你不要勸我了,我知道你這是為我好,沒什麽擔心的,看看我的生命線,長著呢。”說完,還伸開手掌在劉掌櫃麵前晃了晃。
趙二狗提著那幾副藥甩著胳膊走了,步子邁得很大,撲哧撲哧地落在地上,騰起一股股塵土,他感覺就像走在雲裏頭,身子很輕,仿佛要飄到更高的天空中了。
到了家裏,他把去當兵的事兒給家裏人說了。
大哥眼裏黑多白少,目光在他臉上飄了一下,聲音低得幾乎都聽不到了:“當兵是要死人的。”
父親咳了一陣,閉著眼睛,喃喃地說:“你去當兵吧,窩在家裏也不是辦法,當兵至少有口飽飯吃。”
母親本來還在哭泣著,聲音卻越來越低,趙二狗眼巴巴地看著她,想讓母親說兩句安慰人的話,當兵畢竟幹的是提著腦袋的活兒,一顆子彈飛過來,小命說沒就沒了。讓他失望的是,母親擦了擦眼淚,整天皺著的眉頭竟舒展開了,她看著趙二狗,說:“二狗,到了部隊,要想著家裏,你穿不完的衣服,還有鞋子,將來都要帶回來給你哥穿。”
趙二狗抽了抽鼻子,身子軟軟地坐在凳子上,心卻不知道跑哪裏去了,隻覺得空空蕩蕩的。自己想去當兵,全是為了家裏,家裏倒好,就像他真的是一條狗一樣,他說走,他們就讓他走了,連句挽留的話都沒有。有那麽一會兒,他的腦袋有些昏沉沉的,甚至還有點悶悶地疼,他們甚至還不如毫無關係的劉掌櫃,人家還勸他不要當兵呢。猛烈的喘氣聲把他驚醒了,父親一口氣憋不上來,臉脹得通紅,身子顫抖著,手死死地抓著被子,手背上的青筋凸起,真擔心他再一使勁就會崩斷了。他忙把父親扶起來,給他捶打著後背。在那一刻,趙二狗徹底地原諒了父母和大哥,他們不是不疼他,而是家裏實在太窮。他去當兵,這也是一條最好的出路啊。
趙二狗到了部隊,一心想盡快地戰死在戰場上,再拿到那筆恤金,有了這筆錢,也許就把劉掌櫃的賬全還了,說不定還能給大哥娶來媳婦。大哥有了媳婦,父親那病也就好了一大半。
趙二狗那時根本就沒想過自己要當兵販子。在他當了半年兵後,部隊被紅軍打垮了,他被俘虜了。紅軍說,想當兵的可以留下來,不想當兵的可以發路費回家。他一聽就有點動心,想拿些路費回家去。紅軍說話算話,果然給他們這些不想當兵的每個人一把花花綠綠的票子。他舍不得花錢,就把這些錢縫在衣服裏,一路乞討著回了家。
趙二狗本來再也不想當兵了,能撿一條命回來,真是命大。冬天過去了,父親的病也好多了,不但可以下床,甚至還能拄根棍子到地裏幹些拔草之類的輕活。這一天,趙二狗正扛著鋤頭準備下地,藥行劉掌櫃坐著人力車到了他家門口。趙二狗一看到他,本來想躲起來,但已經來不及了。怎麽給劉掌櫃說呢?自己被紅軍俘虜了,攢的膠鞋、被子也沒了,紅軍給的票子是他們蘇區的票子,回到家裏根本就不能用,自己還被人以使用假幣的嫌疑扭到了鎮公所,要不是鎮長開明,他說不定就被關起來了。自己也沒死,甚至連個輕傷都沒受,這恤金當然也就沒他的份,劉掌櫃的賬還是還不了。
他看著劉掌櫃,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掌櫃的,你看看,我這命賤,可還真死不了,政府也沒法給我恤金,這賬……”
劉掌櫃像被他的話燒著了手,慌慌地搖著手,說:“二狗,你別這麽說,從今往後,這賬一筆勾銷了!”
