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桑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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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著山彎道一直走,海霧近在眼前。這裏的空氣過於熟悉,而且別處的霧色也不會如此若隱若現。海洋深處的霧,是永遠不會淡的。爛泥中的鵝卵石,長滿綠色漆苔的筏子,清晰而森冷的空氣,似乎一切都沒變過。
    這兩桶陳釀,在他的手裏輕若無物。歲月帶給他痛苦和磨煉,也成就了他強壯雙臂的完美考驗。那年離開,他經曆過父母的橫死,兄弟的反目,愛人的背叛。但如今這些不再重要,他已經是一名強大的聖徒,雖然他並不虔誠。濕穀與艾瑞卡薩城隻有一灣之隔,很快,他就能回到生養過自己的故鄉。
    “這裏還是老樣子啊,一點兒變化都沒有。”桑利口中喃喃,不知不覺肚子有些餓。
    從這裏登上小船,迎麵而來的霧氣似如泣語,滴水冷如冰。上次離開這裏,他還是個在眼淚中等待死亡的蠢孩子。而如今,他化身為讓人畏懼的存在。霧未淡,隻是那個躺在木頭上瑟瑟發抖的孩子已經死了。
    他全力劃動著木漿,上麵的泥蘚黏滑很難抓住,隻能在上麵留下幾個深陷的指印。小船迅速的挺進了霧灣,平靜的海水被劃出白色的泡沫,波瀾一圈又一圈從舟下散開。他帶著仇恨回來,但見到她呢?除了眷戀和不甘,還能有什麽呢?他咬了咬牙。憶徊故景,歲月裏唯存斑斕的舊影,那個讓他心動的少女已漸漸消失在夢境深處。
    短槳越劃越快,山林慢慢消失在身後的霧中,小舟像是在水麵低翔的燕子。他仿佛聽見麵前美麗的女人在輕訴那句“對不起”,這也是她留下的最後訣別之言。
    一片紅綠映入了眼簾,艾瑞卡薩城已至。與波裏斯城相同,但它並非甕城,南郊也沒有高大的城牆,除了這些花什麽都沒有。上次看見這滿地的海血花,已是十數年前。就在那個陰冷的拂曉,他最愛的人於此處拋棄了自己。這裏沒有馥鬱之息,唯有腥香的味道。就像死去多時的盛裝少女,散發出腐敗和幽香的處子氣息。潮濕讓他的麵部發癢,而那道亢長的疤痕正是拜他的瑞文兄弟所賜。
    靠了岸能清楚地聽見狗叫,破落的建築旁幾乎都有幾株橡樹。這地方和十幾年前,幾百年前都一樣,隻有玩沙子的小孩兒才會過來。本該一路走到瑞文的家堡去,與那個惡戰一番,然後搶走他的孩子。
    這是聖地交給他的任務,大賢者要求自己用生命作保證,奪回那小孩兒。自己這條被老人救下的,屬於他的生命。
    打今年開春,他就登上西土了,直到夏天結束他才走到這裏。西土除了幾座被圍牆包起來的大城市,剩下的就是山林河流,還有飛禽走獸。特別是這邊兒,野獸比人多得太多了。一路上他吃盡了別人一輩子也嚐不完的野味,但他回去的時候可不想再吃一次。
    艾瑞卡薩的南郊與往日無異,但此處已不再有他的家。他父親是人類諸國史為數不多的叛亂者之一,掀起五色的花籃旗幟為自由而戰,卻被盧斯?瑞文赤手空拳踢死在萊茵大街。他現在恨不得喝完挑在肩頭的兩桶酒,然後衝過去把瑞文家裏的男女老少全拍死,因為那年父親跟手下的幾十名家臣全被瑞文殺的一幹二淨。盧斯曾經和他是兄弟,直到他發現了自己的母親是巫族,然後殺了她。最後,她的愛人也拋棄了他投入瑞文的懷抱。血脈,血脈是一切罪惡的根源。
    走進城市,沒有士兵發現他這個外來的人,除了身高偶爾會被早起的百姓注目。這條街是晨集售賣食物的大街,黑布丁和熏臘肉的味道讓他感覺有些饑餓。
    “老板,”桑利饞的口水都出來了,這些東西出了艾瑞卡薩就算能吃得到,味道也不盡然,“給我來…十根黑布丁,十條臘肉吧。”
    小販是個中年人,推拉著小篷車來回固定車輪的位置,顯然是剛開張不久。他回頭望過去,嚇了一跳,在城裏從未見過這麽高的人,“你說啥?十根黑布丁…你確定要,要這麽多?”