趙二狗把扛在肩上的鋤頭放下來,眯著眼睛看著劉掌櫃,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劉掌櫃被他看得臉有點紅了,把臉扭向一邊,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二狗,你能回來就好了。打仗是不是有時也不會死人的?”
這話問得多麽奇怪。趙二狗說:“打仗總會死人的。”
劉掌櫃把臉扭向一邊,目光在村莊上空到處亂飄。看著劉掌櫃難受的樣子,趙二狗都有點同情他了,他是來要賬的,卻不好意思開口。真難為他了。趙二狗就主動對他說:“掌櫃的,我命賤,閻王也不要,政府要是給了我恤金,說不定就把我家的賬給你還上了。”
劉掌櫃忙急急地擺著手,說:“二狗,你別提這事了……有個事,我不知道咋給你開口。我琢磨著,怎麽也不好意思開這個口……”
趙二狗奇怪地看著劉掌櫃,他目光還是躲躲閃閃,好像欠賬的不是趙二狗,而是他劉掌櫃。趙二狗忙說:“掌櫃的,你的大恩大德,我趙二狗一輩子都忘不了,你有什麽事就直接說吧。”
劉掌櫃的目光從他臉上蜻蜓點水一般跳了過去,趙二狗身後是自家的那三間破爛的茅草房,房頂上的芭茅已經變成黑色,就像是用牛糞糊成的一樣,土坯壘的牆被歲月衝刷得坑坑窪窪,仿佛一陣雨落下來就可以把它泡塌。劉掌櫃搖了搖頭,終於一臉不情不願地說:“二狗,是這樣的,鎮長的兒子今年要當兵了,他托我來問問,你能不能替他去當兵?你如果願意,你們家欠我的那三塊大洋,他都替你們家還了,另外再給你家十五塊大洋,兩百斤大米。”
趙二狗瞪大眼睛看著劉掌櫃,他一點都不相信:“這麽多錢?鎮長是說真的嗎?”
劉掌櫃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臉色好多了,他很肯定地說:“是真的,我這次來,就是鎮長托我來說的……二狗,我不是怕你們家還不上那賬,而是,而是鎮長這個人情,我沒辦法推托……”
趙二狗打斷他的話:“掌櫃的,這是好事,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說完了,還有點不放心,又問:“劉掌櫃,不是誰想當兵就去當兵嗎?鎮長幹嘛還要讓我頂替他兒子去當兵?你不會是逛我的吧?”
劉掌櫃忙說:“我本來也不相信,鎮長對我說了,現在不是募兵了,要和日本鬼子打仗了,改成征兵了,到了年齡,都必須去當兵……”
趙二狗叫起來:“什麽日本鬼子?不是在和紅軍打仗嗎?”
劉掌櫃說:“二狗,你還不知道啊?這日本鬼子不是咱中國人,是東邊大海上的一個國家,聽說祖先也是咱中國人,現在打過來,要滅了咱們中國。前幾年就占了東三省。”
趙二狗站在那裏想了一會兒,怎麽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就不再想了,很爽快地說:“你給鎮長回個話,就說我願意接這個活兒,他把三塊大洋給你,把另外十五塊大洋給了我爹,什麽時間讓我走我就走,管它是日本鬼子,還是紅軍,管我是生是死,和他沒關係了。”
劉掌櫃說:“二狗,那你不問問你爹媽願意不願意?”
趙二狗說:“掌櫃的,你不用想那麽多了,這麽好的差事,誰不想啊,我爹我媽他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
劉掌櫃站在那裏,想走,腳步又抬不起來,他臉上帶著歉疚,但又很真誠地說:“二狗,好在你也當過兵了,打仗時機靈一點。那日本鬼子也沒什麽好怕的,聽說他們的眼睛是碧綠的,一出太陽就看不見東西了,也分不清南北。所以,鬼子在東三省打了好幾年都打不過來。中國兵晚上躲起來,鬼子找也找不到,太陽一出來,中國兵就攆上去,用大刀砍鬼子頭。那些鬼子都看不見路,隻好躺在地上打滾,有的滾下高坎跌死了,多數滾到大海裏淹死了。”
趙二狗就更高興了,說:“掌櫃的,那你就更應該放心,這仗就更好打了。真的很感謝你,給我找了這麽好的差事。”
趙二狗就這樣又當了兵。他這次才知道,像他這樣當兵的人不在少數。家裏有錢有關係的,都是找人冒名頂替當的兵。這些兵販子一到部隊,逮住一個機會就溜走了,然後再來頂替別人當兵,再賺一筆錢。這都成生意了。時間一長,趙二狗也學會了這一招。他沒別的想法,就是想多賺幾次錢,讓家裏過上好日子。鎮長給的錢也不多,兩百斤大米吃不了多長時間。大哥想要娶個媳婦,家裏肯定得弄得像樣些。於是,他就跟著那些兵販子們跑了,第一次跑時還有點害怕,第二次就不是那麽害怕了,但出現了一點意外情況,他怎麽也沒想到,那個叫李茂才的連長居然會讓他當班長。那天在轉移途中,他一直在翻來覆去想著這個事,逃跑是不應該的,但他是一個兵販子,那班長也不是他自己想當的。如果不跑,一旦被送上戰場,那就沒機會跑了,隻能硬著頭皮打,隨時都有可能送命。自己當兵並不是為了打仗,而是為了賺錢。這不能怪自己,隻能怪這個連長太自作多情,讓他這個兵販子當了班長。趙二狗想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逃跑。
接下來很簡單,跑回老家,又立即頂替一個大戶人家的兒子當了兵,賺了十六塊大洋,然後就參加了淞滬會戰,部隊被打垮了,一頭撞進三0五團團部,接著就被關在這個茅草屋裏。
趙二狗朝著長滿黴斑的牆苦笑一下,有什麽辦法呢,這就是命,誰也不怨,隻能怪自己命不好。
趙二狗待在那間茅草房裏,安靜地等著被槍斃。
過了四五天,幾個國軍憲兵來了。他們戴著鋥亮的白色鋼盔,腰裏紮著白色的寬腰帶,一個個膀大腰圓。他們黑著臉,把趙二狗架起來就往外拖。趙二狗使勁地甩了兩下胳膊,說:“不用你們扶,老子能走!”
屋子外麵還站著另一個憲兵少尉,他瞪了趙二狗一眼,很凶地吼道:“死到臨頭了,你他媽的還充什麽漢子?不是扶你,要把你捆起來!”
兩個憲兵把他鬆開了,趙二狗立即笑嘻嘻地伸出雙手,說:“捆吧捆吧。”
憲兵上來拽著他的胳膊,把手背在後麵。趙二狗不笑了,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皺著眉頭叫起來:“操你們媽,老子也打過小鬼子,你們不能輕些嗎?把我的手弄疼了!”
憲兵絲毫都不憐惜,仍舊用力地動作著,把他捆得結結實實的。趙二狗怕他們再推自己,那樣會讓自己看上去好像怕死一樣,像個軟蛋,就挺起身子,跟在那個憲兵少尉的身後,步子邁得大大的,他那樣子不像是上刑場,倒像是去參加頒發獎章的大會一樣。
刑場設在野外一個土坡下麵,那裏早就站著一個同樣被捆起來的士兵。趙二狗被抓起來以前聽說過他,他是一個偵察兵,團裏讓他出外偵察,他借著這個機會強奸了一個婦女,軍法處判了他死刑。趙二狗冷冷地看著他,他的臉色灰白,雖然還活著,但已經像個死人一樣散發著腐爛的味道。趙二狗把臉轉回來,再也不想看到他了,這樣的死法太窩囊了,怎麽會和一個強奸犯在一起呢?真是太慘了,連死也死得這麽賤。趙二狗左右張望著,整個團的官兵都來了,二連的兄弟們也來了,有些他認識,更多的是新兵,連長李茂才站在隊伍前麵,離得有點遠,看不清他臉上有什麽表情。趙二狗忙把頭扭向一邊,他其實不用看就知道,連長決不會是一臉興奮開心的神情。槍斃自己的一個部下,怎麽說,都不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兒。趙二狗想到這裏,身子有點微微顫抖,他的確有點後悔,當兵這麽多次了,第一次當上班長,而自己又跑了,這事的確幹得有些過份,是有點對不起連長。要是再打兩仗再跑,也比這強些。
他被推到那個強奸犯的旁邊,那個強奸犯慌慌地看他一眼,目光被他用刀子一樣的目光頂了回去。強奸犯低下頭,渾身顫抖著,一副隨時都可能倒下去的樣子。趙二狗撇了撇嘴,狗娘養的,能幹得出來這樣的事兒,怎麽就承擔不了這樣的後果?像個男人嗎?