    桑利低頭望著他,帶著笑意掏出一把金幣,“今天你可以收工了,這輛車子也給我了。”
    “好,好!”
    左邊的麵包店,右邊的培根店,他追尋著記憶的腳步,在南集繁華的街道上漫步,一時間忘記了此行的目的。的確,他太久沒回過家了,就算這裏承載了他的痛苦,但也留下了童年最美好的時光。他大口嚼著香脆地黑牛肉,不知不覺把擺在車上的東西吃幹淨。然後他繼續在香噴噴的攤位上買更多的東西,將這架小車堆得滿滿的,邊吃邊喝著大桶裏的老酒。那些商販看見他如此大方之後,爭搶著擠上來,向他推銷各自的食物。
    “先生,來嚐嚐我這個吧,北鎮的奶油茶餅,大兔包香著呢…”
    “老板,您看這個,大份的肉餡羊肚,咬下去全是油汁…”
    “我這兒的牛肉土豆餅是全城最有口感的,您嚐嚐,不好吃我是不會收您錢的!…”
    “先生!…”
    “老板!…”
    這些賣早餐的地兒已經走到盡頭,桑利吃得半飽,小車還剩下不少東西。按月曆來算,今天正好是‘勇士節’,他是拚了老命才趕在這一天前到的艾瑞卡薩,今天可是正經的美食盛會。
    熟悉的叫聲,從天穹掠過。他的視線裏從來都不喜歡這種東西。渡鴉展翅從上空盤旋而落,慢慢飛到了一個人的肩膀。晨霧稀薄,遠處長街的身影似乎極為熟悉。
    “這是…”
    桑利一直不清楚他會怎樣麵對此刻的到來。浮雲一別,十年流水,但他從未忘卻這個背影。這個殺死自己父母,從小跟他玩到大稱兄道弟的人。那匹黑馬上的身影沒有變,肩膀上總是停著不同的渡鴉,他還是那個他,隻是背影更滄桑了許多。
    “...十年了,不是冤家不聚頭啊,盧斯。”他的眼神裏是不羈的怒火,眉宇間流露出殘忍與暴虐的殺氣。
    滾燙的血液在翻騰,蒸汽從上半身緩緩騰入空中。
    自由與仇恨,他還是選擇平息下來。等盧斯死了,自己還能做什麽呢?仇恨就沒了,他的女兒也會成為自己的俘虜,然後帶回聖地。如果他真的戰勝了瑞文,大賢者會讓他在秩序大殿平淡地度過一生,沒有女人,隻有清酒,而他最熱愛的東西莫過於自由。隻要完成自己的任務就好了,如果他的女兒擁有相當的實力,或許更難。保存實力最重要。
    在馬背上的人察覺之前,桑利緩緩退步。“白天士兵太多,就算找到她女兒也未必能帶得走,”他心想,“大賢者說要找到他的女兒為聖地保存血脈。可真奇怪,那家夥為何隻有一個孩子呢?而且還是女孩子…”要是多幾個孩子,一定給他殺個片甲不留。
    關於如何順利完成擒獲,他苦思冥想,尚未有萬全計策。如果這女孩子跟他父親一樣,那惡心的黑霧,隻怕沒那麽容易。一路向西北方的小道慢慢走著,酒喝到隻剩下一桶。黑臉變得有些發紅,但還未醉。路邊幾個農夫北鎮與十年前相同,第一條街仍然是馬場。貫穿城市的兩條大道,被中央大劇場分成四整條路,北鎮一直延伸到城外,作為牧區。那兒是弗格森的地盤兒了吧,假如他還沒死的話。以前他天天給盧斯當狗腿子,還有盧斯那個雙胞胎弟弟,更是個蠢貨。
    橫刀奪愛,最後還沒有迎娶自己的心上人,每次想到這兒,桑利的妒火就會熊熊燃燒。
    離得近了,牛羊的哄叫聲聽得清楚,幾家牧戶打開髒兮兮的圈們進去填水。越往裏走圍欄和馬棚越多,地上滿是暗黃綠的糞便。他找了一處馬廄與牧人交談,買下一匹最壯碩的公馬,順便還將那輛小販車送了他。
    “我來了,你還好嗎?”桑利眼眶有些濕潤,一手牽著馬,一手拎著酒桶往東邊兒走。
    東匠城是桑利小時候來得最多的地方,也是艾瑞卡薩最繁華的區域。與北麵的牧區和西邊的農場不同,此處的所有建築皆由硬岩堆砌,灰色的石板路散發著布瑞士人的藝術氣息。尖頂與圓蓋交錯的建築,還有冰冷鋼鐵的大小房門,將整個東邊兒繪成一幅灰鐵色的畫卷。他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家家戶戶緊閉著門窗——東城的人向來都起的晚。
    拱堡下麵有些發冷,他裸露著胸膛,一股風吹過毛孔豎張。
    “我果然還是很害怕嗎?”