憲兵少尉發出準備行刑的口令,立即過來一個憲兵,從背後按著他的肩膀,一隻腳狠狠地踹在他的腿窩,趙二狗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倒跪在地上。趙二狗痛苦地盯著地上的一堆螞蟻,媽的,還要跪著被槍斃!他想回頭很英雄地衝著那個踹他的憲兵罵上兩句,或者像小時候在家鄉看的戲文上說的那樣,昂著頭,衝著天空吼上一嗓子:“二十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想了想,還是把這些念頭壓下去了,算了吧,自己就是一個一條命隻值十六塊大洋的兵販子,充什麽英雄啊。多少次了,弟兄們都死在了戰場上,自己卻天天想著逃跑,現在打腫臉充胖子當英雄,那就更丟人了。
那個強奸犯被憲兵踹到地上,根本就跪不起來,像堆泥巴一樣癱在地上,可能是想哭,又哭不出來,張著嘴巴,好像在啃吃地上的泥土一樣,發出難聽的嗚嗚聲。這不像男人的哭聲,也不像女人的哭聲,甚至都不像是人發出來的聲音,有點像狗在嗚嗚地哭泣。趙二狗想起來了,他十五六歲的時候,曾經被一家大戶人家的狼狗追著咬過。他一氣之下,幹脆彎腰撿起一塊大石頭,站在那裏,等到那條狼狗快撲過來時,狠狠地朝著它的腿砸過去。那條狗凶猛的叫聲立即癟了下來,瘸著腿慌慌逃走了,丟下一路含糊不清的嗚嗚叫聲。這個即將被槍斃的強奸犯發出的聲音和那條受傷的狗叫聲一樣,除了恐懼,還有絕望。趙二狗都想在心裏笑了,他昂著頭,眼睛斜著這個強奸犯,聲音很大地說:“狗操的強奸犯,能和爺們兒一起上刑場,算你小子走運,高興還來不及呢,你他媽的哭什麽呢?”
他聽了聽,自己聲音還算響亮,美中不足的是,有點顫音。他不敢再說話了,抬起頭看著藍天白雲,那些嗆鼻的硝煙不見了,那些刺耳的槍炮聲也不在了,天空幹淨得像少女的皮膚一樣,多麽美好,但這一切很快就消失了。他低下頭,打量著充滿憂傷的土地,那堆螞蟻正慢慢地爬過來,有兩隻已經爬上他的膝蓋。他有點疑惑了,難道自己的身上正散發著一股死亡的氣味嗎?要不,那些螞蟻怎麽會向他身上爬呢?過不了多久,這些螞蟻就會爬滿他的全身,還會有成群的蒼蠅飛來,覆滿他的屍體,戰死的兄弟是用國旗覆蓋,而自己將要被螞蟻與蒼蠅覆蓋。趙二狗打了一個冷戰,好在剛才沒有吼那句狗屁的“二十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好漢個鳥,就是一個在部隊混吃混喝的兵油子,這樣的兵,槍斃十次都不冤枉。他再也沒有勇氣去看連長和那些弟兄們,甚至也不好意思再看那個強奸犯,他不是人,自己又算什麽啊?一顆淚珠從眼裏流出來,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把耳朵震得嗡嗡地響。趙二狗有點不相信,但他真的哭了。可能是想家,也可能是真的不想死,還有可能是真的有點留戀那些兄弟了,誰知道呢。