    與其他的建築不同,眼前的城堡由兩座高塔擠成,旁邊大大小小的門樓,比之王宮獅心堡毫不遜色。隻是相比國王的住處,此地的顏色更為單調。兒時他就站在此處,每日等著她的父親上朝,然後與她在狹小的胡同中幽會。偶爾會碰到走胡同裏路過的居民,他們一眼看得出這兩個人的身份,從不多予打攪。那時的歲月真甜蜜啊,南集領主的長子深愛著東匠領主的女兒,直到他母親被盧斯刺死在家中。
    門中的大花壇映入眼中,一切都那麽熟悉,甚至毫無變化。最上麵的是一盆粉色玫瑰,第二層是五盆綠色薊花,第三層是三十盆各色的水仙;到了第四層,則是被一圈兒子蘭草包圍,他們沒有用花盆的權利。灰色的岩壁鋪滿了蔓藤,它們趴在二樓,覆蓋著那間熟悉的窗門…可能她已經不在那兒住了,換了更大的屋子也說不定。
    “請問…您有什麽事嗎?”一個年輕的傭人害怕地看著他,就像看見了巨人。她結結巴巴的詢問,“你…你是誰呀?咋會長這麽高?”
    確實,他可能比城裏最高的老百姓還要高上那麽一點點,也可能沒有。但他的胳膊比馬腿還粗,所以每次有人問他,他都謊稱自己是流民。
    “可能因為我是巨人,”桑利神秘地笑笑,“你知道的,我們尼安德薩盛產巨人。”他心想,我的確是巨人,隻不過是一半兒,而且是從艾瑞卡薩長大的呢。
    “撒謊!巨人才沒你這麽矮哩!”聽他這麽說,女傭總算鬆了一口氣,“你是從‘流民之都’來的呀,怪不得長得這麽高呢。聽說那邊兒的人都像你這個樣子,掛上犁車都能耕地。你們那兒種田不用牛,是吧?”她的口氣好像是在說,隻有流民住的地兒才會長出你這種粗枝大葉的老百姓。
    “當然,我們還給馬配種,”他露出大白牙,將左手握出一個空心,右手伸出兩根手指在裏麵做出攪拌的動作,“偶爾還給牛羊配,對了還有鹿,就是鹿那兒太小了,有時候要用手挖開。想不想試試?”
    這麽下流的話,女傭還是第一次聽到。然而桑利還做著動作,一隻手不停的在胯下比量,女傭的嘴巴張得好大,拿著掃把趕緊跑開了。
    桑利嫌棄地嘟囔,“別做夢了你,我寧願去跟牛睡也不找你這樣兒的,”嘴上隻能喊道,“喂,別走啊,你們家女主人在嗎?她欠我錢沒還,我是來討債的!”
    如果她真的從裏麵走出來,會是怎樣的光景呢?這些年她變了嗎?老了嗎?胖了嗎?桑利的鼻子一酸,她可能都認不出自己了吧,那會兒他才比她高一頭,現在要三個頭了。
    “做你的夢吧,我們家大小姐會欠你的錢?不看看自己什麽怪模樣,”女傭害怕地躲在牆角,“趕快離開這兒,否則我就喊鐵鴉軍的士兵把你抓走!”
    “呦嗬,鐵鴉軍!”聽到這三個字,桑利立刻變得有些暴躁起來,“好啊,你去喊他們來啊!來一個我就殺兩個,”這鐵門看著雖大,但隨著他周身皮膚一紅,發出野獸般的咆哮,竟活生生從石柱上被扯了下來,碎裂的石塊哢拉拉掉了一地,“來五個我殺他們一個兵團!”怒從心頭起,一拳又將另一扇門打彎,就像弄壞一件玩具。女傭人哪裏見過這種陣仗,驚恐萬狀,丟下手中掃把,又哭又喊地跑進了城堡裏。
    “這下不好,要是被士兵問責,那事情就很難搞定了。”他暗暗思忖著,騎上馬便離開。現在,他得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勇士節是個大日子,桑利突然記起,聖地的修士說她已經做了伯爵。所以她肯定要去分點食物和酒水,以度過盛會。他小時候每年的今天都跟盧斯喝地爛醉,然後被父親責罵。
    時非舊景。故地重遊,唯有失意與悵然。
    離去時,他希望那扇門裏能走出熟悉而美麗的身影,但卻一次都沒有回頭。