憲兵少尉高高地舉起手,發出立即槍決的命令。身後傳來憲兵拉動槍栓的聲音,短短的一兩秒時間,趙二狗卻覺得像是過了幾十年那麽漫長。槍聲響了,他閉上眼睛,等著自己的靈魂出竅,飄在空中打量著自己醜陋的屍體。槍聲就像是在耳朵邊爆響的一樣,耳朵裏充滿嗡嗡聲,他甚至還聞到了火藥味,接著就看到撲倒在地的屍體,後腦勺上一汪鮮血淌出來,散發著腥臭的氣味,襠部一片潮濕,那是尿褲子了。他早就聽說過,被槍斃的人,再不怕死,死到臨頭時,還是會大小便失禁的,暴露出怯懦的本性。真沒想到,自己原來也是這樣一個人。他有點惡心,感覺想吐,喉嚨咕嚕一下,居然還真的吐了起來。死去的人怎麽還會嘔吐?他眨了眨眼睛,那具屍體並不是他,而是那個強奸犯。他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自己還跪在地上,並沒有倒下去。他沒有死。他渾身一下子沒勁了,軟軟地癱在地上,他的目光朝上,看到了美麗的藍天白雲,目光下移,看到了身後站著的那個憲兵,他端著槍,槍口已經指向地上,一臉似笑非笑地很怪異地看著他,他的確開槍了,槍口上還冒著隱隱可見的青煙,他的腳下還有一顆黃燦燦的彈殼,但那顆子彈沒有打進他的腦袋,誰知道飛到哪裏去了。他很快會過來,把槍頂在他的額前,再補上一槍的。趙二狗呼呼地喘著氣,咬了咬牙,用盡全身的力氣,但那聲音還是沒有一點力道,軟綿綿的:“媽的……槍法這麽差……你狗日的不是在折磨人嗎?”
憲兵好像是在調戲他一樣,突然把槍收起來,把他拖起來。趙二狗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裏,驚奇地看著那個憲兵,他不但沒有把他推過去再補上一槍,相反還把他身上捆的繩子解開了。趙二狗搓著被捆得麻木的手腕,問他:“兄弟,你怎麽不槍斃我了?”
那個憲兵瞪他一眼,俯過身子,低低地說:“老子是想斃了你,但團長不讓斃你,讓你陪綁的。算你小子走了狗屎運,滾吧。”
趙二狗愣在那裏,他知道陪綁是怎麽回事,當了兩年兵,他見過那些陪綁的,這就是為了給他一個教訓。但那些家夥大多數都不差氣,有些尿了褲子,有的嚇得當場暈死過去。他還見過一個被嚇得成了瘋子。趙二狗低頭打量自己一番,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還好,自己沒有尿褲子,除了最後癱在地上一會兒,還沒有做出什麽丟人的舉動來。
趙二狗茫然地抬起頭來,團長為什麽不槍斃我呢?
前國軍中尉李茂才說到這裏,蒼老的臉上浮出一絲笑容,那些笑容帶著滾燙的熱氣,輻射開來,讓周圍的空氣也變得溫暖起來。老人把目光轉向我,喃喃地說,趙二狗後來也這樣問過我。我告訴他,還不是你這條狗運氣好嘛,撲到團長身上,團長一下子就看上你了,覺得你能打仗嘛。我說的是實話,我們團長真的是這樣對我說的。
李茂才把趙二狗關起來的第二天,團部副官讓他到團長那裏去,說是有事找他。
李茂才趕到團部時,團長正坐在那裏拿著他報上去槍斃逃兵趙二狗的那份文書,他對李茂才說:“這個趙二狗還是留著吧。唉,本來是個好兵的料子,不好好打仗,當什麽兵販子?李連長,我想了又想,還是不要槍斃他,他是個老兵,槍斃了可惜。”
李茂才說:“趙二狗是能打仗。可軍法如山,我怕放了他,會帶來不好的影響,鎮不住其他那些兵販子……誰知道部隊裏還有多少兵販子。”
團長說:“你說得也很對,但趙二狗還是和其他兵販子不一樣。淞滬會戰時,他也想逃跑,還跑到我的團部來了,但他一旦知道逃不了時,作戰還是很勇敢的,並不怕死。現在是抗戰時期,多杆槍就多份力量,這個人本質還不壞,我看還是先把他留下來,如果下次他真的再逃,那時再執行軍法不晚。你說呢?”
李茂才說:“我聽長官的。”
團長說:“那就不殺他了。但死罪免了,活罪不能免,正好過幾天要執行一次槍決,讓他陪綁,讓他記住這個教訓。”
李茂才也同意了。他多次想象過趙二狗上了刑場時的表現,他也許會拉稀,很不爭氣地成了一堆軟鼻涕,也許會充好漢,根本就不把自己這條命當回事,死了就死了。他估計後者的可能性大一點,老兵油子,都經曆過槍林彈雨,過了幾次鬼門關,麵對死亡的威脅,比別人可能更多一些鎮靜。說實話,槍斃這樣一個老兵,也的確有點可惜了。他甚至在心裏感激團長了。
李茂才讓兩個士兵把趙二狗帶了回來。
趙二狗站在那裏,低著頭,臉上沒有一點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麽。李茂才抽出一支香煙,遞給他:“來,抽支煙吧。”
趙二狗還是麵無表情地接了過去。李茂才劃了一根火柴,他很自覺地把香煙湊過來,甚至連對長官必要的敬畏都沒有,深深地吸了一口,徐徐地吐了出來。
李茂才說:“我要槍斃你,你恨我嗎?”
趙二狗抬起頭,直直地看著李茂才,很平靜地說:“不恨,這是你應該做的……再說,我也沒死。”
李茂才心裏有點輕鬆,他相信他說的是真的。團長說的沒錯,這個兵販子的確有當兵的樣子,他要不是個兵販子該有多好啊。
趙二狗突然問他:“連長,憲兵對我說,是團長不讓槍斃我的?他為什麽不槍斃我?”
李茂才沒好氣地說,還不是你這條狗運氣好嘛,撲到團長身上,團長一下子就看上你了,覺得你能打仗嘛。
李茂才很快繃起臉,嚴厲地說:“但團長還講了,這次就饒了你,先留著你這條命,如果你再當逃兵,抓到後堅決執行軍法,決不客氣!”
趙二狗說:“連長,團長真的是這麽說的?”
李茂才皺了皺眉頭,說:“就是這麽說的,你見過我騙過誰?”
趙二狗臉有些微微地紅了,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連長,我不是那個意思……”
李茂才說:“你記著團長的話,你要是忘了,我也會幫你記著的。你走吧。”
趙二狗走了兩步,突然又回過身來,嘴裏咬著那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把香煙拿下來,用指頭把煙頭掐滅,把香煙屁股裝在口袋裏,上前兩步,挺胸收腹立正站好,“啪”地給李茂才敬了一個軍禮,說:“連長,感謝您和團長不殺之恩。您放心,我從前是個兵販子,但作為兵販子的趙二狗已經死了,說他死在戰場上了也行,說他被執行軍法槍斃了也行,反正我現在是三0五團一營二連的士兵趙二狗,再也不是兵販子趙二狗了,永遠都不會再當逃兵了!”
李茂才皺著眉頭盯著他,他像根柱子緊繃繃地站在那裏,昔日漫不經心的眼睛裏閃著亮光,臉上的狡黠沒有了,呈現出堅定的神情。李茂才抑製著自己激動的心情,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很平淡:“二狗,你這樣想就行了,以後好好幹吧……大家都知道你的情況,如果我什麽也不做,也說不過去,這樣吧,你先到炊事班幹著怎麽樣?”
趙二狗說:“連長,無論幹什麽,我都會幹好的。”
趙二狗走了,他腰仍舊直直的,每一步都走得有板有眼。李茂才的眼睛有些濕潤,這的確是個好兵,他是個老兵油子,但也是個能打仗的士兵,如果他真的變好了,那就是一個寶貝了。團長看人沒錯,他不讓槍斃趙二狗也是對的,這樣的士兵,死也應該死在戰場上,而不是像條狗一樣窩囊地死在刑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